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瑞克见到了空中花园的遗骸。
位于刃城东南方向，原本绮丽辉煌的倒三角形奇观，如今一地零零散散。
魔法铸成的建筑骨架扭曲变形，干灼的血迹和肉沫涂抹在残垣断壁，与坠落时压倒的、碾碎的建筑物混合在一起。
远远望去，就像废墟长了血肉、有了生命，不停哭诉着，怨恨凶手的无情。
空中花园坠落的地点，位于刃城最靠外的娱乐区——也就是人口最多的三环。
以前凯伊到三环玩的时候，总会把艾瑞克也叫上，以防不测。
帝国一明一暗的两个支配者，就这样隐藏身份，穿行于一座座的建筑中。
“钟楼”、“舞厅”、“画展”、“酒馆”……
凯伊将一张张建筑图纸交给艾瑞克，艾瑞克只需要以皇帝的名义下达命令，并从财政中拨款就好。
图纸上的一切已经栩栩如生，但每次亲临，见证凯伊设计的一切变成实物，艾瑞克总会被对方的才华所惊艳：
尖塔与长廊交错、方砖和卵石咬合、华丽的雕塑直指纯色的壁画、优美的曲线融化在笔直的喷泉中……
规则与凌乱、直白与隐藏、还是更多的，说不出来的东西，都借着凯伊的设计被完美表达！
艾瑞克不太懂，但就连他都知道：将各种风格迥异的建筑放在只会显得突兀。
可凯伊的设计下，不同风格的建筑完美融合在了一起——谁都毫无保留，展现出美妙姿态的同时，却又毫不影响周边的绚烂。
如同大片花园里，每一枝花都完美无瑕。
共鸣着、合唱着、仿佛是一个世界的缩影。
“凯伊……有些建筑风格，是你学习别国的吗？”
震惊赞叹之余，艾瑞克注意到，部分样式的建筑从没在人类帝国出现。
“别国？”
凯伊笑了，满怀不屑与傲气，“我才不会学习低等的艺术。尤其是某些翼种做出来的屎，光是看到，就觉得眼睛被污染了！”
这样说来，那就是凯伊自创的建筑风格——真厉害啊，真不愧是凯伊！
坐在街边的椅子上，看着来来往往路过的行人，他们的脸上或忙碌、或欢喜、或忧愁，但没有谁在落泪，或是痛苦的撕心裂肺。
每次来到刃城三环时，艾瑞克赞叹凯伊的天才，也喜欢看来来往往的子民们——这些表情能让他觉得皇帝没有白当。
想到因为更多人因为自己和凯伊，而活得比奴隶制时期幸福的多，他的内心也充斥着满足感。
但已经是过去式。
现在这里只有悲伤和死寂，无数人的生命消逝，被曾给他们来带笑容的凯伊夺走。
区域的幸存者都已经获救，所以别说艾瑞克下了“禁止靠近，士兵外周驻守”的命令，就算没下，也不会有人愿意多看一眼。
站在这片区域前，雪花落在肩膀，落在头顶。
艾瑞克注意到：太明显的痕迹，都被有意清理过。
因为毁坏的一切都会被抛弃，所以自己也不要求士兵多增徒劳，不需要在救人的时候清理痕迹。
但士兵们还是自发去消除目所能及的痕迹——黄的、白的、血淋淋的痕迹一旦不除开，看到这些景象，就会想起宛如末日的一刻：
无数生命被炸的七零八碎。火的红、血的红、绝望的红、扭曲的红一拥而上，争先恐后响应死亡的召唤。
而死亡响应凯伊的召唤。
艾瑞克可以接受凯伊对自己做任何事，但无法接受凯伊对无辜者的滥杀——这场灾难绝不是“必要恶行”。
这件事只可能是凯伊的私心。
可私心总有目的。
直到现在，艾瑞克却依旧没有弄明白：为什么凯伊想要杀死自己？
金钱、地位、名誉……只要凯伊开口，自己就会给，包括生命。
哪怕是鲜血淋漓的变态喜好，艾瑞克也可以选出罪大恶极的囚犯弄到凯伊的手中，不问结局。
艾瑞克相信对方知道，可凯伊还是坚持杀死自己，连带如此多的生命。
没有去问，因为分辨不出凯伊的回答中会渗入几分假话。
为什么？为什么？
他一次又一次的思考，却总在原地踏步。
甚至不能否定“凯伊只是为了好玩”的可能——因为知道自己绝不可能认同，所以凯伊才会去做。
行事风格不定、性格独立叛逆、三观高人一等。
种种组合起来，构成了凯伊难以被发掘的真实。
在艾瑞克面前毫无掩饰情绪的凯伊，是比起对上旁人更加的真实，但也只是对比旁人。
