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纱。
已经是深夜,长留商贾峰的一个小院内仍旧灯火通明。
穿着白色道袍的小弟子在院子里飞跑,每个人都拿着一些破碎的东西。
青瓷花瓶、金丝楠、沉香木做的家具……各种珍贵的东西从房间里流出,然而全都是坏掉的。
不过有些东西即便坏了,也能卖出数两银钱,但主人像是完全不心疼一样往外搬。
院子里有一个大火炉。
那些值钱的物件儿全都进了这个火炉,被炉内流动的炎水吞没。
一个带着单片眼镜的男人眯着眼睛笑,“方兄,这里面好些都是隔壁大洲运来的东西啊,让我这火炉吞了真的不心疼?”
方晨衣衫不整,赤裸着手臂搭在一个女弟子肩上,带着满头的汗从屋内走出来,“阳师兄,这点儿东西比起你我的交情来说算不得什么,”他笑着说。
阳凡看向方晨,“也是,不过方兄这次为何又砸坏了这么多家具?”
方晨冷嗤一声,“还不是那古清秋,我这些年做得够好了吧?六年前就写信申请当书童师弟,她没过其他人也就算了,我居然也没过。”
“你居然还申请了那东西?”阳凡有些吃惊。
四级弟子就可以收一个外门弟子当书童了,平常负责处理ta的内务,比如洗衣、做饭之类的事儿。
当然也不是白当书童,四级弟子可以给这书童一些指导。原意是让高修为的弟子指导新弟子,减轻宗门教导负担,加快宗门新弟子适应的进度。
但经年流转,书童制度也彻底变味了,变得暧昧不清、纠纷四起。
于是现在要被取缔了,因为商羽上位了。
“我六年前刚入门,为何不能申请?”方晨看着火炉里滚动的炎水,“那古清秋就是看不起我!”他咬牙,狠狠握碎了手里的酒杯。
“三年前我方家建立了归尘国,我还送了她那么多东西,就算没收,看着那些心意,就是铁树也该开花了吧!她呢?为了个该死的李尘要和我动手!”
阳凡笑呵呵的,只是眯着眼睛看着方晨,“这都过去的事情了。你如今也成了四级弟子,有了自己的别院,何必计较那么多呢?”
“如果不是那狗日的李尘,我早就拿下她了!”方晨骂了一句。
“啊~师兄,你弄疼我了,”靠在方晨怀里的女人娇嗔一句,裸露的肩上多了一个红色指印。
“你这是让我去对付他?”阳凡睁开了眼睛,是一对如狐狸一般狭长的眼睛,“师弟这点儿报酬,恐怕不够啊。”
方晨摇头,“不是,只是找个人说话罢了。谁不知道宗主他老人家就护着这李尘啊。还专门给他派了个任务,生怕别人不知道那家伙是他罩着的!”
说着,他一把推开了怀里的女人,“你下去吧,明天再来找我。”
然后他又看向院内帮他搬东西的弟子,“你们都下去吧,明天再来。”
“是……瑞王殿下。”这些白袍弟子俯身行礼,喊出了方晨在归尘国的封号。
方晨脸上浮现出自傲。
等众人都离开之后。
阳凡笑呵呵道,“宗门里可不兴王朝这些,瑞王殿下。”
“他们心甘情愿这么叫的,”方晨摊手笑道,又走了几步站到了阳凡旁边,“阳师兄,你不觉得像李尘这样走后门的家伙很碍眼吗?”
虽然知道方晨摒退众人之后要说一些狠话,但阳凡没想过会这么直白,几乎是在邀请他一起收拾李尘。
可是,邀请盟友的时候,最该做的不是用言语表明态度,而是拿出具体的好处。
怪不得这方晨不是太子,以为我是他归尘国的臣子,他一句话我就跳?阳凡脸上笑容不变,“可师弟你能打过商宗主吗?”
方晨摇头,一手搭在了阳凡肩上笑道,“别说宗主少了一根手指,就是少一只手我也是万万打不过的。”
“呵呵,”阳凡笑着说,“所以你是来问我李尘去哪儿了?是吗?”
