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还是想多了。
叶夫人即使是剪头发,动作也很慢,不过糖糖当然不会不耐烦,她又不是不知道叶夫人是病躯。
只是时间确实有点太久了,久到糖糖都有点发困了。
正巧叶夫人已经开始剪她的刘海了,于是她就顺势闭上了眼睛。
她闻到了叶夫人身上一丝幽淡的梅花冷香。因为这个香味太冷太寂寥了,于是就给人一种正在凋零的错觉。
糖糖真的很疑惑自己,为什么总是有这些不吉利的想法。
叶夫人确实病弱,但还没有到奄奄一息的地步。
她与叶夫人无冤无仇,她根本就没有诅咒叶夫人的本意。
还是说只是她的直觉作祟,而她的直觉向来又比较不受控制。
直到叶夫人说:“好了。”
糖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再次观察梳妆镜里的自己。
虽然还是齐刘海,但比起之前足以遮挡眼睑的长度,已经剪短到了刚遮住眉毛的地方。
而且叶夫人给她细心精修了一遍,让她的刘海呈现一点微幅的弧度,鬓发也剪短到了刚到下巴的长度,把她的脸衬得更加娇小了。
总是胡乱披散在后背的亚麻色长发也同样被挽起了。糖糖好奇地张望着,那张呆萌的面容此时竟也带了点温婉的意味。
她学着叶夫人的模样侧了侧头,她的脑后别着的不是簪子,而是一支山茶花。
梳妆台上的花瓶里确实少了一支山茶花。
至于为什么选山茶花呢……糖糖望着花瓶底部周围的颓败花瓣,心想,也许只有这最后一朵,还没有开始凋零吧。
叶夫人把剪刀上的头发擦了擦,放回了抽屉。她低头望了望房间里满地的亚麻色碎发,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什么。片刻后,她才回头看着糖糖。
“你现在再照一下全身镜。”叶夫人鼓励道。
糖糖十分欣然地点头,却被叶夫人一把扶住了脸颊。
“点头不要那么用力。”叶夫人温声道,“轻轻一点就可以。动作太大,头发就会散掉了。”
糖糖十分紧张地,小幅度点了一下头。
叶夫人脸上带着一贯的恬静微笑。
她真的很美,虽然糖糖没有对她生出任何想法,但偶尔糖糖看她还是会看呆。
“你真的很无忧无虑……我真羡慕你。”叶夫人望着她道,“我无法想象,你从小到大被保护得有多好。”
糖糖闻言,没做出什么回应。
恐怕整个纯白理想的特工加起来都凑不出一对爸妈。
她是纯白理想的恐怖分子,这里所有的特工,如果有家有背景,也不会到这里来了。
纯白理想的人大部分都是战争遗孤,几十年前的社会状况比现在还乱,军队编制都被打散了的政党更是不计其数。
而没了军队编制的武装机构,只能沦为恐怖组织了。
硬要纠结起来,其实恐怖分子也都是有政治背景的。只是换时代了而已。
但确实有人照顾他。霜降待他跟家人也没什么两样,很多人说他们是亲兄弟。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事实无法诡辩。
他与她,都被霜降保护的很好。
只是最后被霜降尽数收回了而已。
“我家里……”叶夫人的目光忽然游离和涣散了,像是陷入了回忆,“我是独生女。我父亲对我很严格。我小时候听过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女孩子要有礼貌’。”
“行为举止要得体,说话声音不能大,说话语速不能快,被人喊了名字,不能急急忙忙地回头。这是礼貌,是礼仪,是家教,是教养。我如果没礼貌了,就是没教养。”
“不仅要读书,还要学会琴棋书画。因为我是……”叶夫人的声音低了下去,糖糖没听清。
本来叶夫人的声音就很轻,稍微不仔细听就消散在空气中无影无踪了。
她说了太多话,又开始急促地喘息了,糖糖连忙轻拍她的背。
叶夫人摇了摇头,动作缓慢而轻柔地,握住了糖糖的手。
糖糖的手下意识一抖。
并非是被女性触碰感到不适,而是叶夫人的手没有她想象中的细腻柔软,她感到了一种摩挲感,叶夫人的指节有薄茧。
只是暂时分辨不出来是哪几个指节。
但这并不是什么非常确凿的证据,因为长期握笔的人,或者弹奏某些乐器的人,或者是从事劳动的人,手上都会有茧。
叶夫人不像最后一者,但前两者还是有可能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家里多了很多客人,他们有男有女,身份各不相同。他们看着我的眼神都带着欲望,并非是对我的,而是对从我身上延伸出来的,看不见的,某些东西的欲望。”
糖糖一愣。刺骨的寒意从心底缓慢升起,呈放射状散开,填满了她浑身上下每一根毛细血管。
那种欲望吗?
