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章节

作者:夏帆樱树 更新时间:2009/8/11 11:09:37 字数:0

妖精之庭

你相信世上存在妖精吗?

结束了一天的打工生活,终于再次回到了自己的小窝,虽说夜已至凌晨。只要按下某个机器的按钮,就可以使数码妖精,乘着连接夜空的电话线,进入到你的屋内。

性感、修长又紧实的大腿;嫩滑、柔美的手臂;潮湿的秀发在吹风机的“扫视”下轻轻晃动着,随手一拨,动作轻盈优美;身穿毫无装饰图案的睡衣,那模样,甚是妩媚动人。一天当中无论何时,你都可以与这些妖精们进行连接,因为她们正等待着人的召唤。剔透玲珑的原色液晶花朵争相绽放,娇艳欲滴。这里是中世纪欧洲风格的石造庭院。

倘若你想进入那座庭院独擅其美,那么就请在由12块白色大理石拼制而成的框架里任选其一,只要轻轻点击一下,便能看到令你狂想万分的魅力妖精。视线如温柔的手,沿着“S”形身体曲线从上到下缓缓游走。抚摸之余还可以分享妖精们更加私密的空间。她们手拿从商店买来的便当津津有味地吃着,一件一件地频繁更换衣服,清理有碍观瞻的多余毛发,精心梳妆打扮,带男人进出卧室,携梦酣然入睡。她们只是在画面里做着大多数女孩子也都同样在做的事情而已。

惟有一点拉开了两者的差别:那座庭院永远不会出现熄灯的时候。

并不是因为惧怕黑暗魔法使者的到来,而是……可以卖钱的东西想必没有一个人愿意拿去糟蹋吧?

网络真是令人惊讶又赞叹,有谁能够想到它竟然先进到连女孩们的睡相都可以以每十秒计费的方式来换取金钱,安迪·沃霍尔应该也没有像它一样高段的创意吧!

九月,随着时间的运转来到了池袋的街头。

这时候的天气已失去了具有支撑力的干燥、蒸烤的热气筋骨,只能像没有灵魂的动物尸体一般被遗弃在马路、街道和巷尾,甚是闷热憋气。游戏厅、网吧或路上的阴凉处,已没有了像水母般成群结队聚集的小鬼们,裸裎的街道上只有商家似乎还在热火朝天地忙碌着。

池袋街头今年比往年要显得纷繁复杂得多,使人们不禁心生不祥的预感,觉得要发生什么事情,我也有所感觉,还好目前并没出惹人注意的乱子。没有发展也没有倒退,一直相安无事地演绎着每天同样的故事。如果非要说变化,那就是被委托待办的棘手难题和手机通讯库存里的电话号码变得越来越多。我依然是我,还是照料着我那地处西一番街的小水果店,偶尔在街头时尚杂志的专栏上小发挥一笔,奔走于池袋街道间的灰色地带。生活在继续,事情也依然继续。无言地睁大双眼,看着各种垃圾信息,随后又无言地将它们统统塞进心中的内存里。

无所事事和大量的时间每每充斥着我。不是没有可以一起打发时间的玩伴,而是这个时候我反倒想一个人静静地待着。店外街道上的地砖在太阳一天的摸揉下已变得滚烫,随着夜晚的来临,那股仿佛贴上去的热气开始向空中飘去,地面也逐渐有了凉意。应付着酩酊大醉的客人,同时看着那幅景象,不知不觉间竟过了三个小时。即便有种想要一边放声叫喊、一边奔跑于路上、然后猛地一头撞在陆桥上的疯狂念头,或是百无聊赖地频繁更换电视节目,应该也都是些理所当然的反应吧(有人说看电视其实也是慢性自杀的一种)!

所以,那一夜,在西口公园,当我从说不上是男人的男人那儿接到了那项委托的工作时,我由衷地感到了快乐。一份让我感到兴奋且翘首企盼的工作。果然还是应该去街上走走。不知走了多远多久,只知道身体已疲惫不堪,多半的烦恼也都在这个过程中随着脚印丢在了身后。走路,能放松心情、调整视线环境和按摩脚神经。

黑漆漆的夜里,走在这空寂的街上,整条小巷间都飘荡着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如夜晚游荡在外的猫蹑起爪子走路一样。没准儿,我可以称得上是池袋街头的跟踪狂呢。

星期五的夜,扑朔迷离的西口公园,像是低气压来临前一天的岸边一般。虽有小鬼们停停走走的踪影,却也并不多。也有上班族或粉领族结伴成群地游来荡去,数量也不大,因为没人会等到只有最后一班电车的时候再回家,他们会提早散去。然而一到周末,你再看艺术剧院的大广场或者某个娱乐场所的喷水假山前,那充满鼓噪兴奋的人群像能把隐藏暴风雨的天空给整片遮盖的蚊虫般,蜂拥而至。

走着走着才发现又一个三小时过去了。为了那再动一下就会断掉的脚和犹如插了块铁板的僵硬的背,我不得不停歇下来,坐在圆形广场的长椅上。公园是生活中真实的舞台。安静地坐在长椅上的女孩们等待着男孩主动过来与自己搭讪,而那些男孩们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美的丑的、胖的瘦的全盘接收。KTV或洗头房等带有色情服务的商家,派出揽客小妹在黑暗的角落发传单给男性过路人,尤其是喝醉酒和表情异样的男人,传单上有吸引他们的优惠服务信息。暧昧的霓虹灯笼罩着整个公园,朝明亮的夜空放射出有毒的彩光,让月亮看上去像个灰蒙蒙的灯泡。

