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艾瑞克进入卡里莫剑冢，已经过去六天。
……
沃德看向空无一人的书店，戴着手套，防护面具固定在头部，快乐气息无时无刻不满溢爆棚。
“亚历克斯，快看这本《艾瑞克皇帝伟绩传说》！”
手指直挺挺，就像发情公猩猩见到母猩猩。
“多么伟绩、多么传说！书店里占据超过八成，刃城的比例都没这么高！恐怕对皇帝涛涛感激之情已经深入每个宝石城读者！”
言语自然流畅，却抑扬顿挫如沸腾滚水。
他故作伤心，夸张扭曲腰肢，按上胸口：“亚历克斯，猜猜大部分人鼠疫缠身时，最后究竟思考何事？”
“如果猜不出来，我就把你丢进死人堆吃粪，大家一起开尸体派对！”
尸体派对？
亚历克斯眼角抽了抽，同样戴着面罩手套，不由得犹豫起来。
片刻后，咽下唾沫，转过头去，踩上萧条死寂腐蚀方岩街道。
不想说。
可沃德似乎能读心。
他背手轻跳几步，陀螺般拦到金发少年面前，歪着头，面具后灰瞳捉摸不定。
“‘求求皇帝快来救我’，大部分人死前，甚至没想过自己多挣扎会儿！”
本质上，这个国家只是从神化旧皇帝和教会、变成神化新皇帝。
不过角度由盲信恐惧，转成盲信依赖罢了~
既然如此，贱民们再信一个也不是什么大事呀？
亚历克斯！亲爱的亚历克斯！
——我会为你，把这个国家拆的四分五裂！
“终究有人自救！”金发少年忍不住抬头申辩。
金瞳灰瞳对视。
几秒后，沃德面具下笑声悉悉索索，嘲笑耻笑愚笑轻蔑混合搅拌，调制成浓稠言语色彩。
仿佛这个灰发少年，天生高人就一等。
被俯视者不由得怀疑着自卑着：为什么从初次见到沃德后，总是被带着节奏走？
但并不讨厌。
“自救失败者边怨恨鼠疫，边用尽最后力量媚笑敲响别人的房门，希望拉更多人去死。”
宝石城中大部分是老人小孩——执念深重与道德观薄弱聚集在一起。
沃德乐不可支。
他轻松踢碎亚历克斯的辩词，踢开脚边石头一样随意，言语轻佻：“作为曾经奴隶制的国家、曾经怨恨统治者的国家，宝石城子民居然在期盼统治者拯救。”
“这并不矛盾！”
亚历克斯忍不住拿出学校中必修的历史知识反驳，“艾瑞克皇帝推翻了奴隶制，是民心所向的仁慈统治者，是一位贤明的君主！刃城发生灾祸时，很多人也都盼望皇帝的拯救！”
“大家期盼皇帝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他隐约觉得，沃德对皇帝的态度远比自己恶劣的多——多到高高在上。
心中不由得困惑起来。
毕竟自己只是对刃城的气氛有些怀疑而已。
就算作为旧帝国非压迫阶级、新帝国里有个高官叔叔，亚历克斯也能明白奴隶制多么可怕。
也明白推翻奴隶制、救下无数人的皇帝，究竟有多么伟大。
但沃德显然不这样认为。
“如果艾瑞克真这样贤明的话，为什么刃城爆炸这么久，却依旧没有抓到民众们仇恨的凶手，甚至不愿意出来给众人一个承诺？”
“为什么宝石城发生鼠疫，超凡者竭力传递消息，艾瑞克作为皇帝却消失不见？”
“为什么提供帮助的翼种仓促离开刃城，艾瑞克却没半分解释？”
他神色不屑，说出旁人绝不敢出口的话。
“我！我……”
亚历克斯立刻被吓住，扯着沃德跑到角落，不由得看向几具趴在高楼窗户的尸体，支支吾吾道，“反正、反正是艾瑞克皇帝推翻了奴隶制，你总不能否认这点吧？沃德，你为什么不喜欢皇帝呢？”
艾瑞克推翻奴隶制？
就凭平平无奇的天赋、缺陷畸形的心性、堪堪三线的才智就能推翻奴隶制？
他能这么强，完全是另一个天才给他恩惠。
但饶是如此，依然需要学习持剑格斗术作为近战补正。
沃德知道亚历克斯天赋远胜艾瑞克——远胜不到二十岁就突破分辉境、“圣人之下第一人”的艾瑞克。
只是激发这份天赋，需要些小小的、微不足道的，刺激~
