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镇上的时候已经是晚上,衣服干了一大半,但穿在身上的感觉还是很不好受,湿一块干一块的,风吹过来还有点发凉。自己看起来应该很狼狈,头发里混着沙石和水藻,好在路人对此大多都不会投来异样的目光,她这样的人在海边不算太少见。
在街边的拉面店里吃完了晚饭,她抬头看了看自己的住处。
为了省下旅费,她住得是最便宜的胶囊旅馆,又小又闷,丰臣汐艷不想这么快就回去,不然就只能缩在棺材里等着睡觉了。
沿着公路继续向前走,漫无目的地散步,小镇的夜晚不算热闹,路灯也是明一处暗一处。靠近港口的地方能闻到很浓的鱼腥味,她换了个方向,来到小公园前,临街有两张漆黑的长凳。
坐在长凳上歇息,她拿出手机,只有一条未读信息——
“什么时候回东京城。”
不回去了。她输入了这样的回信,然后,手机立刻就震动了起来。
“不回去了,是什么意思。”电话那头的女子问道。
“开玩笑啦,开玩笑。我是想不回去了,可是还没到那个时候。我明天就回东京。”
汐艷没有告诉她,自己差一点就真的永远回不去了。
“素材都收集完成了吗?你去过海里了?”
“去过了。”
她没有接着说下去,仿佛对于与其他人分享自己的旅程经历没有什么兴趣。那是值得雕琢的原料,在慢慢地把它写成作品之前,她不打算和其他人分享。
稍稍地沉默了之后,那边继续说道,
“有个活找上门,对方特意指明想要见你,你回来后就自己去一趟吧,时间是后天上午九点。当然,你不想去也可以。”
“你不能解决吗?”丰臣汐艷的声音中流露出了明显的不耐烦。
“他想亲自见作者一面后再做决定……。”
“别这样叫我。”她打断了电话那头女子的话。
“好,好。总之具体的工作事宜要等到你们见面之后再详谈,后天我有事情,就不和你一起去了。”不介意汐艷的失礼,对方有条不紊地交代着事情。
“好麻烦。”
没等对方说完,丰臣汐艷直接挂断了电话。
因为对额外的工作感到不满,她有一点点的烦躁。看了看四周,不远处的巷子里有一个自动售卖机,和她一样的孤影伶仃。用身上仅剩的几个硬币买了一罐冰可乐,冰可乐的甜冰冲淡了酱油拉面残余的酱味,心情变得好多了。
电话那边的人叫朱紫渊,是她的同学、室友和经销商,专门负责把她的作品卖出去。
她认为自己不是个作者,只是一个“写东西”的人,所以不喜欢别人称她为作者。
至于为什么她要写东西,因为有这个技能,因为能够换钱……没什么特别的原因,总之想写就写。
不过除了写作本身之外,她对完稿后的作品甚不上心,全部交给朱紫渊处理。得到的收益五五分成,汐艷从来不过问,那些作品离开自己手中的那一刻就不属于自己了。反而她有时还会好奇朱紫渊是怎么把她的作品卖出去的,至于她有没有私吞过收益,汐艷也不怎么在意。
在这个电子信息技术发达的时代,很少会有人再传统地使用纸和笔来写作。要是出门旅行还要背一箱稿纸,那也太麻烦了吧,她无法想象那样子的旅行。
丰臣汐艷打开了文档软件,密密麻麻,一条条记录的是她至今为止所写下的所有作品。
有已经完成的故事和作品,短篇和中篇小说的原稿;即兴写下的随笔夜想和还未启用的灵感;观看作品的感想和创作技巧的总结;收集整理的资料与各种各样的图设与人物分析;编写的设定集和故事大纲。
她新开了一篇空白页,在边陲小镇的码头公园,孤孑一人的旅客坐在街头,沉思着如何下笔。
该从哪里开始呢……就从踏入海洋的那一刻开始。她闭上了双眼,身体的触感变得敏锐,开始回溯到记忆中的节点。
海水没过肌肤时的,突遇意外的惊险,被水流卷入水底的绝望,她又回到了蔚蓝的深渊之下。
窒息前身体中每一个部分的感受,前所未有的确切和真实,这是她此行梦寐以求的宝藏。包括在死之前最后那些依靠本能所保留下来的记录和幻觉,她仔细地斟酌沉思了许久,慢慢地将最后的回光返照从脑海中拓印到了纸上。
直到死将至的瞬间,直到水面上天光垂落到她的身旁。
接下来所经历的却让她的笔踌躇,浪花绊住了她的笔尖,轻轻地将她推开。
她恍然抬起头,一轮明月高挂在晴朗无垠的空中,格外的明亮,今天是七月十五,月圆之夜。
从这里看不到海岸,但能够听到海浪的声音,大概是涨潮了。月亮的光华充斥了眼前的天地,像是折映着海的碧色,仿佛升起了一片月色的海洋。
海浪声越来明显,闯入了梦境当中,她静静地放空思绪,呼吸与潮汐同步。
四月由雪……到底是月还是雪呢,想不明白。
——
浪花漫过了沙滩,礁石在水潮中失去身影,白色的浪沫一叠一叠地垒上岸边。
圆月悬于波涛之上的中天,月光洒落在蔚蓝的海面上,混泛起一层清光,浮游生物的微光随海潮飘荡,水中似有浮星点点,天海一色。 少女坐在海滩上,聆听这海与月的钢琴曲。
从大海中将另一个人带回陆地比想象中的要困难许多,但当她看到那个女孩被水流卷入时,瞬息之间,她便跟着潜入了深海。
小心翼翼地避开暗流,保存体力,终于在她彻底被吞噬之前拉住了她的手。连濒死前的挣扎都没有了,她以为自己带着一具尸体,努力地逃了出来。
她在昏迷当中呓语,有些事情就变成了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
“由雪,由雪。”老人的声音在海滩上回荡。
听到家人的呼声,少女转身跑去,向着岸边几间零星的灯火,老人离开了家来找她。
“你在这啊,我还以为你又去找朗阁了,但是她说你没来,所以我想你是来这儿了。”
“这么晚了,怎么一个人在这。”
“我明天就要回东京了,奶奶。”四月由雪依依不舍地说道,“想多看看海。”
“哦,好。这就要走了吗?”
老人并未感到太意外,她今年离开的更早了,上了大学后,越来越忙是应该的。
“嗯,等过年的时候,我再回来看您。”
她一年会来两次,夏天和冬天,夏天来时会待在海边很长的时间,有时会在海滩上看到散落的纸笔,人已经游入海浪中。
“由雪啊。”老人缓缓地呼唤着她的姓名,像是海洋在呼唤潮汐,祖孙二人久久凝望这悠远的苍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