水银灯打在山毛榉上,映出一片绿色的树影,G少年双手环抱胸前站在那里,朝我点头以示招呼,这晚他值班。眼前的舞台似乎并不受他的欢迎,从那冰冷的目光中可以看出。可无奈的是,数年不变的猴戏不会因某个人不喜欢而发生改变,要说变也只是表面而已。盛夏的流行色是由女孩子们装扮出来的,身围波里尼西亚式的彩色长布,足蹬厚底凉鞋,那高度仅从鞋尖量起就足有12公分。这打扮显然一副夏威夷式的模样,弄不好踩高跷将会成为今年流行风尚的主题,以后要想追在女孩子屁股后头献殷勤还得仰着头!话又说回来,其实跟现在也没什么两样。

西口公园的东武百货出口,在我这个角度,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三五成群的揽客小妹正和一些搭讪者卿卿我我,这时,一个异常活泼的矮个儿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他一个也不放过地跟每个小美眉搭讪,就像蜂鸟将口喙挨个插进花朵里。他上身穿蓝色夏威夷衫,蓝得宛如夏威夷高尔夫球场上的天空,下身穿一条挎在腰间的宽松短裤;光秃秃的脑袋下是一张极其可爱的脸庞。虽然灯光昏暗看不清楚,也能从那些女孩的表情中看出来。

我就那样望着他,没多久,他好像察觉到了身上有来自不远处的目光,寻找般地往我这边瞅了瞅。随即掏出名片放在浓妆艳抹的女人手上,转身朝我坐着的方向走来。穿过忽明忽暗的公园夜景,来到长椅的一端。他双手插兜,眼睛盯着地上的石板路,说道:

“我可以坐下来吗?”

声音有些沙哑,像有些歌手特有的音质。而且,听上去竟然是女人的声音。我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我一直在找你。阿诚……先生没错吧?”

他以150度的姿势跨坐在长椅上,腿很细,汗毛也比较稀疏。一双束鞋带的工作靴显得有些粗犷。我感觉到他在偷窥我的手臂,从T恤张开的袖子处。

“想不到你的体格变得如此健壮了。”

听他这么说好像见过我,可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眼前这个光头佬是何方神圣。他一边说一边在自己上臂的二头肌处攥来攥去,似乎在和我的比较粗细。

“我们认识吗?”

“算认识吧!”

他向上翻眨着眼珠,看我的目光中流露出了锐利。我想起了瞪着双眼的贵宾狗。

“实在不好意思,我不记得了。”

“贝山祥子。”

“祥子……”

这个光头佬是祥子?打死我也不会认出来。时间能够改变一个人,而十年的岁月竟将一个女人改变成了一个男人!他见我一脸惊愕的样子,嘻嘻一笑,露出两颗门牙。这家伙依然懂得如何抓住人心。

认识贝山祥子是从小学一年级开始,直到二年级我们都是同班同学。身为女孩子的她,在班里却是最具战斗力的男生小团体中的一员,如果遇到跟附近其他学校的小学生打群架,她一定会手持家伙赶来。那时候她总是不注意形象地把两条细腿从牛仔布的迷你裙里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外,看上去就像沾着泥土的牛蒡,甚至连最里面的灰色小内裤也探出头与阳光相见。不过她却毫不在意。每当进入儿童游乐场,祥子都会以最快的速度爬上樱树或是攀爬架,直到最高点,然后卡坐在上面得意地拍着两只小脚。这时,下面的小鬼头往往摆出“小裤裤完全走光啦”的专用表情和动作以示嘲笑,而祥子则会对着他们高声喊道:

“一群笨——蛋!老子的内裤真就那么好看啊?”

就是这样一个祥子,十年后的今天,以一副小混混的模样同我坐在一张长椅上。我不由自主地朝他那夏威夷衫的胸口看去。

“没啦。那么难看的东西早已经做手术弄掉了。”

他阴沉着脸说道。我这才发现那里的确平平的,只有一条有点像土耳其玉的宽面条似的银色项链,沿着锁骨的走向高低起伏着。

“我已经改名叫阿祥了,所以从现在起不要再叫我祥子。”

“哦!那你……现在干什么呢?”

“哦,对了。见面总得谈谈工作的事。”

说着话,递给我一张名片,同给刚才那些女人们的一样:“Modeling & Information

Service,妖精企划·星探部贝山祥”。翻过来一看背面,暧昧的粉红色立即跳入眼中,除了英文的公司名和两个樱桃形状的商标图案是白色以外。

“看上去怎么感觉怪怪的?”

“是啊,因为我只有这张名片,其实我们公司和空头公司没什么区别。招揽女孩子,要她们面试的时候,我就会随便选一家咖啡厅。现在的女孩子跟以前不同,说上几句天花乱坠的好话,她们就会乖乖地听你的了。如果公司那边不出什么问题的话,就可以往她们房间里安装摄影机,这一切结束后便是真正的开始。服务器在池袋某栋套房公寓里。凡是有偷窥癖好的衰男,都会忍不住朝女孩子的房间瞄上几眼。至于费用嘛,跟DialQ2一样,从NTT那儿收取。系统做得不错。想必你也听说过吧?”

我点了点头没有回答。关于网络上的这种偷窥,我的确早有耳闻。我想,从事这种工作的人应该是学生或是粉领族的普通女性(也许我们应该把“普通女性”这四个字,从文字处理软体中抹掉),为了多挣点儿钱而利用业余时间做的兼职。

可是在听了阿祥的介绍后,这看似轻松的兼职工作好像并没有我们想像的那么简单。她们的基本工资和一般粉领族的差不多,虽说有业绩奖金发放,但也要根据这个人的点击量来决定多少。倘若点击量多成了当家“红牌明星”,那么仅一个月的时间她的账户里就会有近百万的资金滚滚而入。为此,很多女孩子干脆抛弃本职,一心一意地投入到这个行当中来。

“应该感激目前职场上的不景气,所以招女孩子才比较容易啊!那么,当今最先进、红火的网络企业,找我做什么?”

