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兰出名了。
短短半个月,就从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精灵王子,变成了一个击退敌人,藏锋毕露的传奇人物。
先是短时间内揪出三个勾结敌国的元老,随后分析出海洋帝国的军队的具体攻势,在能调动的精锐军队基本躺平的情况下,自己强行偷……紧急性使用了皇帝的调兵令。
连地龙都没骑过的他,指挥着飞龙部队利用地形奇袭,趁海洋帝国的军队寻找内陆湖补给时,斩杀了海洋帝国的一位副将和一位主将,直接将群龙无首的敌军阵型切割的一块一块,血染碧湖。
本来势不可挡的敌军,被斩首后直接被迫停滞前进。
……
“父……皇帝,我需要更多支援,尤其是军事和经济。”
穿着很不习惯的轻甲,艾兰半跪在地上,战战兢兢的说着早就背好的台词。
“……你拿走了我的调兵令。”
王座上的弗朗尔轻轻敲着座椅,声音回响,朝堂上只有父子二人,“而我并不记得准许过你这次的行动。”
好紧张好紧张好紧张!!
铠甲之下,艾兰的皮肤紧绷,腿抖得像筛子。
“因为……因为事权从急,敌军寻找补给的时间有限,我不得不立刻调兵,否则错过了最好的时机,之后再想斩首就难了。”
“你什么时候会领兵了?还是龙骑兵军种?”
其实我什么兵都不会,完全是按照信中的人给我标注的位置埋伏飞龙部队,说完斩首路线和撤退路线后,就全靠士兵们主观能动性。
当时都做好殉国的准备了。
“以前在酒馆,偶然习得几招兵法。”
“不过几招兵法,就能完成一次成功的小队斩首行动?我记得你带了五十个龙骑兵出去,回来了四十七个。战绩是斩杀了一个副将和一个主将,还顺带消灭了很多杂兵。”
弗朗尔缓缓说道,“你苦读军书的兄长无论是实兵演习还是正式战斗,都没成功过这种程度的斩首行动。
你对敌军脆弱时机的判断,也令我惊讶。我很好奇你是如何得出进攻的时间节点?”
一滴冷汗从艾兰脸颊滴落。
“侥幸而已。”
很显然,这个自我发挥的答案不是很让弗朗尔满意。
“侥幸?战场上没有侥幸!我就是……咳,咳咳!!”
弗朗尔猛烈的咳嗽起来,手扶着额头,神情中带着疲惫。
“父亲?!”
“做好你的本分!”
正欲起身的艾兰被呵斥道,他的动作僵住,最后回到了单膝下跪的模样。
“罢了……”弗朗尔叹息一声,“我只想问三个问题。”
“是。”
“敌军有撤退的迹象吗?”
艾兰记得信中人和自己讲过,当说到这方面时,无论如何都要说没有。
“没有。”
“你觉得需要追击吗?”
这也是个早就背过的问题。
“需要。”
“你有能力追击吗?”
简直就和预言的一样,三个全都是背过的问题。
艾兰心中越发害怕起那个信中人,那个“真正的皇帝”。
这次短暂见识了战场,才明白到处都是哀嚎和血,又难听又焦虑,根本不像诗中那么潇洒自在。
他怕血、怕火、怕兵器锐利的尖头、怕呼啸耳边的风声、还怕那个把一切都安排的明明白白的信中人。
要不现在就说出真相吧?
从战场回来后的艾兰,只感觉有什么东西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说出来后,自己就解脱了……反正海洋帝国的攻势已经减弱,国内的将领也不是没有,自己根本就不是那块料。
可自己能说吗?
说出信的内容,再和人类帝国打一仗吗?
