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轩吾发完波段之后就把耳机丢在了一边。
他已经撤下了无线电屏蔽。
剩下能做的只有等。
他还有救。
他无力地靠坐在床边,左手紧紧地按着脖颈处的伤口,企图不让它再继续失血。
他无法说话。
那支簪子确实刺入了他的脖颈,但一个病弱女子的力气还不足以将那支簪子刺入过深,而一个未曾受过任何技巧训练的普通人也不可能在第一次刺杀时就准确找到颈动脉的位置。
所以。
他活下来了。
他不能让自己的头部过多运动,他甚至能感到自己只是吞咽一下口水,伤口处的热流就再度增加一股。
他知道,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白淑禾只是个普通人。
一个普通的女人。
他对她的警惕心,在她今天没有佩戴木簪子,而是金属簪子的时候,就已经达到了峰值。
她太天真了!
这种小细节怎么可能瞒得过一位高级特工的眼睛。
还是说白淑禾觉得叶轩吾根本就不爱她,怎么可能会了解她平时戴什么样的簪子呢?
不好意思。他真就知道。
是因为一位特工的谨慎也好,是因为一位丈夫的关爱也罢。
很重要吗?
叶轩吾对白淑禾今天对他的亲近丝毫不意外。
他知道白淑禾对他起杀心了!
可是她偏偏又能说出那番让他心软的话来,而他也天真地相信了。
毕竟她那么悲凉凄惨,那么我见犹怜,而她又哭得那么肝肠寸断。
毕竟,他对她并非没有感情。
她昨晚来他这里过夜,他就知道事情不会简单。
毕竟从服药开始,她的身体就已经无法再支持这种行为了,还没进行多久她就会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弄得叶轩吾又是恼火又是不忍,于是只能中断,最后不了了之。
他知道。但他还是不忍。
他只是没想到,白淑禾居然这么恨他。
白淑禾,居然会这么恨他!
到底是什么,能把这样一个温吞柔顺的女人逼得起杀心。
叶轩吾不知道,他也不能再去想了。他逃避了那么多年,为了这个女人,他已经把一切都搞砸了。
他强撑着站起,再度望了一眼床上那个安静的、美丽的女人。
她已经彻底没有生机了。
她身上时常带着的那一股暮气,在此刻也终于照映到了现实。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那么美丽,那个曾把叶轩吾迷得七荤八素的,白皙修长的,有着白天鹅般优美弧线的脖颈,曾被他无数次吻过的脖颈,此时插着一支沾满混合着两个人鲜血的金属簪子。
她那张苍白的脸上带着还没擦干净的血迹,是叶轩吾溅在她脸上的血,又被叶轩吾下意识地擦去。
她已经死了!
把不把簪子拔出来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他毕竟是一位高级特工,一个年轻健康的男人,甚至在反谍之前他执行最多的就是刺杀任务。
他仅凭本能就能准确将利器以特定角度刺入目标的颈动脉,同时贯穿喉管而不被坚硬的颈椎骨阻碍,让目标在无法发出任何声音的情况下无声而快速地死亡。
像这样死在他手里的人,实在是太多太多了,他甚至都没能考虑到这一次他下手的是他的什么人。
而一切都已经晚了。
悲伤?痛苦?自责?