阿祥不做声地从我手上拿走那张名片,掏出圆珠笔在樱桃图案下方动了几下,然后又重新交给我。上面写着三个字:明日美,一个女孩子的名字。

“她是我们公司的首席红牌。但是现在总有一些笨蛋混淆银幕影像和现实生活,真是愚蠢到家了。明日美说这段时间一直有人跟踪她,不过并不靠近,只是远远地盯着瞧而已。”

“原来是这样。那警察就起不到任何作用了。”

“怕是黑道,公司上头的人又不想跟他们沾上关系,所以请黑道帮忙成了妄想。下来就只有征信社了,但那是往里狂砸钱的地方,没有足够的钱恐怕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所以就想起我来了?阿祥……这名字念上去还真别扭……其实你是想从我应得的报酬里分一份给自己,对吧?”

“这不废话吗?我们公司能有今天的成就,还不是因为业绩制管理。要想成功就必须靠个人的创造力和技术能力。你知道比尔·盖茨吧?我们社长可是他的崇拜者哦。”

说着他笑了,门牙又一次露了出来。整齐而薄弱的小小门牙,怎么看都透着一种女性化,也许只有这个是手术不能改变的吧!此时,它们在夜里的树影下,被灯光照得微微闪着白色的光。天已接近深夜。阿祥那沙哑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等凌晨一点左右,阿诚,连到我们公司的网站来吧,上去跟明日美聊聊。我一会儿还有其他的工作要做。”

一问方才得知,原来他要去打工当服务生,在一家女扮男装的人妖酒吧。为了维持每个月打男性荷尔蒙的费用,不得不出来找兼职工作的祥子。不管怎么说,这种事保险是不会帮忙付钱的;毕竟不是生病,当然没有帮忙付的理由。那家伙刻意高耸肩膀直直走路的背影,转眼间在JR池袋车站的十字路口处消失……山毛榉在初秋的晚风带动下飘舞着,发出“沙沙沙”令人凉爽的声音,我听了好久,最终打道回府。

自出娘胎到今日,我初次探访偷窥房,为了和首席红牌妖精——明日美碰面。

指针离深夜一点的距离更近了,拿出Mac笔记本,我走进了“偷窥房”。当然,像这种没有品味的名字是不会被此网站应用的。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块雕有常春藤图样的大理石,上面写有粉红色樱桃标志和网站名称:

“Fairy Garden——妖精之庭”

下方开启着一个边缘由白色大理石纹为装饰的相框,里面有四列三行,分别存放着不同姿态不同装扮的女孩照片。有头顶假猫耳、身摆招财猫姿势的;有张大嘴吃香蕉的;也有上半身一丝不挂、仅用食指和中指遮掩胸前两点的;还有脚穿长筒丝袜、盘坐展露双腿的,等等。下面分别注有这些妖精们的芳名,什么知佳、凉子、真子、千奈美、爱香、夏帆、汐音……无论哪一个都给我AV女优的感觉。

明日美在银幕右下角。她的照片与其他女孩子不同,少了几许“对面的男人看过来”的直接诱惑,多了几分娇羞的可爱。脸色潮红,微笑着转过脸,撩起中长秀发的一刹那,相机的快门按了下来。那神态像是在听男友说两人之间的小秘密一般。施粉不浓不淡,恰到好处,眼睛下方的微微隆起柔软自然,红润的双唇饱满柔和。虽然照片在白色背心距胸前顶点三分之二处便被裁切掉,但已足够让人猜想到有多么丰满圆润。

我按下鼠标左键,点击明日美的照片,随即等待页面的自动切换。这时,我看到标题下方有一串长长的数字:

964002!

这是从今年元旦到现在,所有走进这间庭院的人数,当然,来访者都是男人。这下我明白从业者为什么笑不可抑了。原来这就是个人创造力和技术能力啊!令人佩服!

相片框转换成了一个视窗,在银幕中间的位置,约有对角线一半大小。画面效果有些不尽如人意,粗糙得像一张泛蓝的旧画,不知是否跟那边荧光灯的光线照射有关。这是一间单身女人的闺房。廉价的三合板桌,小型化妆镜,贴在墙上的《麻雀变凤凰》电影海报。真切而又虚幻、遥远的现实生活,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怪异之感。

一张铺有细格图案床单的床,摆放在屋子的正中间,点击照片上的女孩正双腿并拢地坐着。上身依然是那件白色背心,而下身是一条运动型白色短裤。这样看起来比照片要健康得多。修长的手臂,细长的腿,没有丝毫赘肉,整体比例匀称和谐,旁人看上去都会觉得轻松养眼。

明日美拿着小本子和手机,对照着按下手机按键。她这是在干什么?看着只动无音的显示器画面我猜想着。突然,我的房间里响起了某种声音。

是PHS!

我条件反射地看向脱下后随手一扔的工作服,一个箭步上去慌忙从侧边口袋里掏出PHS。

“喂?请问,您是真岛诚先生吗?”

明日美那比影像更真实的声音瞬间传进了我的耳朵里,不过,要比画面上的行为动作慢上一拍。虽然略带些生怯,却态度坚定。

“是这样,阿祥给了我你的手机号码,要我凌晨一点时给你电话。你好,我是明日美!”

说完,她对着摄影镜头鞠了一躬,以示问候。我这才知道阿祥为什么会以打工为借口逃之夭夭了。真是个让人无话可说的(前)女人。

“你好,我是真岛诚!”

