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木英,是云婵的半个老师。
八年前,他们搬到梅家庄的当晚,义父与村长闲聊时,得知村里有位女子,平日里专门教导自己的女儿琴棋书画。村长当时一边说一边叹息道:“你说她这不是浪费精力么,一个女娃子家,哪里需要学那些东西,会些女红,会些农活不就够了。”
义父和亢楚二人看法自然不同。亢楚本是豪门少爷,自幼于书香熏陶中长大,府里女眷都会这些。义父对云婵的琴棋书画等技艺更是十分看重。他虽然自己不懂这些,但每搬到一处,都要寻位老师教云婵这些。只是,这些年来他们一直四处奔波搬家,云婵学的并不系统。
到了那梅家庄,义父听村长说及此事,便决定将这位女子请来为云婵教学。她既然一直在教自己的女儿,想必教导云婵也不在话下。
于是第二天早上,义父找到村长,希望他引荐一番,请那女子来做云婵的老师。
他们随着村长一同到了女子家中,却在院子里见到了一具女尸,就那么摆在院子里,连块布都没有给她盖上。尸体边上,跪着一个与亢楚一般大小的女孩。
见到他们到来,边上才有人匆忙拿了块布,盖到尸体之上。一位老奶奶迎了出来,听他们说明来意之后,便指着院里的尸体说道,那女子昨夜已因病身亡。
亢楚看着那老奶奶,她瞅见亢楚的目光,略微低头,眼角硬生生流出了一滴眼泪,轻声抽泣。
那尸体亢楚看得分明,额头上一个极大的窟窿,脸部淤青严重,双腿变形,生前必然受过严重殴打。而死因却更像是自杀,因为女尸脸色煞白,面部及颈部都有大量淤血,舌头更是伸出,这些都是自缢的明显特征。
如此看来,死者生前受过非人折磨,于是心生死志,上吊自杀。
村长叹息道:“节哀节哀。我本是想带着几位客人,寻你的儿媳做这女娃的老师。”他指了指云婵,云婵此时已经自顾自蹲到了跪在地上的女娃身边,“几位客人颇有诚意,愿意重金聘请,只是不曾想,却出了如此变故。”
老奶奶一听“重金”,抽泣的动作都滞了一分。她不动声色地揩了揩眼角不存在的眼泪,说道:“若是客人不嫌弃的话,我那孙女也学了几年琴棋书画,虽比不上她娘亲,却也得了几分真传,可以让她来教导。”
义父听闻此言,并不说话。让一个小娃子教云婵,这与他的初心相去甚远。
而另一边,云婵蹲在那小女孩身边,轻声细语地说道:“姐姐,身故的是你娘亲吗?”
那小女孩眼圈通红,并不答话,身子往另一边缩了缩。
云婵又说道:“姐姐别怕,我跟你一样,我娘亲也身故了。不仅我娘亲,我父亲、我全家人都身故了,在我面前,被一群坏人杀了。”
小女孩终于抬头,震惊地望着云婵。她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个比她还小的姑娘能如此平静地说出这些话来。
“你不……”她斟酌着语句,“难过吗?”
“难过呀。”云婵摇头晃脑地说道,“虽然已经过去了六年了,但我想起这件事来,还是很难过。六年前,那时候我才三岁呢。不过,那些坏人已经被我义父解决了,我父母在天之灵,也得到慰藉了。而且,我现在有义父,有哥哥,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不过我们就像是一家人一样。”
听着云婵说的这句话,小女孩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眼角流泪。
“反倒是我哥哥,”云婵指了指站在义父身后的亢楚,他正关注着她们这边,“他六年前,家里所有人都被人杀了。他被师父救下的时候,那些坏人并没有被绳之于法。而且,他连仇家是谁都不知道。”
小女孩眼角的泪奔涌而出,云婵慌了神,连忙伸出袖子为小女孩擦拭。
“对不起姐姐,我不该说这些的,让你更难过了。”
小女孩没有回她,一边哭,一边把手里的一个东西握的更紧了。
云婵眼尖,看出那是一个梅花样式的簪子。
“姐姐,我叫云婵,你叫什么呀?”云婵换了个话题。
小女孩下意识地答道:“梅……梅木英。”
“木英姐姐,你的名字真好听。”
“啊?”梅木英迷茫地抬起头。
“木字,代表树木,寓意茁壮成长、生机盎然。英字,代表花香,沁人心脾,花香宜人。再搭配上你的姓,梅姓,连起来,寓意着像梅花一样,即便在寒雪之中,依然茁壮成长,傲然挺立,暗香扑鼻。给你取名字的人,一定寄托了她最美好的愿望。”
云婵这句话说完,却见梅木英忽然呆住了,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她嗫嚅道:“这是,我娘亲给我取的名字。”
梅木英抽了一下鼻子,眼泪和鼻涕一起流了出来,嘴巴一扁,嚎啕大哭,眼泪如同决堤一般奔涌而出。
云婵眼见着梅木英哭了,不知怎的,鼻子一抽,也跟着一起哭了起来。
边上,亢楚见云婵与小女孩聊着聊着,忽然一起哭了起来,连忙过来,轻轻拍着云婵的背,柔声问道:“怎么了?”