没有。什么也没有。真正到了这一刻他的心里只剩下空白。
心里是空白的,脑海里却翻腾着各种画面与思索,就像是坏掉的幻灯片,闪得他头痛欲裂。
他在这个时候遇刺,可以用来做许多文章。
毕竟这个时间点这么敏感,因为他是否调任作战厅一事,何耽与程厌山正在暗地里争得不可开交。
司令部那边有白正源在安排,现在更是只差国统最高执政官的一个点头。
他在此刻遇刺,矛盾可以直接转移到他的各路政敌身上。
那几个跟他挤作战厅名额的陆军上校,那几个因许暮间谍案对他颇有微词的老东西,包括昨天跑到他家里来蹦跶的柳浙潼,连带着她的真正上线,那位少将局长。
他们都脱不了一点干系。
尤其是柳浙潼。
她昨天刚拜访完白淑禾,第二天白淑禾就对他行刺。
现在死无对证,只要叶轩吾咬死了是柳浙潼策反了白淑禾,程厌山和白正源都会帮他向何耽施压。
白正源可能会生疑,但没办法。
他已经失去女儿了,那么叶轩吾就是他的儿子。
他本来就很器重叶轩吾,只要把白淑禾真正对他行刺的动机瞒住,就算他知道叶轩吾可能有什么问题,只要没证据,问题也不算大,那他多半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所有人都知道叶轩吾与他的夫人恩爱非常,知道内情的,除他以外就只有他好友兼同事的霜降执行官,以及这个已经死了的上校夫人。
再没有第四个!
迫害同僚、以下犯上,只要定了罪,在国统政府都是处以极刑。
柳浙潼必死无疑!
而作为对他的补偿,他大概率将会被授第二军区宁远作战厅某个副军级参谋长的副官。那个位置是白正源所能给他争取到的,最高的位置了。
这位可怜的上校夫人,即使已经死了,还是逃脱不了沦为争权夺利工具的命运。
她的死亡,她的所作所为,在这位间谍的第一反应里,仍然是在权衡着,其对他的潜伏工作有多大的帮助,有什么有利或不利影响。
直到满手的血冰凉,他才迟缓地意识到,这个女人,终究是他叶轩吾的妻子。
于是痛苦和悲伤终于蔓延了开来,像是海水渐渐地涨潮,忽然就把他淹没了。
这个房间里弥漫着的,他从小闻到大的血腥味,此时竟然让他头晕目眩了起来。
五年前他还是大雪的副官,当时他的上线把他带到一个小小的房间里,那里只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是一个密封起来的文件袋,贴着血红色的纯白理想组织徽章。
“SS级别的任务。”上线对他说,“完成了,你就是新的秋分总执行官。”
“这个任务说简单也简单,说困难也困难。但听上去可笑。”上线说,“争取跟档案里这个女人结婚。你只需要打动她,让她爱上你就行。只要她爱上你,这桩婚事就没有悬念。”
“我们挑中了你,因为你的政治身份,以及外貌,都是最合适的。”
他拿起了那份档案打开,望着那个女人,或者说当时还是女孩的照片。
他看着照片里的她,当时他的眼里又是什么呢,欲望或是怜惜?
成为一个总执行官的巨大诱惑近在眼前,作为一个特工,他无法抗拒,任何人也无法抗拒。
那是权与力。
更多、更高、更大的权与力。
这份欲望与生俱来。
情爱在它面前只能是虚妄。
“我接。”他当时说。
如果白淑禾没有看到那一幕,如果他没有拦下霜降企图对她的灭口,如果在事后,他没有低下他的头,放下他的身段,求霜降帮他保密,亲口承认他还想让白淑禾活着。
那么,也不会有这样的结局吧。
“作为一个间谍,你会为你的心软付出代价。”
霜降最后还是答应他了。
他没有付出代价。白淑禾替他付出了所有的代价。白淑禾就是他的代价。
知道他是间谍之后,她最后一次与他在一起,她流着泪问他有没有爱过她,他没有回话,因为他不知道她是在问谁,问秋分还是问叶轩吾。
现在他可能,也许,应该知道了。
但她已经等不到这个回答了。
可那又如何呢?
他只会利用完这位上将女儿最后的附带价值,因为他要止损。在权衡利弊之后,那样做是对他好处最大的选择。
他也不忍,但他只能这样做。
若放弃,除了获得一点可悲的心理安慰,和虚无缥缈的真情证明以外,没有任何实质上的好处,也毫无意义。
毫无意义。
不为什么。
只是因为他是一位间谍。
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