我郑重其事地向屏幕里这个身穿紧身衣的女孩打了声招呼。虽然明知道对方看不到自己,但出于礼节还是对她点了点头。妖精脸上露出笑容。再保守地说,也不得不承认明日美的胸部真的很大。

就那样我们开始了长达一个小时的谈话。这期间大约每隔五分钟,银幕里的她就变换一种姿势。要么双手交叉环抱双臂,要么懒散地趴在床上,要么翻身转过来两脚依在墙壁上,再不然就站起身无聊地在镜头前飘然而过,甚至还学着小猫小狗的动作趴在地上。充分服务于镜头另一边观众们的眼球。我问她为什么要不停变换姿势,明日美回答:

“要知道现在正有很多人都睁大双眼瞧着明日美噢!为了不使他们出现视觉疲劳而改看其他频道,就得必须认真对待喽!点击率的多少对我们来说可是非常重要的呢!”

我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道:

“既然这样,干脆直接脱了岂不是更能增加点击率?”

明日美转过头,一脸明朗的表情看着我,那样子像极了清纯派的偶像人物,单纯率真。

“不行噢。直接的刺激会让男人很快就失去兴趣的。那些每天晚上带男人回来过夜或是**的女孩子就是例子,不到一个星期她们的点击率就会直线下滑。不过如果真要脱的话,我是没有什么的啦。”

说完,她抬起左手背向脑袋后面,露出胳肢窝。**也失去了平衡,一上一下地交错着。

“纠缠你的那个跟踪狂是什么样的人?”

她脸色一沉,眉头皱了起来。

“只觉得那家伙很恶心,脑袋里只想着自己。这在男人或者女人堆里偶尔都能够遇到。”

这种人的确生活在我们身边。凡事都认为自己是对的,而且还非常执著,自以为是地确信世界上除了自己和自己创造出来的幻象之外,没有其他人存在。当然,并不是在说你我啦(先不管这件事情了)。

最初那个男人和众多崇拜者一样,也是热情的一分子。他们为了让喜欢的妖精按照自己喜好的方式去打扮,特意专门定做或购买各式衣物送到公司。有不同种类的制服,如女高中生的校服、护士的白大褂、自卫队女士官的军服;也有不同材质的内衣,如绢制、橡胶制、纸裁,甚至金属制的;还有用过的绷带,像染有鲜血似的脏污不堪;更有甚者将已烧出洞来的某国国旗送过去。真是充满了他们独有的创造力啊!

明日美也从众多衣物当中挑选了比较满意的,积极地配合着穿在身上,然后站在镜头前,前后左右转圈地为对方展示着。那男人(不是不知道他的真名,而是叫起来太过麻烦,暂且称他为卡利班吧。如果想知道为什么这样叫他,那就找本莎士比亚的《暴风雨》来读吧!)每周也会送些较为上档次的衣服来。可是,毕竟不是一个观众送东西过来,也不仅仅一次,一旦此事频频发生,公司那边就逐渐有了意见。怎么说也是十二个妖精的物品呢,其量之大可想而知不容小视。

有个社员为此想出了一个极妙的创意,在池袋邮局办一个属于自己的邮政信箱,这样在利用宅配的基础上,既能节省开支,还能让已经沉迷于美色的男人和妖精之间有个交界点。于是,女孩们纷纷按此方法进行。卡利班算是最为勤快的了,总是乐此不疲地给明日美送这送那,甚至还执拗地等候在邮局门口,盼望相见。

LOVESTARSDAY(七夕!)那天,他又送来比往日还要多的礼物,无奈之下明日美跟朋友借来了厢型车,结果竟塞得满满的。晚上,她穿上了卡利班送来的浴衣,在摄影机前度过了七夕情人节的浪漫之夜。当然要穿了,因为这是一件很特别的浴衣,其颜色为青蓝,来自天方破晓时的牵牛花花蕾所含蓄的微妙色彩,花纹很独特,是“明日美”字样。

“从附近购物回来,便看到玄关的信箱里塞着一个很厚很厚的大信封,起初我以为又是邮购过来的商品目录呢!可拿出来一看,上面没有写寄送地址,也没有邮票和邮戳。惟一写着的就只有明日美这个名字而已。当时我脑子里突然闪现‘啊,是谁亲自送到我家里来的吧’,顿时觉得心惊肉跳。急忙抱起厚信封逃回房间,锁上门。当我气喘吁吁地打开那个信封时,却发现里面是大学毕业证书、成绩单复印件和履历表,还有一张照片,也不知道那家伙是在哪家照相馆照的,竟穿着和送我的一样的浴衣拍照,还把照片放大了几圈,整个人油亮油亮的,恶心得我快要吐出来了。虽然长得有那么一点点可爱,但是那家伙的皮肤……啊!白得就跟商店里的塑料袋一样,几乎能看到最底层了,真是越看心里越不舒服。”

明日美一边故作不舒服地颤抖着,一边笑呵呵地说着。

“你是不是觉得我在开玩笑啊?真的恶心得要命呢!看,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说着话她捏起手臂凑到摄影机前让我瞧。有没有鸡皮疙瘩我倒没看清楚,毕竟网络视讯的分辨率有限。我只看到了柔软且弹力十足的皮肤,那韧劲儿像要把手指给弹回去似的。

“最后信封里还有一百封信。一百封啊!不多也不少。上面写了他从小到大的各种事情,包括喜欢吃的什么东西啊,初恋对象的名字啊,家里都有谁啊,在学校时的学习成绩啊,还有工作啦,梦想啦,甚至还有将来想要跟我生几个孩子之类的乱七八糟的事。这死家伙,平时嘴上总是说迷恋明日美,明日美是他的最爱,结果一百封信的内容写的却只是他自己的事!这样的人,明显就是一只蟑螂嘛!”