但还不是说出口时。
“随你怎么想呀~”
乐子人的表情瞬间转变为慵懒、背手大步走向前方、碾死几只因为鼠疫变多的虱子跳蚤。
那家伙以教育作为舆论基石，的确是好主意。
从艾瑞克对峙萨瓦前夜的袒露心声，意识到是时候开始重视舆论：一个月后就编写出了历史教材，作为各个学校的必修课。
就算以养老为主要职能的宝石城压根没几所学校、即使沃德和亚历克斯身份疑点重重——只要第一时间表示出自己遵循皇帝的旨意，就能得到初步好感。
这足以成为施展身手的跳板。
就像稍微费点功夫，沃德就能完全得到报信超凡者的信任，将自己和亚历克斯带来刃城。
“这家伙的记忆真好用。”
沃德轻声道，又愉快嘻嘻发笑。
“沃德，你在说什么？”
身后传来脚步声，在寂静街道回响。
“不！什么都没有。”
灰色眼瞳转动，掠过一处污水口转瞬即逝的鼠尾，“跟我来，快跟我来！想在被外界放弃、群众自己都失去求生欲望的城池中解决问题，还需要更多准备。”
不久前，两个孩子在超凡者与士兵的单向封锁下、在不可思议眼光中，主动进入宝石城。
燃海境的城主不见人了。
他虽然不会因为鼠疫死去，但同样会让接触者致病。
软话硬话都说过，却只能在其它强者逼迫下，被迫执行“一贯防疫手段”，眼睁睁看着死去的居民一天比一天多，最后束手无策，干脆自闭到谁都不见。
幽默。
这就是那家伙暗箱操作中诞生的城主。
平时看着好好的——毕竟只需遵循命令。
可一旦遇到重大事件，除开少量人才与从旧帝国继承的官员，多少人能有个合格的样子？
这样的唯一好处，就是出事之后快速换下来，让民众更加确信“只有皇帝的直接统治才能让生活更好”。
这个国家，从诞生的一刻，就被那家伙彻底咬死了。
那家伙只想让权力最终集中在一个身上，为此已经开始造势。
究极集权。
只有超凡力量世界才能做到的究极集权。
——想要摆脱这种未来，给亚历克斯创造发展空间，就得先除掉艾瑞克。
最好是让人类帝国重新陷入战乱。
只有这样，“领袖”才能最大限度成长。
不然，在有皇帝的国家践行“领袖”规则变强，小动作还好，要是大动作，很难摆脱造反嫌疑。
要是被那家伙知晓，然后在艾瑞克身边说几句话，沃德就必须放弃亚历克斯，任其自生自灭。
“对了，沃德。”
亚历克斯突然问道，“为什么要非带我来宝石城？”
“你猜~”
亚历克斯诚恳道歉：“你在生气吗？对不起。”
十分喜怒无常，但这就是沃德。
面具下传出笑声：“我怎么会生蠢货的气，你太高看自己，就像青蛙看到的天空只有井口大小。”
“先听我解释好吗？”
亚历克斯将内心疑惑道出，“你看上去并不喜欢艾瑞克皇帝，也不太在乎他做的事。但你却拉着我来小麦城，说要解决这座城市的鼠疫。”
“这并不冲突~”
沃德原话反击，“难道我看上去是个很不在乎人命的人吗？”
挺像的。
金发少年不知道要不要说实话。
“蠢货。”
沃德轻笑一声，脚步慢下来，让亚历克斯跟上自己，然后——突然踹向他的腿！
“你干嘛？！”
亚历克斯腿发软，差点跪下来。
“我只是是想救人，更何况救人机会摆在眼前。”
沃德自顾自重新向前走，“因为你怀疑我动机，所以我现在真的生气了，最好尽快想写讨好我的办法，不然就等着我把你丢到尸体派对中。”
亚历克斯一脸窘迫，揉了揉腿：“可是……”
“没什么可是！”
沃德直接不耐烦打断他，溢出的快乐终于没了，“物以类聚没听过吗？你也不过是个小孩子，我要带你进入这座城池时不也没犹豫？！你想救人我就不想救人？觉得我做不到还是什么样，要是真这样立刻有多远滚多远！”
“还是说你认为我从刃城带你到这里另有所图？那赶紧把猜测说出来、说出一个宝石商之子跑到西南地区，在没有援助的情况下，除了救人，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言语中透着愤怒与讽刺，让亚历克斯不由得畏惧敬佩。
