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打开了病房的门。
秋分半卧在病床上,即使看见来人了,他也纹丝不动。他的脖子被缠了一圈厚厚的纱布,看起来怪滑稽的。
床边坐着一个正在削水果的年轻人,霜降曾见过,是秋分的副官之一。
当然,他并不知道对方的代号。
霜降和秋分的情报线是纵向的,相互上下线之间的代号不允许互通。
这位副官把苹果削成了一个奇怪的正十六面体,然后把水果刀折起来放回果盘,拿着那个削好的苹果站起身,对着霜降礼貌性地一点头。
他不认识李应旅,只认识霜降。
霜降也对他点头示意,那个年轻人这才离开病房,他听到对方咬了一口苹果的清脆响声。
……这苹果听上去很脆。
霜降关上病房门,扫了一眼床头柜上已经放不下,于是只能暂时堆在地上的各种水果篮子,慢慢地开口道:“来看望叶长官的人似乎不少啊。”
他也把手里的水果篮子放在地上。
秋分当然听得出来霜降话里的暗讽,他们当特务的最喜欢的就是话里藏话了。
确实。他升官了。
升官发财死老婆……霜降心里莫名冒出来这一句俗语,虽然在这个场合下它可笑得莫名有些悲凉。
毕竟对秋分来说,未必是喜事。
秋分拿起手机,在备忘录上打了几个字,递给霜降看。他不能说话。
这家伙现在也算是半个哑巴了。
【处理了吗?】
霜降沉默着。
从秋分遇刺到现在,这是霜降第一次跟他交流。
他们事先并没有通过气,但他们谁都一清二楚。
秋分在问霜降有没有处理糖糖。
可霜降的沉默,就已经是答案了。
秋分扯了扯嘴角,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收回手机,删掉重新打。
【扯平了。】
霜降点了点头。
男人,尤其还是特务之间,交流有时候就是这么短,这么不知所谓的。
霜降也拿出手机,在备忘录上打字给秋分看。
【谨慎考虑,放弃宁远作战厅职位。】
秋分盯着霜降。
他记得他曾告诉过霜降,立秋是下了死命令的。
长达五年的卧底生涯以失败告终,而且他还有着上将女婿这一难得的身份和机遇,如果在关键时刻放弃了,那就不仅仅只是降职和剥夺代号这么简单了。
他可能会被处死。
在非潜伏状态下与其他组织的高层藕断丝连,这在任何谍报机构都是大忌,因为会被视为有被策反的嫌疑。
你不在那当间谍,跟他们牵扯做什么?
主要还是牵扯的位置太高了!
你在敌党干的位置比自己组织干的还高了,你万一不想回来了怎么办?
万一秋分在纯白理想被撤掉总执行官的职位之后,他真就反正了,跑去当他的国统上校了,把他在纯白理想的同事、副官、下线全都卖的一干二净了,怎么办?
而且他的两个大靠山还在那,一位陆军上将和一位次级执政官,说出来都能把人吓半死,他以后升将官只会是时间问题!
如果立了大功,破格升少将也不是不可能。国统政府又不是没有前例。
选择什么,显而易见。
纯白理想毕竟是恐怖组织。
忠心?别搞笑了!
只有权力给得多,他们才会愿意为它做事!
这也是正规政党与恐怖组织的最大区别。
政坛毕竟错综复杂,能力、心性、机遇、背景、履历缺一不可,资历也是大问题,不熬个几十年别想当将官。
主要还是背景。没有背景在政界是一步都走不上去。
你以为你好不容易把你的上级熬走了,这个位置就是你的?
不好意思,某个你连名字都没听说过还比你小好几岁的毛头小子或丫头片子突然就空降了,一问居然是十万八千里外调过来的,而人家上面的靠山是你连军衔和职位都要听半天的庞然大物。
但你没有背景。你能咋办呢?