明日美仍然笑呵呵地说着。想必此时此刻在摄影机前正欣赏她的日本男人们,应该会猜想“这女孩正和谁说着什么呢?”。

“阿诚,你一定也弄死过蟑螂吧?里面的内脏明明已经喷出来,却还躺那儿不停地颤抖着,跟瘫在地上的肠子一样。那些信纸颜色白白的,摸上去竟然还黏湿湿的,哎哟!别提多么恶心了。看得我觉得我房间里黏着某种奇怪的液体似的。”

我呵呵笑着。明日美的点击人数又加了,真是个有趣的女人。

第二天中午刚过,我开上小货车朝要町一路奔去。昨晚跟明日美约好在那里见面。过了山手通再穿过要町医院,第一个人行横道便是所要到达的目的地。车内的冷气吹得我浑身不适,摇下车窗,才身感舒服地奔驰在池袋的宽阔街道上。进入九月的第二个星期,晴空万里。虽然也是三十度出头的气温,但盛夏时那股高腾的热浪已不复存在。吹来的风也已不再干燥,变得清爽了许多。

七分钟后,我发现了独自等待中的明日美,她就站在路边的树荫下。按直线距离来计算的话,我们相隔不到一公里之遥。于是我以减速运动向她靠近,当然要比走路稍微快上一些。这条街好像是红绿灯和小鬼们的天下,多得离谱。不过即便是隔着两个红绿灯,也能一眼看到她。白色T恤,短得不能再短的牛仔短裤,前凸的胸部,后翘的屁股,如此完美的外形简直就像惟有这两点特别夸张的人偶,使男人想抓在手上疯狂地反复揉捏。屁股的南半球已完全暴露在外。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她经过的地方竟没有发生交通意外。

停下小货车,明日美向下拉了拉太阳镜,黑眼球上翻,瞪视似的靠上前来。两手空空没带任何资料。

“嗯……跟我想像中的完全相同。”

明明仅是通过电话而已,竟没有未曾见过面的生疏感觉。

“说什么呢?”

“相貌啊!长得还蛮帅的嘛!”

无话可说。不知是她改不掉在数码偷窥房里的习惯还是怎样,无论是身处商店还是在便当店排队,她依然摆出一副性感的姿势,甚至在狭窄混乱的山手通也是如此,看上去还极为自然。她以为自己是谁呀?山咲千里吗?

“跟踪狂的资料呢?”

看样子她并没有把那一百封信和履历表等东西带来。

“在我家里呢。阿诚,跟我一起去我的房间里拿嘛!”

她直勾勾地盯着我。虽然我并没有因被女人盯而兴奋起来的癖好,可有什么办法呢!我只好带上明日美,启动小货车。我注视着左右两旁向后退去的法国梧桐树。虽然年年换新叶,仍是满树青绿色,但树干却已被汽车尾气中含有的碳粒给染成了淡黑色。这就是东京的树。

要町二丁目的住宅街,这便是明日美的住房所在地了。玄关前的停车位里不是擦得闪亮的丰田MarkⅡ就是日产BLUEBIRD。巷弄里全部是独栋房舍,此外只有两栋纯白色集合型住宅肩并肩排列着。没有大楼玄关,也没有中控锁,只有一圈腰部高度的白色围篱,右边是一个停车场,满满的自行车占据了所有空间。后面便是那些男人们感到颇为愉悦的终极目标了——一整排的白色门扉。对白而黏的卡利班来说,应该更是如此吧。

我随明日美来到房舍右边的一道外侧楼梯,她在前,我在后。浑圆的臀部在我眼前左右晃动着,牛仔短裤上出现交错的褶纹,白嫩的肌肤冒出了点点汗珠,呈现湿而黏腻的质感。莫名之中我喜欢上了这种毫无阻隔的真实感,相比之下,银幕上的影像虚幻得遥不可及。上了二楼,走到尽头的第六个房门,明日美停住脚步:“请进。”

穿过玄关进入走廊,光线有些昏暗。左边的衣橱和洗衣机,右边的卫生间依稀可辨。再里边则是卧室,可以看出这地方本是将厨房和起居室分开来的一个隔间,后来拆掉拼合在一起才形成现在的模样。每间房都约有五六个榻榻米的大小。摄影机被设置在厨房餐具柜的顶上,起居室天花板的一角也有一台,以对角线的形式交叉对应着。明日美刚一进房间,可动式摄影机便开始悄无声息地追随起了她的身影。红色的LED灯一刻不停地闪烁着。

我在银幕上已经看惯的白色餐桌旁坐了下来。明日美沏了杯茉莉花茶给我,随即坐在了我对面。

“现在的收视率一定像火箭升空一样直线上升哦!因为我的房间里几乎没有出现过男人。”

“难道没有男朋友?”

“有,但不固定。有了男朋友总归是要带回来的,可我不得不考虑很多事情,还得向他解释房间里的摄影机是怎么回事,麻烦!虽说不是什么坏事,但这种工作让我感觉和电视里那些穿着仅遮胸前两点的比基尼泳装,却还狂玩跳绳的偶像明星没有什么区别。”

说完,她双臂交叉紧抱住自己的身体。这又是摆姿势中的一种吗?还是另有什么原因?我不知道。

“不过我绝不会出卖自己的心,更不会出卖身体。在观众面前我一没赤身裸体,二没上演**秀,仅仅是让他们观赏着我不同的姿态罢了。这样一来,无论是虚幻中的网络,还是现实中书店里的写真集,或音响店的录像带,都仅此而已吧!可是,我周边朋友看我的目光却都充满了异样。”

我的脑子里浮现出世界各地的性感女人们的影像。散发青春气息的女孩们如同海浪一般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无尽无止。她们和明日美虽说一实一虚,却的确有相似之处。不过,数字化时代的道德问题我就不怎么清楚了,我只知道,眼前这位叫明日美的女孩儿,她的魅力并不在电视或杂志拉页里闪耀的女星之下,这让我对此刻正在从事的这份差事产生了相当认真的爱意。

不知何时明日美的眼睛已转向了天花板那边的摄影机,不再正对着看我。那是一对带有光芒的明亮眸子。是欲望的象征吗?我的脑子里立刻又浮现出了千千万万的男人们的双眼,就在摄影机的另一头。顷刻间,我仿佛看到在那块只贴有一张白纸的三合板墙壁上,布满了像鳞片一样紧密排列的眼珠。

透过无限延伸的网络,我们分享到的究竟是什么?

