来者却不是料想中的野兔，而是上午上午被踹下泥坑的那个大汉，他身边还跟着两个同样壮实的家伙，王傻子记得他们都是不熟的厂工。
见三人堵在自己身后气势汹汹地瞪着眼，王傻子先开口了：“大哥们，干啥呦？”
“早上滚泥坑滚的爽吗？”那短衫汉子踏前一步问。
“我……”
“老子可是一点都不爽啊！”他没有给王傻子说话的机会，上来就是照着王傻子胸口来了一拳，王傻子始料不及，发出一声呜咽被摔在了地上。
真狠啊，王傻子觉得胸口火辣辣地疼，反胃的感觉马上从胃里涌了上来。
“真不知道你给了那姓杨的公子哥什么好处，还是说他以为自己是个路见不平的大侠，彰显下同情救条路边的野狗就觉得自己牛逼坏了，老子现在才是真牛逼坏了呀！这么揍你，你都不敢吭声啊！”
王傻子倒在地上，眼角远远瞥见了杨老八晃悠的身影，他离这有些距离，于是王傻子想大声喊叫把周围人喊过来，但下一刻眼前的大汉拎着他的领子把他提了起来。
王傻子像脱了水的鱼开始用力扑腾手脚，但那壮汉的手就像钳子一样有力，他怎么都挣不掉。
“现在可没人给你撑腰了，这的人可都是我的人，你要不大声点，让大家都过来再看看你是怎么出丑的！”壮汉哈哈笑起来，后边两个厂工也跟着笑。
“大哥，对不起，放过我吧。”王傻子不知该如何应对现在情况，按常理人做错事了要求饶，他只好选择先道歉。
“哈！软脚虾怂啦？哈哈！”他们笑得更响亮了。
“咱也不是什么不讲理的人，今天这事想了，好说。”壮汉把王傻子丢在了地上，“你先说说，今天你小子是哪不识相了？”
“我…我哪都不识相了，我不该踢你那一脚，也不该看你们下泥坑自己不下去。”
大汉的视线在王傻子身上扫了一圈：“哦，我想起来，杨老八是不是给你递了东西，是钱吧？喂，你自己交出来。”
王傻子被丢回到地上，慌乱的大脑有些宕机，在身上摸索了许久才想起：“我放回宿舍了，我放回宿舍了。”
“以前没见对保管钱这么上心，今儿个这样，看来是数目不少啊！”壮汉身后的家伙语气愉快了起来。
“呸！狗娘养的玩意，大伙早上在坑里累死累活捞恁点钱，那阔少发个善心就给你不少啊！”
“说错了哥，他没娘呢！”
“……”
三个人又哈哈齐笑起来，王傻子不敢回话，但心里越听越不是滋味。
他咬着牙，觉着脑子堵的慌，七七八八的情绪都涌上来在他脑袋里排着队，他眼前浮现出杨老八上午时的神情，那种带着同情又饱含意味的神情，好像是在劝说他，“应该支棱起来了。”
尊严两字在他眼前发光，王傻子扶着树站了起来，抬头狠狠地看向三人。
周围的气场冷下来许多，林子里传出风刮树叶的沙沙声。
“有！”他用力地吐了一个字，“我有娘！”
“喲！胆儿大了？说话声都比之前响亮了？”壮汉嘲讽。
“我记的很清楚，俺娘额头有块糖一样的胎记，手上有和我一对的镯子，你们只会笑话我，你们根本就不知道。”
“空口说说，谁不会啊？我告诉你，我家土狗额头也有块糖一样胎记，手上也有和你一对的镯子！”一个狗腿子大笑。
壮汉听完也乐呵，大声说道：“我家也一样，养的两条狗都像你说的！哈哈哈。”
他嘲讽完觉得不过瘾，拾起了脚边一块石头：“你呀，要是像以前一样老老实实付钱，咱也就对你那欠揍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把石头随手一抛，被王傻子用胳膊挡了下来，于是眉头拧巴得更紧了。
“可就像现在啊，你小子怎么敢站起来呛我们，不喜欢乖乖吃苦了？”壮汉又拾了块石子抛来，还是被王傻子用胳膊挡住。
他直接一拳甩到王傻子脸上，带着王傻子崩掉的一颗牙，眼前的少年在地上滚出去两圈。
“走开点！别瞎凑热闹！”骇人的动静吸引了几个路过的工人，但壮汉身后的两人只是一唬他们就识相退走了。
“去你妈的！”王傻子大喊着扑了回来。
