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是中原一个非常普通的城市，而徽县，是洛阳一个非常普通的小县城。
梅木英祖辈都是徽县人。她从小在徽县长大，没出过徽县。在邻居夏姨的描述里，徽县外还有好多县城。那些县城，跟徽县长得都不一样，更大，人更多，也更好玩。
梅木英不理解。在她看来，徽县已经很大了，比她在的梅家庄要大得多。而在梅家庄，从村子北头的梅林，到南头的村口，她得走上一整天。而徽县，她还没去过徽县的另一头。
比徽县还大，那他们平时不走亲戚吗？
在梅家庄，走亲戚是非常重要的。邻里之间，都连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血缘关系，所以他们总说，哪有什么邻居，都是一家人分两家住罢了。
梅木英不理解。好在这对于她来说，不是什么大事。
什么是大事呢？
如果是她自己回答，那就是找个俊朗的公子成亲。
如果是她娘亲回答，那就是琴棋书画等等各种功课。
在梅家庄，没有哪家女孩子像她一样，要学什么琴棋书画。她们只学女红，就是拿着针线在手里穿来穿去，像蝴蝶一样翻飞，然后变出漂漂亮亮的手绢、刺绣或者衣裳。
但是梅木英不一样。她娘亲在她五岁的时候，就拉着她整天坐在房间里面，坐在一张七弦琴跟前，手指一会儿拨拨这根弦，一会儿拨拨那根弦，听着琴弦发出不同的声音。娘亲还要问她，这几个声音有什么不一样，哪个声音是“宫”，哪个声音是“商”。答错了就是打手掌心，然后要她记住正确的声音。
梅木英不喜欢，她跑去跟父亲告状，跑去跟爷爷奶奶告状。他们都劝她娘亲，但她娘亲不听，仍然要她学。
后来大一点了，就给她一叠纸，上面写的都是三四五之类的字，还有一些字，像是这些字拼起来的一样。梅木英看不懂，不过没关系，她娘亲一直拉着她教她看。
梅木英不喜欢这样，因为这让她和其他女孩子不一样。不一样，就成了异类，梅家庄里那些同龄的女孩子都不跟她玩。她们常常聚在一起聊天，然而当梅木英走近后，她们就不约而同地离开。
梅木英于是觉得，这七弦琴大概是瘟疫一般的东西，不是寻常女孩子应该碰的。
她大哭着跑去找娘亲，哭着说不想学了，哭着说其他女孩子都不学这个，她也不要学。
娘亲把她抱在怀里，轻轻地抚着她的脑袋，什么话也没有说。
慢慢地，梅木英不哭了，躺在娘亲怀里睡着了。
隔天，娘亲继续押着她学。
后来，不再局限于七弦琴。书法、绘画，都开始涉猎。梅木英的日子愈发忙碌。但是渐渐地，她开始接受这样的现实。
梅家庄的女孩仍旧视她为异类，但她不再感到沮丧。不是她喜欢上了琴棋书画，而是想开了，选择无视这样的情况。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她十岁那年。那一年，她终于知道了，娘亲为何要她学习琴棋书画。
而也是那一年，她不再认为自己是个异类。
在一个寻常日子的清晨，天还没亮，娘亲就拉她起床，把她以前的书法和画作装上，带着她离开了梅家庄。
出梅家庄二里地，她们坐上了牛车。
梅木英不知道她们要去哪里，看牛车行进的方向，她们不是去徽县县城里。她去过徽县，每年家里农忙结束的时候，娘亲就会带着她去到徽县，买一身衣服。这些衣服，也是在梅家庄从来没有女孩子穿过的，非常鲜艳，布料很薄很软，穿起来也很繁琐，有许多扣子。这种衣服，在梅家庄从来不会有人穿，因为不禁脏，穿起来也太耽误时间。梅家庄的女孩子，不仅要学女红，也要下地干活。裙摆太长，下地就会沾上泥。衣服太艳，一点泥点子在上面就会非常醒目。
梅家庄的女孩子，穿的都是黑色或者藏蓝色的粗布衣服。这种衣服不仅禁脏、耐穿，穿起来也简单，往身上一套就穿好了。
新衣服买回来，梅木英也不敢在家里穿。第一次她不懂，只觉得自己有新衣服穿了，而且还是梅家庄的女孩子没穿过的样式，于是回到梅家庄后兴高采烈地向家里人展示。然而父亲很冷漠，二姨很嫌弃，爷爷严厉地问她哪来的衣服，奶奶直接把她的新衣服扒了下来。
娘亲也没有逼她穿，只是夜里会把她叫到琴房里，让她换上新衣服，练习曲谱。她问娘亲，为什么大家都不喜欢我的新衣服。娘亲说：
“因为跟她们不一样，是异类。”
“异类就有错吗？”
“你没错，她们也没错，但是异类就是错误。”
说这句话的时候，娘亲的脸上挂着一种梅木英说不清道不明的表情，不是悲伤，不是愤怒，甚至更像是一种平静。
梅木英看不懂，但她记住了娘亲的表情。
梅木英对娘亲的话似懂非懂。她只是照着娘亲说的做，每天夜里脱下白天的粗布衣服，换上鲜艳的新衣服，坐在七弦琴前，弹着娘亲教导她的曲谱。
那写着数字的纸，就叫“曲谱”，娘亲跟她说的。
然而这一天，她们不是去徽县。牛车朝着东边驶去，而徽县在西南边。
在灰蒙蒙的天空与无边的平原尽头，交界的那条线上，一轮大火球升了起来。只露出一点点轮廓，天地间就陡然亮了起来，仿佛无数柄长剑，刺穿了黑暗。
这“长剑”转眼间来到了她们身边，来到了泥泞的小路上，来到了牛车上，来到了娘亲的脸上。
在这“长剑”的光芒里，梅木英看到娘亲笑了起来。
这轮大火球越升越高，升到她们正前方的时候，她们换成了马车。
梅木英从来没坐过马车。她也没想到，会有比村里的狗跑得还要快的动物。
太阳很快到了她们头顶，娘亲却突然从随身带的包里拿出了两个馍，递给她一个。
“这是昼食，吃吧。”
梅木英没听过昼食，听娘亲的意思，是要她现在吃。
很不可思议。因为在梅家庄，她们只吃早晚两餐。没有人在中午再吃东西，如果有，村里的人会称呼那人为“饿死鬼”。
现在她也成“饿死鬼”了。
梅木英的确很饿。每到午时，她都觉得肚子很空，便是读书都觉着没有力气了。她想吃东西，但是这时候，家里不做饭，也没有东西吃，她只能忍着。
今天她不用忍着了。
不管是要去哪。
她把馍塞到嘴里的时候，心里这样想着。
今天都是个好日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