电流的兴奋讯号?

明日美把卡利班的相关资料递给我。从履历表、穿着浴衣的扩大照片和一百封信(确切地说应该是自传)来看,和她讲述的内容丝毫不差。我一边以求证实地翻阅着,一边试探着问道:

“你是怎么认识阿祥的?”

明日美手托红腮,左边脸蛋儿朝向摄影机,说道:

“上专科学校时,有天放学在池袋西口,碰到了他。小祥特别懂得照顾人,还经常陪我一起去逛街买东西,就连布置房间也很不错呢。也不会像有些男人那样,上来就直奔主题要占我便宜!”

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记得那家伙曾对我炫耀说多半的女孩子都被他压在了身下,还一副得意忘形的样子,看来这家公司作风严谨。为了让那些星探孜孜不倦地发掘新人,说不定会允许他们从妖精所得的业绩奖金中提取一部分酬劳。所以应该不会有对为自己赚钱的大摇钱树下手的笨蛋吧。

“阿诚呢?怎么会认识小祥?”

“我们认识的时候,那家伙还是女生呢!”

“哈,他那时候一定非常可爱吧?”

“他现在更是可爱,”这句话差点说出口,考虑到被阿祥知道后会被痛揍一顿,我还是咽了回去。

“对了,阿诚,我们应该怎么对付那只蟑螂呢?”

明日美抬起右手勾住左肩,姿势又有了变动。由于右臂的挤压,手腕压住的**变得更深了一度。我想起曾经在美术教科书里读到:如果在身体前方加上一个形如交叉线的动作,会使画面的整体显得更加立体而且美观。明日美——活生生的美术写真。我不由得叹了口气,回答说:

“我来跟踪那个卡利班。当他发现自己背后也有一双眼睛每天盯着时,应该就不会有现在的想法了,至少会改变一些吧。”

虽然不清楚这个人具体在什么地方工作,履历表和信里也没有直接给出答案,但若是一般的上班人员,得知自己被跟踪肯定会吓得毛骨悚然的。

我还是太小看卡利班了。原打算反正也是无聊,正好可以用这件事来排遣,却轻视了瞬息变幻的时代所导致的某些病态。的确是我太大意了。

为了每个周末都能会一会卡利班,我将和范跟无线电两哥们呼至家中。和范,因高中半路辍学丢了前途而把自己关在家里,目前正苦读功课准备迎接大学考试。因为他的脑瓜子聪明伶俐反应快,所以我丝毫不为他的考试担心。老妈对我的评价也因此发生了改变,竟比以前高了许多。和范偏着脑袋看完了那一百封信后,好似自言自语地说:

“这人,有没有可能突然一变脸露出暴力倾向呢?”

“不知道。”我回答说。

当一个人被逼到走投无路时,通常都会做出何种反应?恐怕就连他最亲近的家人也无从找到答案吧!不是也有不顾生命安全,只身冲进眼看就要被熊熊烈火烧塌的房屋的那种人吗?

不过像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到非动手不可的地步,一旦发现情况不妙,那就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好了。我们仅仅是想吓唬一下跟踪狂卡利班,让这家伙打消心里的念头而已。虽说跟踪他和跟踪明日美性质是一样的,但是如果这样也不能使他全身而退的话,只好另谋计策从长计议了。

“这工作和我兼差的那份儿不也没什么区别吗?难道就没有更好玩更刺激的事情啦?”

无线电问道。蘑菇似的头发下面是一张与好玩刺激完全不相符的脸。

周六,又是一个晴空万里的日子。山手通的天那边还残留着尚未消失的积雨云,白灿灿的甚是刺眼。深蓝的天空,就像平整的蓝调背景,将朵朵云彩更加完美有形地衬托了出来。

我、和范还有无线电一行三人开上小货车,于早上八点向要町前进。来到明日美所住的公寓前,和范手拿DV隐藏在附近一个巷子的角落。无线电从公司借来一架带有望远镜头的单眼数码相机,我和他继续留在车上随时听候命令的调遣。在早晨凉飕飕的小风伴随下,严密而又沉闷的盯梢行动上演了。

这原本就是件很无聊的事情,不过对和范来说,兴许并没有痛苦之处。因为他是那种可以连续几天什么事都不干,只静静等待的人。在自己的时间停滞的状态下,来让周围的时间变得有利于自己,这家伙简直是棵植物。这边我和无线电则猫在车里,进行着有一句没一句的无建设性的对话。

“阿诚你知道吗?这数码相机和掌上电脑对现在的新闻摄像者来说,那可都是必不可少的东西呢!尤其是在战场第一线或者运动比赛现场,当时就能把拍到的照片通过电脑和手机,‘唰’地一下即刻传回遥远的公司里。别小瞧这样的照片啊,它的分辨率可是高得很呢,直接就能拿去印刷出片。”