宗主商羽指派的任务没人知道具体地点,更别提任务内容。
如果商羽下派任务的时候没经过纪行峰,那还有些说法,毕竟你这么个宗主居然带头徇私。
偏偏古清秋就在纪行峰,这下流程上也让人抓不出毛病了。
“如果古师妹不在纪行峰,商宗主或许也就没法徇私了吧?”阳凡笑呵呵说。
“古清秋!”方晨咬牙切齿。
阳凡笑笑,“师弟要知道这个我还是可以帮你的,”他伸手拍了拍烧红的大火炉,“我的火炉今天很满意。就告诉方师弟吧。你可别说是我透露的,清楚?”
轰轰——阳凡身后火炉宛如活物一般呼吸,吞吐间,空气扭曲,别院内的花草干枯。
方晨被迎面扑来的热气弄得口干舌燥,只是点头,“知道知道。”
铛铛——钟声阵阵,此时已是深夜,新入门弟子的晚课结束了。
“哈哈哈哈,”方晨手臂搭在阳凡肩上,“那家伙居然还敢去我归尘国啊,别说是抓犯人,他想从我归尘国带走一根草都不可能!”
“一切皆如师弟所愿,”阳凡也是眯着眼睛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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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习习。
灯火通明的南山镇里突然下起了绵延的小雨,万千银丝从天而下,李尘没有撑伞,隐没在牛家父子的屋顶上。
之前听说有问题之后,他并没有直接下手制服。
万一这两父子不是真凶,真凶还在两父子之后呢?
怀着这样的心思,李尘就又这么跟踪了好一会儿。
“儿子!快带你老妈走!这南山镇不能待了!”牛老汉肩上扛着一个行囊从东屋里跳出来。
青年背上也背着一个巨大行囊,但听见自己父亲的话之后,他却并没有动。
“傻站着干嘛呢!快去叫你妈啊!我怎么会有你这么蠢的儿子!”
“可是爹,我刚才去酒馆就说了啊,家里的牛走丢了……”
“你他么!”牛老汉肩上的行囊滚到了地上,“不是……丢的那头牛,”他慢慢反应过来,往一边的牛棚看过去,一头老黄牛蜷在草垫上安睡。
“我寻思着在酒馆说我妈丢了不太好……所以……”青年挠挠头,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解释了。
“儿子,你真的确定你妈不是被人牵走了?毕竟那是你妈,干得出来这些事儿……”
所以是干得出来什么事儿啊。李尘知道他多半找错人了,或者说,找错牛妖了。
南山镇离长留仙山很近,周围灵气也比其他地方要充裕很多,因此也有不少妖物在附近修行。
只要修炼到筑基,妖物就可以化作人形生活了。
但要妖兽真的想与人诞下子嗣,还得修炼到结丹之上才行。
李尘知道继续蹲下去也听不到什么有用情报了。
算了,还是下去吧。李尘叹了口气,撤除了隐身。
“什么人!”牛老汉转眼化作了牛头人看向李尘,“是你牵走了我老婆?!”他猛地推了自己儿子一把,然后冲向李尘。
青年宛如炮弹一样砸垮了砖墙,屋檐破碎,尘埃四起。
牛老汉不是没有理由的乱说。
妖兽,尤其是可以化人的妖兽很值钱。
可以化人的妖兽里面,雌性妖兽往往比雄性妖兽值钱一些,当然小的雄性妖兽也是有人买的。
牛老汉以为李尘是来抓他们一家去拍卖行,拼死想给儿子博条生路。
但李尘只想快点儿完结任务,然后回到宗门。
李尘自然没兴趣和这牛妖缠斗,抬棍一压,牛头人就被摁在了原地,两只牛蹄陷进了地里,眼眶滚出热泪。
只要孩子……只要他跑了也行……
然而一边的废墟里又冲出一头小牛!
“爹!”小牛踩碎瓦片、砖块跳出来,“你敢杀我爹!”他就要撞向李尘。
“我没死!傻儿子别冲动!”牛老汉能感受到木棍上的力量,也能感受到李尘并无杀意。
“公子这一身道袍,长留来的吧,我们一家子从来没有害过人,祖辈都在这南山镇当耕牛,到我这辈,终于修炼到了筑基。公子作为凝魂境大能,还望公子看在小妖从没伤人的份儿上,大度放小妖一马!如果要卖,卖老牛一牛即可。”
凝魂境是筑基的后一个境界,凝结出心魂,可以内视五脏,通灵周身,所以叫凝魂。
在这个境界,对肉体力量的掌控就微妙入毫厘了。在凡间的武馆,这已经是大宗师可以开一门派授课了。
牛妖说着就要双膝跪下。
李尘挪开牛头上的棍子,挑住了牛妖没让他跪,“知道你们没杀人,毕竟来的路上那么多乞丐聚居,这些人不会住不安全的地方。本来没打算把你们怎么样,也别跪我。”
“公子……公子明鉴!”牛一俯首一拜,从地里拔出双腿,跑到一边把儿子硬拉了过来,“嘿嘿,我叫牛一,这是我儿子牛天。公子找我是?”