“要不说你是傻子呢，真是搞不明白事理。”壮汉又一拳砸在了王傻子脸上，王傻子只觉得视线一沉，热腾腾的血液已经从鼻腔里涌了上来。
“我们说话，你像以前乖乖应和几下不就万事大吉了？现在不知道抽了什么风，管不住那张嘴，喜欢跟咱们对着干啊。”壮汉向一旁甩了甩手，看上去是觉得王傻子的鼻血有些恶心，“我又想到好玩的事了。”
他顿了一下接着说：“你看啊，我家的土狗，我赏它根骨头再骂它两句，它也会摇尾巴晃脑袋地屁颠屁颠围着我转，我一喊它，它就麻溜跑过来啊。”
周围安静了下来。
“你老是挂在嘴边的那个不知道有没有的妈，是被你白天念晚上念啊，现在你被揍成这样，你看她管你吗？”壮汉戏谑地朝眼前的王傻子吐了口唾沫，发现对方看着自己的表情从未有过的惊恐，这给他带了了莫大的成就感，“哎呦喂，现在知道怕我了，要不你再拉个裤子？要不这样，我把我家土狗喊来，你也把你那野娘喊来，这样我就认你说的话了，怎么样？”
王傻子瞳孔瞪得滚圆，嘴里不断“啊啊啊”地怪叫，两只手扒拉着泥地把自己往后扯。
“不会说话了？你快把你娘喊来啊，喊来啊！喊她来救你啊！野……”他一下意识到了什么，话说到一半停了下来。身后那两家伙许久不吭声了，多半是那狗屁杨少爷或者什么幼稚的“正义之士”过来了，他憋着一肚子火气，准备看来者是谁决定出不出气。
他猛地转身，下一秒视线不知为何摔到了地上，紧接着是难以忍受的疼痛。
大脑飞速地理解起眼前的情况，他看到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站在这，尖腭长面，立耳凸鼻，活脱脱一只直立的畸形狐狸，更要命的是他感觉自己幻视了，这家伙的额头上突兀地显着一片方形的白色胎记，是爪子的地方明晃晃地挂着一只银镯子，就跟王傻子手上那只一对。
是镇上那只没逮到的狐妖。
“该死的，你TM的来真的！救命啊！”壮汉也顾不得王傻子了，手脚并用就开始边爬边跑，他大声呼救，但有一股不协调感挥之不去，再定睛一看，不管他怎么逃窜，他和狐妖、王傻子之间的距离，一点都没有改变，而且那该死的王傻子看上去已经吓昏过去了！
没有人理会他的叫喊，连他自己也听不到，他发现他嗓子扯的老大，声带拉的老疼，可就是一点声音都传不出来，好像是耳朵出了问题，整个世界对他来说都静音了，死寂的静。
可那只骇人的狐妖只是在原地蹲守，看上去不是什么猎人，姿态更像是刚才跟在壮汉身后的两个小弟。
它向他曲下膝来，但壮汉马上就感受到，那令它卑微的对象不是自己。
肩头传来了沉甸甸的重量，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狐不知何时匍匐在此，它若隐若现的躯体带着几分朦胧，但瞳孔中刻印的“哀”字却格外夺目。
它轻盈地从肩头跳下，围着壮汉绕行了一圈，而此时的壮汉已经完全动弹不得了。
“你的同伴，那两个工人，我放他们走了。”小狐凭空漂浮了起来，在壮汉惊愕的目光下开口说道。
壮汉的嘴巴不断开合，唇形张扬变化，活脱脱一位卖力演出的默剧从业者，直到白狐朝他吐了一口寒气，他才重新取回自己的声音。
他当即跪倒在地，却没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恢复了自由。。
“山神爷，放过我吧，我行善积德，啥亏心事都没做啊！放我走吧，求…求您了。”
“神的名号不应予我，你令我不快。”它的声音能让人听到彻骨的严寒。
“……”自己的话似乎起到了反效果，让壮汉不知接下来该如何回应。
白狐在空中徐步到壮汉眼前：“你要死了。”
“不要！为什么？那两个混球都能走，为什么我得死？”他伸手试图掐住贴到跟前的白狐，但这透明的家伙竟没有实体。