无线电边兴奋地撩着头发边对百万像素的数码资料高谈阔论着,一副充满活力的样子。

听着他的话,我有种感觉:世界好像逐渐变得只有开始和结束,而中间那个所谓的过程,已被看做多余并毫不留情地统统删去了。

不停地想爬出去,不停地想爬出去。人生就是这样连续循环的吗?当你耐着性子等待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出现的跟踪狂时,不知不觉间就会变成思想家——by真岛诚。

六个小时后,猎物卡利班终于现身了。此时已是下午四点钟,一个手提背包的男人出现在橘黄色夕阳愈加浓烈的余晖里。POLO衫配纯棉长裤,喷有摩丝的短发明显是精心打理过的,怎么看怎么像刚从高尔夫球场回来正往家走的上班族。看来“普通上班族”这个词还是抹掉的好。他不胖不瘦,而那在照片上看起来令人犯呕的皮肤,此时倒也没觉得什么,反而显得很平滑。

只见他快步走过二丁目的住宅街,又穿过白色围篱,然后爬上右边外侧楼梯。神色自然,没有跟贼似的一步一张望。这脚步声能传到明日美的耳朵里去吗?这可真是一种招人讨厌的感觉!

我启动小货车,找到一个能把户外楼梯看得一清二楚的位置。无线电早已拿起数码相机一路追踪拍摄着,此刻刚取下拍满的记忆卡正在更换新卡。卡利班来到明日美门前站在走廊上,提起背包应该是要拿什么东西出来,“哗啦哗啦”,随着一阵声响,那东西被他用胶带粘在了明日美的门上。

“哇,不是吧!”

无线电惊呆了。我也不敢相信自己这双眼睛。

大到画满整张图画纸的相爱伞!

1[1]相爱伞:在一种像一把小伞的图形下,写上彼此相爱的两个人的名字,又名“相合伞”。此种行为一般都表现于少男少女们的身上。[1]

从卡利班的履历表上来看,他应该三十有二了。居然做出如此幼稚的举动,着实让我震撼了一把。用粗马克笔写下他的本名和“明日美”,然后贴上去,有整个门那么宽。他以欣赏的目光品味着自己的作品,不时还露出得意的笑容。大约一刻钟过后,他敲响了那扇门,“咚咚”,就两下,未等里面的人回话,便转身径自离开了。

我坚决不和这样的人称兄道弟。

我跟和范也匆忙追了上去,尾随在卡利班身后,小货车则留给了无线电。那家伙神色平静,最后不紧不慢地来到有乐町线要町站,距离公寓仅有五六分钟的路程。踏上月台等候列车进站,他显得有些失神。地铁列车缓缓滑进站,卡利班坐上了一身铝制黄色洋装的列车,我们则上了他旁边的一节车厢。

市谷站到了,他下了车,13分钟的盯梢。刚出地铁站,他就顺着靖国通往九段的方向出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那家伙很配假日里空寂的商业办公区。身子不偏不倚总是趋于平衡,从背影看仿佛是在滑着走路。经过千代田区三番町,又把大妻女子大学甩在身后,一栋以红砖垒砌而成的四层楼建筑出现在旁边的坡道上,卡利班走了进去。大楼看上去很气派,宽敞的大门门柱上挂有一块牌子,镶嵌着某人寿保险公司的门牌。好像是员工宿舍。

“想不到还蛮正派的嘛!”

和范吐了句话。也许那家伙就如蟑螂一样,虽然很讨人厌,但基本不会给人带来大的害处。

我们又坐上了有乐町线地铁,回到明日美所居公寓前,无线电看守的阵地。

“全拍下来了吗?”

我话音刚落,无线电便立即抬起数码相机,让我们预览之前拍到的内容。从卡利班得意地笑着爬楼梯、用胶布贴手绘海报、敲门,直到离开,他的一系列表情都被清楚地记录在案。

“你们再来看看这个。”

说完,无线电在小货车的引擎盖上展开一样东西:巨大的相爱伞,卡利班张贴的那张海报!在他名字的下面还有四个深红色的角落,那深红色好像是种不知名的黏糊物,而那角落有些像椭圆形的漩涡?

“好像是大拇指的印迹!”

和范发出很细很细的声音。

盯着漩涡印迹,我进入了沉思。看那颜色应该不是由红色印泥弄出来的,因为捺上去的红印泥在干了以后不会变成黑色。我让和范递过来一张纸巾,试着将它轻压在牢牢黏于指纹末端的圆点黑渍上。结果发现表面虽然是凝固了,但里面却是鲜红、黏稠。

“是不是血啊?”

无线电一脸兴趣盎然,更加频繁地撩拨着刘海。可是刚才看卡利班也不像是什么地方受了伤的样子呀?那这血会是谁的呢?或者是什么动物的?

周一,我跟和范开始了又一次的盯梢行动。早上七点便蹲守在大妻女子大学旁的十字路口。就在睁起总算有些清醒的双眼、吞下从商店买来的面包和咖啡牛奶的间隙里,一群女大学生从中藏门车站那边走过来,打扮得好像风尘女郎似的。这真是专业跟业余不分的时代啊!

8点一刻,一身亮灰色西装的卡利班,迈着矫健的步伐走出员工宿舍大门。随着时间的运转,阳光也逐渐变得炎热起来,再看卡利班,腰板直挺,大步向前,没有一点流汗的痕迹。他按之前来的方向原路返回,又到了市谷车站。不过,今天他并没上有乐町线的地铁,而是从都营新宿线的检票口穿了过去,直接上了即使在上班高峰时段都人员稀少的下行地铁,然后看起手中的《日本经济新闻报》来。车里的灯光打在他那双系有鞋带的黑色皮鞋上,鞋尖泛出呈U字形的光芒。

五分钟后,他在小川町站下了车,经由联络通道走出地铁回到地面,随后进了一栋全新的办公大楼。此建筑物地处靖国通和外堀通的十字路口旁。我与和范一路跟随进入楼内大厅,追到电梯前,看着旁边楼层显示的面板,他在七楼下了,应该是他工作的人寿保险公司的小川町分部吧。一看表,才8点30分。离家可真够近的!工作不错!