沃德伪装的栩栩如生。
就像真的在乎这些人类一样。
“……对不起。”
亚历克斯红着脸老实道歉，为自己的怀疑而万分羞愧。
对啊，从刃城来到宝石城，除了救人，还能为了什么呢？
沃德不过是行动力比较强……太强的缘故，自己怎能因此怀疑他？
评价人要看行动而非言语，这么简单的道理都忘了吗？
“没关系，我亲爱的亚历克斯！”
沃德突然又发笑，刚刚的愤怒就像从没出现过一样。
喜怒无常。
“雨后地更实，刚刚插曲不过我们间的小摩擦。从你愿意跟我进入宝石城，而不是临阵脱逃时，我就认可你的意志。”
“乖乖听我的话，我们就能让这座城池尽快脱离鼠疫。”
说着，脚又踩死几只跳蚤。
亚历克斯虽还有胆怯，但依旧紧跟沃德，不愿意掉队。
宝石城如孤岛，总是在发笑的沃德，是孤岛中唯一认识的人。
更何况，好像没什么沃德做不到的事情。
将自己轻松打晕，然后说服超凡者将自己和他带到宝石城附近。
毫不在乎其它人员劝阻，做好简单防护整装后，拉着物资就进入宝石城。
昨天晚上不知从哪里搞到面具手套，以及拿走一份地图，在上面做下大量看不懂的标记。
行动力拉满.jpg
只是还有嗜睡的毛病——沃德睡眠时间大概占据半天，或许睡太久了？
勇敢、睿智、善良。
比刃城受灾时，作为领袖指挥别人去抢劫的自己要好太多。
从获救那天后，亚历克斯没法心安理让自己活下去。
他知道自己杀人了。
亲手指挥杀人了。
只要一闭眼，那些被抢走炉石、被抢走食物，活活冻死在冬天的青脸就会出现。
不断哀嚎、不断质问、不断撕咬身体，想把亚历克斯拉向更深黑夜！
但每次冒冷汗惊醒，心脏狂跳不止时，除去旁边熟睡发笑的沃德之外，再也没任何人。
所以，即使被半强迫性质带到这里，他也愿意跟沃德进入鼠疫肆虐的宝石城。
隐隐约约，心中寻死倾向生长。
沃德清楚的很。
所以这次摘下的果实之一，是让亚历克斯克服心病，敢于重新领导别人。
——更重要的是，这可以成为操纵亚历克斯的突破口。
帮人治愈心伤越早，能得到的权重越大。
……
路上很萧条。
宝石城本就不繁华，又被死寂灰色沾染，寥寥生机仿佛一触即断。
随处可见尸体或是半死不活的老人挂在窗户。
咳嗽声、呻吟声、哭泣呜咽声，一同缭绕在身边，让亚历克斯心里更紧几分，本就带着面具受阻的呼吸，此刻声音沉重到满耳都是。
出血点、瘀斑、紫癜长在少数还能出门的人身上。
鼠疫特征仿佛水蛭，不断蚕食所有病人的明天。
偶然有病怏怏的人看见两个面具少年拿地图出现在街上，眼眶中多了些困惑，但仅此而已。
自救者并非没有，但在随时随地死人的情况下，无异于杯水车薪。
西南地区并非没有发生过鼠疫——最好的治疗方法就像现在一样，周边强者齐心协力，让染病城池彻底封锁，只能进不能出。
谁想出来就弄死谁。
然后让原城池人将尸体拖回去，不然就往城里丢魔法。
除极少数亲人爱人外，沃德和亚历克斯，是唯二和这座城池没有关系，却愿意进入的人。
不少人劝阻无用后，对这两个善良孩子的结局唉声叹气，觉得他们肯定会和宝石城一同被焚烧。
毕竟以往结局，都是等城池死的差不多了，用火焰魔法点燃整座城池半个月，彻底灭绝其中鼠疫。
宝石城挺没存在感——作为名字来源的宝石开采业，早就消失在历史长河中。
从旧帝国开始，对不重要的瘟疫城池焚烧，就是一贯做法。
干净又卫生啊！
至于教会？
面对近乎整城病人，要是愿意搭上自己性命治疗，就赶紧去送死吧。
只有白痴才愿意。
谁会为别国的生命陷入危险中？
……圣子蒙克就是这个白痴。
他愿意组织自愿牧师前往宝石城，哪怕这是完全没在任务清单上的工作。
但被夏兹制止了。
被艾瑞克赋予刃城指挥权的夏兹制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