云婵见亢楚过来,便扑在他怀里,一边哭一边说:“哥,我想我娘亲了。”
亢楚拍着云婵的背,心里发酸。他温柔地说道:“没事没事,哥哥在这,想哭就哭吧。”
云婵一边哭,一边指着那个小女孩,抬头问亢楚身后,一同过来的义父:“父亲,我们能带着姐姐一起走吗?她也没了娘亲,好可怜。”
义父看着那个跪在地上涕泪纵横、嚎啕大哭的小女孩,叹了口气:“她还有家人呢,我们不能带她走。”
云婵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从亢楚怀里挪出来,双腿跪地挪到那个小女孩身边,张开双手,把她抱在自己的怀里,一只手摸着小女孩的脑袋。
亢楚抬头,看着义父:“父亲……”
“罢了。”义父回头,对那老奶奶说道:“就她吧,做我闺女的老师。酬金按月付,这是这个月的。”
老奶奶接过义父手里递出的一两银子,喜笑颜开。
就这样,那小女孩,梅木英,成了云婵的老师。
这一家人给那女尸做了法事,当天就下了葬。按理来说,村里若是有人亡故,需停尸七日,期间做法事、择良址、起白事,请来全村人为死者送别。这女尸的葬礼却极为草率,请来法师做法之后,不过午时,便草草入棺,几个精壮青年抬着棺,便将她葬在了后山上。
坟也极为潦草,并不与那家人的其他坟葬在一起,只是简单挖了个坑,埋了进去,最后起了个坟包,树了块木头做碑,上书:“故嫔梅门蓝氏之墓”。
梅家的人都走了,只留亢楚三人和梅木英还在。梅木英跪在坟前,一动不动。
许久,她磕了三个响头,爬起来。
亢楚三人带着她一块下山。今日起,除去夜里歇息,梅木英都将在他们家里,给云婵教课。
亢楚借住在村长家后山的空宅里,却不在梅木英娘亲坟头这一边。要回家,他们还得穿过村子,走另一条山路。
他们一行人走在村子里,不远处,几个玩耍的孩童见到他们,一齐跑了过来,围着梅木英和他们转圈,嘴里还在喊着:
“怪女娃,坏女娃,学了琴又害了妈。没了妈,散了家,不如早点两眼瞎……”
云婵忽然冲上去,揪着领头的那个男娃的衣领,一拳头就把他打翻在地,然后翻上去骑在那个男娃身上,拳头如雨点般落下,打得那男娃吱哇乱叫。
两边房屋下,原本看热闹的大人见到这一幕都脸色齐变,几个男的撩起袖子就要围上来。
亢楚向前一步,“刷”地抽出腰边的长剑,扫视着那几个围上来的男的。
义父轻飘飘地说道:“小孩子打架,你们大人就别凑热闹了。真想打,我可以奉陪,不过我可不讲什么武德,刀剑可不长眼啊。”他拍了拍别在腰边的刀。
那些大人被义父的模样吓到了。几人手里没有家伙事,于是便都止住了脚步。
云婵身下的那个男娃被揍得动弹不得,云婵爬起来,又从边上吓傻了的男娃中随便揪了一个出来,接着揍。
身后,梅木英捂着嘴巴,眼睛里早已满是泪花。
待到几个喊过的孩童都被云婵揍了一遍后,义父这才慢悠悠地从衣服里摸出两个铜板,扔在地上,说道:
“有些孩子啊,就是欠教育,你们这些当爹妈的,也上上心,别老要我们这些外人来教。地上这几个,拿去做药费,谁要是觉得不够,站出来。”
几人从这群人当中穿过,无人敢动弹。
地上的铜板,也无人敢去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