因为除了情绪，还有目的、动力、思想等等。
“和我一起，建立一个不痛苦的国家！”
艾瑞克被凯伊用这话骗了将近十年，从刃城被毁掉的时候，他就明白这绝不是凯伊的目的——哪怕在乎半分别人的感受，凯伊都不会做出如此大的恶行。
快到寒冬了，死者的血在随处可见的凹陷中、在随处可见的破裂中冻成冰，封锁艾瑞克的自信。
雪越来越大……
他感到一丝凉意，摸上脸，原来是头顶落雪融化成水，顺着脸的轮廓，从发根不断翻滚到脸颊。
当年的初心，如今被唯二重视的人毫不留情践踏。
艾瑞克不由得感到迷茫——那我为什么要成为皇帝？
突然想到这一点，甚至没有反应过来。
“为了保护弱小，消去痛苦而成为皇帝。”
艾瑞克以为自己已经把这点刻死在本能中。
顿时，不由得感到一阵后背发寒，比雪水冷的多。
……不能去想了，还是先完成凯伊让我做的事！
艾瑞克摇头，赶紧将脑子中的空泛迷茫一齐甩开。
视线越过废墟的惨状，只关注空中花园，它不再像过去那样，永远闪着耀眼的光。
耀眼的光来自凯伊的爱好——喜爱宝石、黄金、以及一切价值不菲的收藏。
原本光是金币，空中花园就堆了好几座小山。
原本光是宝石，空中花园的外壁上就镶嵌了无数个，要是从地面往上看，正午时更是闪烁的不可直视。
至于现在？
宝石、黄金，要么已毁，要么被偷。
“艾瑞克，我放在空中花园的藏品还剩多少？”
脑海中响起声音，轻轻脆脆，和艾莉丝一模一样。
但一想到是凯伊和自己交流，艾瑞克就觉得这声音带着莫名的邪性和尖锐。
“看上去值点钱的都没了——就是你特别喜欢的，那种会反光的高价值物品。”
“啊！！！我的金币，我的宝石！我要把窃贼插在皇宫旗杆上！！”
左手食指上的“心声戒指”微微鸣动，显示着凯伊此刻无比的愤怒。
艾瑞克感谢了下隔音法阵的创造者，免得凯伊的声音被外人听到。
他的脑海居然有些发鸣——原来小时候的女孩子，叫声就能如此尖锐吗？
“凯伊……”
艾瑞克不开口，只靠右手食指上的“心声戒指”交流，“别追究偷走的人，我重新帮你收集更有价值的东西，可以吗？”
“我全都要！”
听到这话，凯伊立刻不生气了，丝毫不隐藏贪欲，“两份我都要，然后把查出来的人全部驱逐出人类帝国！这样我就能放过他们！”
“……然后在路途中全部杀掉？”
“难道我是一个很坏的人吗？”
“并不能说你是个好人。”
“这是你看不懂我内心的善良！白痴！”
“凯伊，别忘了我和你的交易。”艾瑞克无奈应答，“你的软禁时间是直到身上的错误观念消失。”
随着凄厉的破风声，风行从高处俯冲下来，脚爪像是赛车漂移般在地上留下黑痕。
滋滋滋滋滋滋————
一路火花带闪电。
或许在某个宇宙，风行是个鬼火小妹也说不定。
“艾瑞克皇帝，就往那个方向吹吗？”
风行恰好移动到艾瑞克身边。
“嘻嘻嘻嘻漏风鸟人，哈哈哈哈哈哈哈！！”
翼种独特的漏风话音，逗得凯伊的笑声传遍脑海，艾瑞克装作无事发生，点头道：“感谢您的帮助。”
“举手之劳。”
风行又如离弦箭般，突然向上飞去，呼唤着跟来的翼种战士，一齐召唤盘风。
空中花园周围，确认无人的废墟被吹上天，这些废墟会顺着特定的方向，堆积在郊外的无人区域。
魔法的威力太大，甚至进一步扩大了地面的裂痕——碎裂的石板喀拉拉翻飞。
艾瑞克站在原地屹然不动，头发只是轻微的晃了晃，和春天里的微风并无差别。
皇帝下了驻守外周的命令，人类士兵在极远处站岗，听到动静，头刷刷的动了下。
幅度很微小，但确实是动了。
一分钟后，又动了。
又是一分钟……
又是一分钟……
两分钟三分钟四分钟五分钟六分钟……
有些大男人撒娇般看向队长，队长一阵恶寒。
最后叹了口气，见四周实在没有人，还是命令道：“就当休息了，看完继续站岗！”
于是士兵们齐刷刷向后转，看到了冲天盘风。
我靠！！
几乎所有人瞳孔张大、几乎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他们只是新兵，哪里见过这么大阵仗的魔法？！