牛妖很清楚‘无事不登三宝殿’,他当然也不会觉得李尘找他玩儿。
路上兜兜转转十八弯,但凡松懈一点儿都跟丢了。
在酒馆的时候牛一就注意到李尘了,毕竟俊男靓女总是吸睛。
能从酒馆一直跟到他这隐居的小宅,肯定是找他有事儿。
李尘自然也懒得弯弯绕绕浪费时间,“我是来调查南山镇牛羊失踪这件事儿的,你对这件事儿有什么头绪吗?”
牛一变回人形,身上一丝不挂,“儿子,拿件衣服给为父,”他招手。
“公子,这件事儿,其实我也不太清楚。”牛一挠头,一脸沮丧,“只知道我的好朋友王牛突然失踪了,他明明都快修成人形了,还说要报答他主人,还说等他成人了,一起去酒馆喝酒来着。结果……”
“王叔叔很好的。”一边的牛天开口,然后往石桌上摆上一些瓜果。
“他主人?王叔叔?”李尘想知道事情经过。
原来牛天嘴里的王叔叔只是一头牛妖,这牛妖的主人,也姓王,叫王彻,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因为在长留脚边,南山镇一直都更崇尚修仙,而不是走朝堂。
多年前的王彻一家子自然也是如此。
得益于天地灵气,南山镇出生的孩子大都能拜入长留仙宗里面。
但……王彻的孩子却失败了。
王彻不恼不急,听自己儿子想走朝堂,真就多年如一日埋头苦干,只为了供他小孩儿念书。闻鸡起舞对这老头儿来说理所应当,王家像马车的车轮,多年如一日的疯转。
王家父子的努力果然得来天眷,南山镇出了百年以来第一个状元。
鞭炮齐鸣、锣鼓喧天,王彻的孩子也在这天迎娶了他最心爱的姑娘,还真有姑娘愿意等他,王家的一切都如木轮子嵌合车辙一样,严丝合缝,平滑的前行。
但王彻老了,他真的太老了,所以马车的一点儿颠簸就能把他骨头颠散。
于是,王彻没有和自己的儿子儿媳去京城。
“哪儿想到,这一去,就是永别了,”牛一叹了口气,猛地一拍石桌,“京城有天魔降世,杀光了一整座城的人!”
听到这里,李尘的手顿了下,酒水从杯里撒出来溅到了他手上,“然后呢,那个王彻老人怎么样了?”
“我那朋友就是王老从小养大的,前些日子说王老已经重病不起了,我朋友说要修成人身带王老去寻医,”牛一叹了口气,“我觉着是治不好的,也劝他别浪费时间。可我那朋友说哪怕拿妖丹去换也甘愿。我知道,我阻止不了他了。”
“可我朋友却……”牛一挠头。
李尘想开口说一定会找到,可是……结果谁来保证呢?
随意许诺给人期待,结果事后什么都做不到,又该怎么办呢?
“带我去看看那个老人吧,”李尘起身,“或许他家附近能找到一些线索。”
牛一拍拍脑袋,“也是,如今有长留的人来了,事情应该也可以解决了,”他拍了下牛天脑袋,“儿子,先别收拾东西了,或许咱们不用搬家了。”
“真的!”牛天兴高采烈道。
“我会竭尽全力,”李尘没想到他也染上了官腔。
毕竟竭尽全力是十分主观的事儿,是不是竭尽全力也只有自己知道。
只是等李尘找到王彻的屋子时,这里已经被冲天的妖气覆盖,简单木栅栏围住的小院内,只有三间土屋子,还有一地破碎的瓦片,一片狼藉,让人完全看不出来这里曾经飞出过一个状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