不远处传来了沉重的叹息，壮汉转头望去，那里出现了一个新的熟悉的身影，这一下给了他勇气。
“杨老八！救我！救我！”
壮汉的眼前一黑，他的声音没能传出去。
“你心中的恐惧还不够。”白狐如此呢喃。
等到再睁眼时，壮汉发现自己被带到了一片毫无印象的雪原上，魔鬼的声音在狂风中尖啸。
“知道你为什么会死吗？”疑问在他的脑海中突现。
他一张嘴，扑面的风雪便砸了他满腔，男人把脸转向背风的方向，止不住地开始咳嗽起来。
他接着开始打嗝，腹部泛起阵阵胀痛。异样的景象再度在眼前展开，他发现他正注视着自己，一个背对着风雪的他跪倒在地仰面朝天，他的脖子和嘴巴被撑得膨胀了数倍可没有破裂，有生物在他的喉管中挣扎、撕扯。
它们在向上攀爬，每一步都把锐利的尖爪镶嵌进皮肤，剧烈的痛苦让壮汉保持在半死不活的状态。
他的脑袋膨胀到街边绿皮垃圾桶的大小，因为脖颈已无法支撑而带着整个人倒在了地上。
“放过我吧……”壮汉脑海中的声音模糊不清，只有他自己明白意义。
小巧的白狐狸从他的口中探出脑袋，迎来了一次新生。
一只狐狸、两只狐狸……他肚里的生物们终于完成了这段攀岩，如虫群般从男人的口中一涌而出。
“放过我吧……”壮汉第二次哀求，却不带任何求生的念想。
狐狸群将男人团团簇拥、淹没。
“我路过此地，你们与我相遇，你们便死去，何其不幸的缘分。”
“放过我吧……”
“我便再告知你一件事。”
在男人的注视下，狐狸群开始啃食他的身体，如浪潮般延续不断的微小痛苦迫使他保持清醒。
“让我死去…求您了…”他的情绪在大浪淘沙后几近绝望。
“与你同行的两个工人，我实际并未放过他们，二人的反应较你更加滑稽，何其悲哀。”
“他们没能逃掉...呵呵...呵呵呵...”男人的眼神在最后活过来了几分，在短暂的回光返照之后彻底失去了声息。
周围的场景霎时恢复了原样，他们仍是处在先前的树林边上，壮汉也保持着伏地爬行的姿态，只是这副身躯已经再无反应。
杨老八从树林的阴影中走出，扫了周围的景象一眼，徐徐开口：“哀叁，都完事了？”
“他吓死了。”被称为哀叁的白狐趴在壮汉的尸体旁，慵懒地开始舔舐空气。
“真是怪异。”哀叁数秒后说道，“他的情绪比那两人浑浊许多，我已经给予了他深刻的恐惧，可就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他听闻那两位工人死讯的时刻，他的喜悦喷涌得如一**泉，也许我该叫喜狐多留一会儿——他们三者恩怨深重吗？”
“不，只是这家伙脑袋里刻着‘恶’，就跟你们的眼睛有字一样。这回你还是少吃点比较好，可能会脏了你的嘴。”
哀叁把头扭向王傻子的方向：“没吃饱。那个装死的家伙，现在散着的味也挺浓的。人狐也已经蠢蠢欲动了。”
那只待机许久的狐妖闻言解除了蹲守的动作，摆出一副准备扑袭的姿态。
杨老八这才发现原来一直躺在那边的“尸体”是王傻子，他上前去再次确认了一遍那张脸。
“喂，王傻子，别装了，你现在还有机会。”
王傻子不敢回应，但哆嗦着身子坐了起来，瞅瞅地上壮汉的尸体，又瞅瞅那只样貌狰狞的狐妖。
他一下红了眼睛，但没有哭，愣愣地呆坐着，只是与那只狐妖对视。
哀叁看出杨老八有所意图，让人狐停下动作，自己踏着猫步到了王傻子身边，细品了一口属于他的情绪。
“不需恐惧就带来了如此纯粹的悲伤。你需要他吗？”哀叁舔舐了几口空气后显得很是愉悦。
“我试试看吧。”杨老八苦笑道，“王傻子，你全都看到了。”
“……”他咽了一口唾沫，喉结上下带了几滴冷汗走。
“老实说，你现在想活吗？”
“……”
“你现在想死吗？回答我，这是你的机会。”
“我…我不知道。”王傻子说完低下头，不敢让视线对上别人。
“帮我理解他的想法。”杨老八对哀叁请求，白狐的眼中随即闪烁幽幽绿光。