这半个月内,就算自己再也没有给对方寄过什么,收到的来信中依旧详细的阐明当前形式,并且给自己下达命令。
敌军的防守力量薄弱点、敌方主将的位置、各个高威胁单位的克制方法、元老私通帝国的证据、在归来的路上如何安抚民心……
像喂饭一样,将一场斩首行动和提高威望糅合在一起的事迹,掰开来揉碎送到自己嘴里。
自己只需要像个智障:
张嘴,海鲜们直呼不可战胜、抬手,同胞们高呼王子万岁。
一趟行动下来,身上的轻甲甚至没沾血。
艾兰不得不相信,要是自己说了实话,对方断然会知晓,然后发动一场战争——哪怕此刻这里只有自己和父亲。
而且说到底,自己很早就……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咽下逃避的理由,强迫自己回答背好的答案:
“有。”
“啊——有能力啊……好吧。”
弗朗尔又轻轻叹息一声。
“我感觉……你突然好像变了,尤其是揭发那些元老叛国的证据时,比我还了解他们。拿走我的调兵令时,又和狐狸一样敏捷。”
“我当时异常愤怒,但是种种原因限制着我无法离开伊莱克树城太久,于是就让别的精灵去追你,那个精灵之后却像服用了兴奋剂一样回来,大喊着王子斩首了,王子斩首了。”
他的儿子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聆听父亲的言语。
弗朗尔继续敲着王座:“把你的经济需要和军事需要都说出来,我会尽力批准。”
艾兰终于长出一口气,于是把信中人让自己准备的所有东西全部说出来。
“……你要的太多了。”听完后,精灵皇帝皱眉。
“这是保险。”艾兰硬着头皮回答,“如果敌军就这样一路打过来,会产生比这多得多的损失。”
“并不是没有其它将领。”
“各位将领可以从驻守的关要上离开,然后等到被别国的刺探者发现,让精灵帝国腹背受敌。
当然,本来也有空闲的将领在,只是都在与尼亚王子同征的过程中都被您安排为副将。”
尼亚主持的战役中,副将全灭。
弗朗尔的语气平淡,情绪摸不清说不明:“你在威胁我?”
压力袭来。
此刻,艾兰只觉得两人之间的关系无比简单——太他娘的该死的简单了。
“我我我我我我我只是……”
害怕就结巴的毛病犯了,顶撞父亲的勇气瞬间溜走,艾兰一个踉跄,不得不用手撑着地面,才能避免倒下。
强者,与讨好强者的弱者。
太他娘的该死的简单了,好歹1加1等于2还要学呢。
一把剑突然插入艾兰面前的地中。
剑身嗡鸣,反光映照此刻的脸:惶恐、畏惧、胆怯、不敢置信的喜悦。
情绪太多了,唯独不像一个胜利归来的指挥者。
“把你腰间的竖琴丢了,换上这把剑。”
弗朗尔的身形渐渐透明,“然后,去找你的兄长,辅佐他完成追击行动。你所有想要的我都会给他,去得到他的认同。”
等到精灵皇帝的身形完全消散,昏暗的朝堂才重新涌入光芒。
艾兰汗如雨下。
他缓慢的起身,拔起剑,左右看了看,好像有些熟悉——原来是哥哥同样款式的剑,但少了刻印附魔的纹路。
毫无疑问,父亲要求自己成为尼亚的副将。
艾兰感到愤怒,却又感到深入骨髓的惊悚:一切都和信中人说的一摸一样,父亲依旧觉得自己只是侥幸,但终于愿意稍微看一眼自己,哪怕只是当一个刚刚经历的惨败的将领的副将。
信中人对这个精灵帝国,对精灵皇帝了解多少?
他的脑子中突然冒出一个如坠冰窟的猜测:这次的战争,实际上就是信中人为了抬高自己而创造的垫脚石。
一场侵略战争、一场惨败的战争、一场自己促成失败的战争。
难道两万五千条命,就是为了把自己这个成年后在酒馆的时间,比在皇宫的时间还多的废物推上台吗?
不敢去想了,连呼吸都好像断掉,浑浑噩噩的走回去,推开朝堂的大门,大臣齐齐对自己跪下。
“王子!”