“……皇帝禁止进入，就是怕这风伤到人吧？
翼种还真他娘的真厉害，不仅能飞，我们累死累活的清理废墟，半天才能弄完一个区域。而翼种放个风系魔法就行。”
一个士兵无不羡慕的说道，尽管在极远的地方，风力依旧明显，衣服下摆不停的动。
“这算什么。”
站他旁边的士兵哼了声，背后早就因为高强度的救人而浸湿，肌肉都在打颤，却依旧不愿停下，便做些低强度的事当作休息：
“也就是靠魔法才能做到这种程度，单单依靠身体，这帮鸟爪子不见的比人手更有效率。”
“少说点，人家好歹也是来帮忙的。”
有声音提醒了他。
“帮忙？”
像是触及到了什么关键词，这个士兵压低声音，像是在说什么大秘密，“诶，你们可别忘了！书上说，在皇帝建国后，驱逐旧帝国残党的时期，除了那帮人面兽心的畜生外，还赶走了很多的外国势力。
你说好端端的赶走干嘛，不就是因为外国与旧帝国有勾结吗！虽然在明面上，建国后正式对外宣战的只有教皇国，但谁知道私下里各国有什么矛盾。
这次刃城灾情这么严重，别的国家反而来支援，我觉得一定不怀好意。”
我去，原来是政治领域大神！
于是周围的人纷纷嫌弃的远离这家伙——大伙都没当过官，怎么你这么会说话？
男人们聚在一起就会聊到政治。
就是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凯伊早早就着手了军队去政治化，宣传朴实的、为国家服务的思想。
“……若尔热，这次救灾结束后跑五公里，我先记着。”
队长皱眉咳了声，有些严肃的说道，“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皇帝讲‘不要看说什么，要看做什么’，不管以前各国和旧帝国有没有关系，现在别的国家的支援外面我们都看在眼里。
被皇帝领兵打败的教皇国，这次都派出了大量的教会牧师治疗伤者。皇帝也感谢了教皇国的支援，难道你是在质疑皇帝吗？”
“我就说说呀……”
政治领域大神一下就蔫了，闷闷的用脚踢着石子。
见气氛有些奇怪，在场年龄最小的士兵赶紧换了话题：“队长，我记得你也是超凡者吧？怎么没见过你在这次救灾中放过魔法？”
“超凡者之间亦有差距。”
队长摇摇头，竖起食指，一团悦动的火苗跳跃在指尖，然后一下子就被翼种造成的大风吹灭了。
“你看，我现在处于超凡者里最弱的微光级，和普通人没什么差别，顶多维持这样的火苗几小时。
想要把火苗变得和手掌一样大，我就会立刻因为魔力不足晕倒，那不如就好好的用身体来做事。”
每个士兵都有一本《对超凡者战术》，其中第一页就是相关知识。
队长现在知道这个年龄最小的士兵上课没好好听，决定之后帮他补习下。
……
“艾瑞克，不能让这帮鸟人呆在刃城了！”
凯伊坐在床上，听完艾瑞克刚刚复述给她的，风行和翼种战士的表现，眉头紧锁。
“多个对象同时施法，能对风的威力加强到这种地步，还能控制好波及范围，我估计风行是用了连结系法阵。
这种法阵的特点之一就是阵内施法者的实力不能相差太多，风行是分辉境，其它的几个鸟人都是分辉境有些离谱，但燃海境巅峰应该是有了。”
艾瑞克挺想知道凯伊为什么明白风行的境界，但还是被另一个话题吸引了注意力。
“别让翼种呆在刃城？为什么？”
“他们想趁机闹事。”凯伊说道，“这帮鸟人想杀你。”
她费力的将面包撕碎，拧成一团一团，然后丢的到处都是。
虽然凯伊也很想摆脱艾瑞克，但这绝不代表她愿意和翼种一起做事。
想到和这帮社会性质半开化的鸟人，居然和自己有了相同目的？！凯伊就恨不得把所有翼种的翅膀撕下来烤着吃！
“敢动我的人，当年就该把他们王后的鸡翅膀撒点孜然烤了呀！！”
艾瑞克听的清清楚楚，于是看向还在空中施法的几个翼种，脑海中不自觉的，把他们的翅膀通通换成鸡翅膀。
哇——有点香！
他怀念凯伊偶尔做的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