恐怖组织就没这个限制。你厉害就能升,全靠实力说话。能把你上面的人不动声色地干掉而不被人抓到把柄,那是你的本事,这个位置也是你应得的。
纯白理想现任的高级执行官全是年轻人,不是因为决策层的老东西们多喜欢年轻人,只是因为年轻人够狠。
很多事情老东西们已经干不动了,但年轻人能干,还能干得出乎意料的好。
在恐怖组织,权力这东西来得快也去得快,反正这里的人都不讲道理,实力就是硬道理。
留不住人,只能说明给的太少。
纯白理想认为秋分的能力配不上总执行官的位置,又担心他会贪恋他在国统政府的职位与权力,为了避免秋分反正,当然会选择把他处死!
对秋分而言,成也白淑禾,败也白淑禾。
如果秋分现在敢透露出一丁点反正的意愿,毫无疑问,他的同事、副官和下线,对他下手的速度,绝对比他反正的速度要更快。
因为秋分不死,死的就是他们。
纯白理想的名字再好听,再怎么委婉称呼“谍报机构”“武装机构”,也掩盖不了它本质是个恐怖组织的事实。
所以这个任务,秋分是绝对不能失败的!
白淑禾确实已经死了,但无所谓!白淑禾的价值已经被秋分榨干了。
只要秋分没暴露,他的任务就还没失败。
霜降还是打字。
【你有暴露的风险。不低。】
秋分眯着眼睛看了霜降一会儿。
秋分一直都觉得,霜降太谨慎了,谨慎到无趣的地步。
他懂了霜降的意思,但也不懂。
霜降认为,糖糖知道叶轩吾是间谍这件事,会给秋分带来很大风险,甚至大到必须放弃作战厅职位的地步。
可风险既然这么大……
你倒是把她杀了啊?!
就像一个用了好几年的已经老化了充电宝,某一次充电的时候它突然鼓起来了,显然再充下去就要爆炸了,你此时应该做的是拔掉电源然后把它丢掉。
但你不仅不拔掉电源,还要让它继续充电下去,然后告诉我它要爆炸了,让我离远点。
虽然没错吧。
但你是不是有病?
霜降继续打字。
【让立秋闭嘴就好了。】
秋分一愣。
他被霜降的胆子惊呆了。
【他死了那个位置也不是我们的。我们没有动机。】
【他死了,没人知道你任务的具体内容。】
【你没暴露。不会有人想到你任务失败了。】
【怀疑不到你。】
那你呢?秋分很想问。
但他看了看霜降那张五官端正但毫无辨识度的,平静而漠然的脸,突然之间明白了一切。
不用考虑。不需要考虑。
没有人可以怀疑到霜降。
没有人会想到他。
他是一个对金钱、权力、地位、女色,对任何东西,都没有追求的人。
他最开始是惊蛰的副官,在他当上执行官之前,纯白理想里甚至没有人知道这么一个人。
他太没有存在感了!
如果不是前任霜降在任务中因身份暴露而死亡,惊蛰又突然引荐他这位其貌不扬、默默无闻的副官上任,也许他到现在还是一个无名之人呢。
确实,他即使上任了霜降执行官,也从来没搞出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只能说无功无过。
当然……惊蛰好像最近也没动静了。
所有执行官都是纵向情报线,相互之间通常不知情,而且惊蛰是立春的人,跟秋分不是同一组,他甚至都没有惊蛰的无线电联络频道。
他只知道霜降告诉过他惊蛰在执行很秘密的任务。霜降知道是很正常的,毕竟霜降和惊蛰的私下关系好得已经刺破红线了,只是没人乐意管而已。
霜降不再多说,他站起身,看着秋分,静静地道:“叶长官,好好养伤。我先走了。”
秋分点了点头。
他看着霜降的背影消失在病房外,心中忽然升起一丝淡淡的异样感觉。
暗杀自己的上线,在霜降看来,只需要考虑后果,而不需要考虑这件事本身的难度吗?
他苦笑了一声。
他知道,自己又有把柄落在霜降手里了。
霜降暗杀立秋主要是为了保住秋分总执行官的位置,这是恩。
他大概会是这件事的唯一知情人,霜降有把他灭口的风险,这是威。
再加上本来就不算浅薄的友情。
如果霜降其实是间谍,某一天想要策反他,秋分连半点拒绝的理由都没有。
这简直是教科书式的策反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