“别靠近我。”
艾兰被脑内过于刺激的猜测给吓得神志不清,像是个木偶般摇摇晃晃的走着,在场的所有大臣们都看到了他手中的剑,一时面面相觑。
半个月后:
两万敌军被分割后全歼,据军中将士们所说,回去的路途中,尼亚王子一言不发。
海洋帝国赔款,在国民的呼声下,艾兰王子破格和尼亚王子同时出面。
半个月后:
艾兰王子拒绝了伊莱克树城副将的职位,并在朝堂上公然将自己对于战后城池的发展规划交给皇帝,并请求皇帝将自己派往南方的一座城池,得到肯首。
沿路的居民们夹道欢迎。
半个月后:
尼亚王子的亲信爆出受贿丑闻,即使该亲信不断要求重审,但法律依旧让他进入了监狱,剥夺全部职位。吟游诗人们将这件事越传越广,尼亚王子最后不得不亲自出面,表示当时看错了对方的品格,但此事的确和自己没有关系。
半个月后:
艾兰王子治理下的城池正在逐步恢复,并展现出欣欣向荣的姿态,越来越多的精灵来到了这座城市,并一改精灵一贯的自傲态度,开始积极对外拓展交易关系。
尼亚王子曾经治理下的城池犯罪率逐渐上升,居民们开始不断抱怨,舆论普遍认为是由于尼亚王子当时过于注重城市的经济发展,没有注意对居民的心理健康、工作时间等民生问题花心思
半个月后:
艾兰王子治理的城池贸易愈发繁荣,来自各地各国的商品吸引了大量的商人和吟游诗人。他们将商品与艾兰王子的故事一同带往四面八方。
尼亚王子突破圣人失败,不得不再次重伤疗养,期间隔绝外界一切消息。
半个月后……
半个月后……
半个月后……
……
半个月后:
微笑拒绝了无数居民的挽留,艾兰回到伊莱克树城,向尼亚王子发出挑战。
他的身上不再有着天真的气息——一定舍弃了些什么。
养伤完成不久,隔绝外界一年多的尼亚王子应战。
以考察将领的方式举行,分为一对一比试与实兵演习。
一对一比试中,艾兰一分钟落败。
实兵演习中,尼亚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刷新了历史战败记录。
之后艾兰收到了无数大臣的邀请。
连续三天三夜,城内收了钱的吟游诗人们大肆宣传着,艾兰是如何面对兄长的攻势死战不退,又是如何轻而易举的击溃兄长的军阵。
半个月后:
尼亚闭门谢客。
半个月后:
艾兰坐在桌前,拆开了定期寄来的,来自人类皇帝艾瑞克的私信。
依旧是明文加暗语的组合。
“这次,是要让哥哥在过年时访问刃城吗?”他轻声念道,有些纠结。
将近两年,信中人对自己身边发生的一切了如指掌。
艾兰只感觉自己像是被关在笼子里供人取乐的猴王,装模做样的借着主人的权威,对不知晓真相的猴子们发号施令。
对于信中人的恐惧感,从未有一刻消散过——他无时无刻不想挣脱束缚。
但并非重回过去的日子:便装后混迹在酒馆,当一个依靠他人的故事而活的诗人。
艾兰想把如今的一切变成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而不是依靠谁的施舍和指引。
所以他在学习。
思考着信中人的每一次指令后会有什么样的深意、观察着每次的结果相较于过去有什么变化、尽可能的学习信中人背后的思想……
可时间太早了些。他本该学习更久,而转折来的太突然。
让哥哥去往刃城肯定是某种转折,一种自己还没来得及做好准备的转折。
以前的他一定会拒绝:这太危险、又太残忍,兄弟之间绝不能如此对抗。
但经过两年后,自己已经爱上权力了。
成为城主时、战平哥哥时,那种受精灵仰慕的感觉,那种过去看不起自己的精灵对自己谄媚的笑的感觉。
艾兰.米希尔的名字被舆论歌颂着,而不是沦为居民们饭后的笑料。
那种所有人向自己低头的感觉,是做吟游诗人无论如何都给不了他的。
哥哥,你实在是太强,就算我用尽解数,也战不过你一分钟。
艾兰抬起头看向月亮,眼睛藏在额前落发后。
仿佛依然能看见,那天哥哥轻描淡写的一招击飞自己的剑。
有些事情不是后天能弥补的,就像父亲和哥哥与生俱来的强大暴力。
权力生于暴力,若哥哥还在,我……我就得和过去永远胜不过他一样,活在影子里。
哥哥,元老会中依旧有一半支持你、父亲依旧把你作为继承人培养,我必须让他们没得选择。
“‘真正的皇帝’……将近两年,我依旧不知道你的名字,你却依旧时常入我的噩梦。”
艾兰感慨着,将信封处理掉。
大的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