“你也意识到了，那边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就是你在找的。”杨老八指着那只狐妖。
“但可别误解了。”哀叁忙插上话，“它本质只是无意识的空壳，生为人的它在被我发现时就死了，真相嘛…何其不幸的缘分，躺那边的死人当时也在场，怪不得这男人这么关照你，原来如此，你可以再悲伤点，嘻嘻嘻……”
白狐戏谑地用尾巴扫向王傻子的脸，一股抗拒不了的力量让王傻子抬起头来。
杨老八问：“你的目标已经实现了，接下来要怎么办？”
“我不知道。”
“王伯回不来了，你的成人礼物也拿不到了，你要回到浑浑噩噩的状态了，就和刚到厂里的那几天一样，活着没有意义。”
“可，可是……”
“可是什么？”
王傻子发了疯地在脑子里寻找答案，他非常想回答，想要一个能够打破迷茫的“可是”，但脑海里的声音就如同他空虚的人生一样，杂乱无章为了存在而存在，最后没有任何实意的结果。
他哭了，止不住眼泪，却不是因为现实的凄惨，不是因为眼前的人狐，只是因为杨老八嘴里一句活着没有意义。在见到那只狐妖的那刻，他安慰自己用的’人生目标‘便走到终点了，他发现自己丝毫不为母亲的境遇感到悲伤，发现想找妈妈不过自己是骗自己的念想。
那他憋屈地坚持至今的努力算什么。
“这家伙也好奇怪，这纯粹的情绪竟然完全脱离了外界因素，全是自己对自己输出的”哀叁有些困惑，但舔舐得更有味了。
“没有意义了，什么目标，什么念想，我寻找它们的目的就是为了寻找它们，那么最好的结果就是一直在路上，空无一物的终点只会强迫我认清现实，现实是我的寻找没有意义。”王傻子听着另一个王傻子对他说。
“你到底在纠结什么？”
“我理不清…我不知道。”他的回答回到了最开始，“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还要坚持。”
“你现在最希望的是什么？”杨老八摆头。
王傻子抹着鼻涕：“我最希望有人能替我回答你的问题，也回答给我听。”
“非常简单。”杨老八说，“你现在最希望的是活下去。”
“我不理解。”
“你渴望自己的烂命拥有意义，因此心中没有欲望也要催眠自己拥有欲望，这样你才能告诉自己你的生命是鲜活的，告诉自己你活得有价值。”
“可我现在醒过来了。”
“这不重要。你没有认识到一点，就算那些强加给自己的欲望，或者说人生目标，是假的，也改变不了的事实，那就是你自发的对‘活着’的渴望，真正平庸且求死的家伙会到镇外的泥潭里默默埋掉自己，而你不一样。”
哀叁打着哈欠让身体开始消散，一溜烟消失在了杨老八脚边。
“你只是迷茫，但不怠惰，生命的本能催促你去寻找意义，实质是催促你去寻找一个能够积极活着的理由。”
“我还是得去找吗。”王傻子没有使用问句。
哀叁的笑声响起：“还有必要找吗？已经闭环了，这个理由歪歪绕绕回到最开始——你希望你能接着活下去。”
“想要用意义来创造‘活着的价值’，其实是你自己在告诉自己‘要好好活着’，一切价值最后都会回归于‘活着’本身，你的过去不易，坚持到现在已经很努力了，还要纠结意义就是舍本逐末了，明白了这点之后，你还有什么可迷茫的呢？”
“活着...”王傻子呢喃。
“是好好活着。”杨老八补充。
王傻子用手抚了抚自己的脸，感受壮汉那几下带给自己的疼痛：“好像，有些明白了。谢谢。”
“自由”两字开始在眼前跳动了，王傻子大口呼吸着，名为意义的枷锁开始脱落了，他感受树林的空气夹带鼻腔里的血腥味流通全身，对自己又有了点不一样的看法。
“最后问个问题。”杨老八憨憨地朝他笑，“你觉得这镇子怎么样？”
“烂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