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霜降回来的时候,卧室就是这样的一片狼藉。
他的妻子,他最爱的那个女孩,就这样躺在冰冷的地板上,亚麻色的头发散落一地,整个人蜷成一团,瑟瑟发着抖。
“糖糖!”霜降冲过去将她抱起,她的身体冰得吓人,冰到了让霜降心口一痛的地步,他吓得差点以为糖糖已经死了。
糖糖还活着。
她只是冷漠地望着霜降,玻璃色的漂亮眼睛里再也没有一点高光,那双眼睛从未那么黯淡过,像是隔了一层浓浓的雾霭。
她的目光像是一把利刃,笔直地刺破了那层雾霭,直抵霜降的眉心。
霜降张了张嘴,喉结动了动,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那句“怎么了”他根本就不敢问出口。
他看到了那个已经被推倒的床头柜,和地上那个空空的塑料封袋,就已经知道是为什么了。
霜降脸色少见地苍白如纸,他的嘴唇颤抖着,望了望糖糖,却又不忍地别开目光去。
“对……对不起。”他嗫嚅着道歉。
糖糖冷冷地盯着他。
“今早发生了很重要的事情。比之前的都重要。对不起。”霜降低声道,“真的很重要。”
糖糖仍是没动。霜降从没见过糖糖这样冰冷的眼神,这种眼神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女孩的眼里呢?
他有预感糖糖已经要开始恨他了。
不,不要。那种事情……
“我们会有孩子的。五年……不。四年之内。”霜降紧紧地把她抱住,做出有些奇怪的承诺,“现在不可以。糖糖,你原谅我,但我保证我们以后会有。我会给你一个真正的婚礼。”
糖糖的眼睛恢复了一点神采。
四年?
为什么他就敢那么保证呢。
四年之后他不做间谍了?那是他想不做就能不做的吗?踏入了战争的泥潭还想全身而退,他会这么天真吗?
还是说,四年之后战争就结束了?那他怎么敢保证自己作为一个地下工作者,将来不会被清算?以及战争真的会那么快结束吗?
你凭什么……能做出这样的承诺。
还是说,四年之内,你可以脱离你所有的组织,尤其是脱离纯白理想,并坐到一个……绝不会被威胁到的位置?
可你就是恐怖组织的特务头子啊。霜降。
你应该比任何人都知道,纯白理想作为一个纯谍报机构,能够在无执政区的状态下立足并发展到现在,它的综合谍报能力究竟有多恐怖,特工间谍的数量和资质有多令人胆寒。
到那时你怎么就敢保证自己能承受住纯白理想堪称疯狂的报复,你也许即将面对十九个高级执行官和他们的下线,而曾作为同事的他们也将无比了解你。
可糖糖看着霜降那认真的、郑重的神色,她从心底相信霜降不会骗她,也不会用什么美好的谎言来欺瞒她,毕竟他这么爱她。
她心中浮现出数种恐怖的猜想。
霜降是被策反的吗?
可是恐怖组织的人怎么可能被策反?他们根本就没有心。
其次霜降确实是孤儿,跟纯白理想的所有人一样,全是战争遗孤。而且在遇到糖糖之前,他也没有妻儿。他没有任何可以被用来策反的把柄。
还是说他反正了?!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你知道你手上有多少人命吗?他们怎么可能相信你呢!他们手里又没有你的把柄,他们难道就不怕引狼入室吗!
霜降这个代号就是刻在你脸上的血字,你手中的罪恶是无法磨灭的。
你一生也无法摆脱恐怖分子的命运!
即使反正也会在战争结束后被清算!
你凭什么反正?!
要么就是……
从一开始。
从一开始,你就不是恐怖分子。
你是一个根正苗红的政党军人。
你居然……
你居然从孩童时期就开始进入纯白理想当间谍!
从孩童时期的我与你……第一次见面之前。
……
假的。全是假的。
什么十几年的友谊。
从一开始就是假的!
难怪你杀死我的时候,眼里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糖糖忽然一个剧烈的哆嗦,她死死抓住了霜降的领子,在他的怀里难以遏制地发着抖。
太痛苦了。这是真的吗?这不是真的吧?