她也有。
作为一个男性,无法抗拒的东西。
也是这个世界战乱不断,无数人勾心斗角,费尽心思,用尽手段,争夺的东西。
“我父亲说,那些年轻军官里,我看上了谁都可以直接挑。”叶夫人垂下了眼睛,糖糖发觉她的唇角浮现了一抹凄凉的笑意。
“真好啊。二十多岁的校官。其他女孩自由恋爱可能一辈子也遇不到一个的,青年军官,现在任我挑选。”叶夫人喘了口气,“但我对他们眼里的欲望感到恶心。”
她明明是望着糖糖,可是她的眼睛根本就没有焦距。她什么也没在看。
“我告诉你……”叶夫人忽然抓住了糖糖的手臂。
糖糖不是第一次被女孩子抓住手臂了,但是和柳浙潼的粗暴与强制不同,叶夫人的动作还是那么轻慢与温柔,糖糖一点也不讨厌。
于是她没有抗拒,玻璃色的眼睛认真地望着叶夫人那张美丽又憔悴的脸,沉默而郑重地听着。
“一个男人如果爱你,他眼里就会有怜惜。他如果不爱你,他的眼里就只会有欲望。”
叶夫人说完这番话后,仿佛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身体一下子软了下去。
糖糖连忙扶着她到椅子上坐下。
叶夫人沉默着,平复气息,目光涣散,不知在看哪里,长久地沉默不语。
糖糖站在她的旁边,一时间不知所措。
叶夫人跟她交心了。
但是她们根本不熟。
跟不熟的人交心,这是大忌中的大忌。
糖糖的疑心简直无法磨灭,在此刻甚至更胜一筹。
叶夫人为什么要跟她交心?是想让她放松警惕吗?
先是在说旗袍与发型,现在又是在说感情,以后是不是要说别的了?
毕竟语言和感情就是间谍的刀。
我知道,今天的套近乎就到此为止了。
但明天,后天,你一定还会继续和我亲近……直到我彻底成为你的知心朋友,而到那时你才会说出你的真实目的吧……当然,它一定披着我无法拒绝的外壳。
糖糖心想着,果不其然,叶夫人再次开口了。
“抱歉,和你说了些不知所谓的话……我只是太久没有和人说话了。太久了。”叶夫人轻声说,“所以没能忍住。”
真的没人吗?以你独生女的身份,难道你的家里人不会来探望你吗?你的朋友呢?你的丈夫呢?秋分呢?
太拙劣了。
你也许没有想到我是个特工吧。
所以低估了。
糖糖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在意。
她学乖了点,摇头点头的幅度都轻轻的,就像叶夫人那样。
“你不在意就好。”叶夫人苍白地笑了笑,“你先回去吧。晚上我们可以一起吃饭。不知道你爱吃什么,让阿姨多准备一点就好了。”
糖糖点了点头,想道谢,可她是个哑巴。于是想了想,只能上前虚掩着抱了一下叶夫人,然后对她腼腆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叶夫人也对她微笑着点头示意。
糖糖转过身,打开门离开叶夫人的房间,却发现门外已经站着一个不认识的阿姨了,提着打扫工具。
“给夫人打扫房间的。”阿姨笑着说。
糖糖点了点头,让开了房间的门口。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那位阿姨的模样,还有她拿着扫帚的那只手。
然后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