霜降注意到糖糖的眼神产生了松动。他误以为他已经安抚、打动到了糖糖。
他发誓会执行这一句诺言,直到……死亡的尽头。
“真的。是真的。我没有骗你。”霜降把她抱得更紧了。
他托住了糖糖的后颈,轻慢而温柔地,将嘴唇覆在她的眼睛上。这个吻渐渐下移,到脸颊,最后是糖糖那樱色花瓣一般的柔软嘴唇。
一个深而漫长的吻。
糖糖的身体渐渐地平复下来,软软地瘫在他的怀里。温润而缠绵的爱意让糖糖的意识开始涣散,她无法控制地忘却了那些痛苦与猜疑。
这种幸福的感觉让她沉沦,她依赖地抱住霜降,沉溺在他那纯粹无比的温柔爱意之中。
好吧。
在这一刻她可以不再恨他。
我确实是恐怖分子,但我自己都不在意……
给谁做事都是做事,我服从纯白理想不是因为我对它有信仰,而是因为它可以给我权与力,其次背叛它我会遭到无法承受的报复而已。
也许。
我可以反正。
我可以不再是惊蛰!
我可以放弃那些权与力,虽然那本来就是你给我的,可最后你明明也将它收回去了。
那你欠我的。
要怎么还呢?
……
好吧。
我等着你说的这一天。
可以不用在这见不得光的地方像深闺怨妇一样等待着你的垂怜。连陪伴都显得弥足奢望。
可以不用处于矛盾中心的漩涡,被你的政敌虎视眈眈,随时都可能会被当成他们策反与威胁你的筹码。
可以脱离这些布满监控监听的谍报牢笼,比起一位妻子我更像是一只笼中鸟,只在特定时刻用来取悦你。
你会给我一个婚礼。
我们可以有孩子。
霜降把她抱起放在床上,糖糖看得出他眼里的欲望,也许他还想跟糖糖进一步做什么,但那一抹欲望最后还是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他一贯的镇定与平静。
只是他在看她时,仍旧带着某个女人一生都在追求的,温柔的怜惜。
“你先……换好衣服吧。”他说。
糖糖默默点了点头。
糖糖换衣服的时候他没有在看。也许在他看来这也是尊重的一部分。
他与糖糖明明地位那么悬殊,可他总是这样平等地待她,甚至很多时候还会把自己放得更低。
糖糖凝望着他的背影,慢吞吞地移了过去,戳了戳他的后背。
霜降回过头来。
糖糖侧过身体,给他看自己的后背。
胸衣扣子。她扣不上。毕竟她笨笨的。不会也很正常吧?
空气静了几秒。
片刻后,霜降伸手帮她把钢扣扣上。
糖糖这才慢吞吞地把连衣裙套上,这次不用她提醒,还是霜降给她拉上拉链。
糖糖再次抱住了霜降。其实她什么也不想做,只是想这样抱着他而已。即使只是这样抱着他,这种机会也后也是会越来越少的吧?她难过地想着。
“糖糖。”霜降在她的耳边轻轻地开口,“你现在愿意告诉我了吗?”
糖糖浑身一僵。
什么,什么意思?!
他知道我是惊蛰了?
不可能!这不可能!
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人死而复生,还改变性别呢?霜降既然从未亲身经历,他就绝对不可能猜到这一层。
霜降按住了她开始僵硬的身体。
“你其实是识字的,对吗?”他问。
糖糖感觉自己的身体稍微回暖了一些。
还好。还好只是这件事。
她还……可以接受。
“没事的。你说吧。我说过了,不论怎样我都会爱你,我爱你这件事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改变。也不论你是否识字。”霜降把她抱得紧了些。
还是诱哄!果然是间谍的伎俩。
糖糖垂下眼睛,轻轻地点了点头。
霜降悄然松了口气。他轻轻抬起糖糖的下巴,温柔地望了她一会儿。渐渐地,那些温柔褪去了,变成了冷峻与严肃。
“糖糖。我有很重要的事情问你。”霜降低声说,“叶夫人。她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话?”
糖糖睁大了眼睛望着他。她茫然地摇摇头。
“不要骗我。糖糖。”霜降凝视着她,“这件事真的很重要。”
糖糖忽然记起霜降说的那句“今早发生了很重要的事情,比之前的都重要”。
她心里顿时生出不好的预感。她呆呆地、茫然地望着霜降,她的目光带着乞求。
霜降抿了抿嘴唇。
“好吧。我可以告诉你。但你既然知道了,就要跟我说实话。”霜降盯着糖糖的眼睛。
糖糖犹豫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霜降沉默了几秒,缓缓开口。
“今天早上六点三刻,叶上校……遇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