我跟和范依然毫不放松地继续跟踪着,就连午休时间也不放过。10点一过,大街上的运动用品等店都开始陆续打开店门,多得能把人烦死。还有那来自街灯上扩音器的音乐也毫不停歇地滚滚而来,整条靖国通都是如此,不禁使人感觉浑身乏力。

中午12点,吃午饭的时间到了,街头顿时涌出众多上班族。我跟和范在人行道的护栏上坐着,看电影似的瞧着接连不断从大楼门口出来的上班族们,我的脑袋里浮现出无数海龟蛋在一起孵化的场面。这时,大楼的自动门里走出挽着袖子的卡利班,跟他一起的还有几个同事及年轻的粉领族。炫目的白,适度的笑。才干青年。

秋天,午后的太阳从头顶上直直地照下来,砸出了地面上既硬又结实的万物的影子,这是阳光与影的完美结合。看着不远处那位人寿保险公司的精英职员,我怎么也无法把他和在相爱伞上捺下血指印的家伙联系在一起。

卡利班等人进了一家处在靖国通上的荞麦面馆。格子拉门上的把手已泛起了黑光,可见它被常年往来的客人们摸过的次数。一定是家味道不错的荞麦面馆。在日本,跟踪狂也照样去吃荞麦面。

我们依然紧紧跟踪着,从他后来离开荞麦面店到又回去公司的分部处。

傍晚时分,我拨通了阿祥的手机。那边传来尚未睡醒的迷糊的声音,好像还听到有女人说梦话的声音,不过没准儿是我产生的错觉。我把跟踪的整个过程一一说给他听。他问:

“那,接下来怎么做才好咧?”

“跟他面谈。”

“真的假的?”

“是真的。明天我跟明日美一起去找卡利班。我们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而且还是他所在的公司前,对他来说应该是个正面的压力吧?”

“也许这一次见面能给事情做个了结。”我接着说。到时那家伙应该就会灰头土脸、老老实实地退回窝里,然后全身心地投入到查看保险单或是其他事务上去了吧!倘若他的脑袋没有毛病的话,肯定会像我说的那样去做的。

周二早上9点钟,还猫在被窝里的我,拿起手机打电话到人寿保险公司的小川町分公司。接电话的人是一个说话嗲声嗲气的女人,我说找某某(卡利班的本名),请她帮忙转接。

“不好意思,请问您贵姓?”

贵姓?“我是明日美。”

随后等待卡利班来接听。

“喂?请问是哪一位明日美?”

听到卡利班的问话我没有及时做出回答,而是沉默着。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这声音给人一种坚硬感,像金属敲打出来的一样。听得出他很警惕,也在防备着。电话里传来办公室里的嘈杂声。一个陌生男人无声无息地打电话到自己的公司来,一定给他带来了很大压力吧?我听到了他急促的呼吸。我从一慢数到二十,然后开口说:

“你对明日美的所作所为我已经一清二楚了。今天中午12点,你到小川町车站前、地下一楼的‘Renoir’。我们见面谈。不见不散!”

说完,我挂断电话。耳边还留有他刚一回话的头一个余音。

12点差五分,我和明日美一起来到“Renoir”。这里简直就是上班族的天堂,一半的座位已被他们占去,其中甚至有二分之一的人在毫无顾忌地睡午觉。看起来像很累也像很闲的样子。我们进了一间小包厢。柔软的沙发软到一坐下去,就感觉屁股会与地板来个“亲密接触”的程度,背也不由得完全放松下来,整个身体瘫在了里面。

明日美带着店里众男性们的目光,挨着我坐下。淡蓝色弹性极强的纤维材质半袖小衫配上蓝色热裤。胸部在被紧紧地束缚起来的同时,还与衣服强力抗衡着,使扣子与扣子之间爆开了口,里面的肌肤一窥而见。她两臂交错抱住双肩。

“我真是不想见到那个家伙。”

明日美一边说一边用吸管搅拌冰咖啡,发出“喀啦喀啦”的声响。

“我也不想。但是,如果你不亲自直截了当地跟他说‘NO’,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像卡利班这种人,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有被人厌恶的可能。因为他们对自己充满了信心,认为在对方看来他是不用怀疑的最优秀人员。仅凭我一个人的力量,恐怕这家伙是不会相信的。

12点一刻刚过,卡利班出了公司大楼。这家店入口的墙壁是玻璃的,可以随着客人的进入由脚尖开始逐渐往上看,直至全身出现。卡利班正对着店里,不过绝对不是朝里面探看。他走路的样子如同机器人一般,身体的各零件都是僵硬的,手虽然在摆动,但却像插了根木棒一样,直直的。

卡利班穿过自动门,走了进来。在座椅上慢慢搜寻着。这动作让我想起了灯塔上环视四周的灯光。就在他终于发现明日美的那一瞬间,那双眼睛如同相机关上快门一样,立即覆盖了一层薄膜。“啵”,之前的所有感情顿时没了踪影。

明日美倒吸一口气,轻得不易被察觉。卡利班带着浅浅的笑容朝包厢走来,随即站在旁边。在这个过程中,他的目光一直没有从明日美的身上移开。

我想起了明日美房间里的自动摄影机,跟那家伙的眼睛简直像极了。

“请坐吧!”

我招呼道。他在我们对面坐了下来,不过是一边看着明日美一边坐下的。女服务员端上来一杯冰水,他顺便要了一杯综合咖啡。

“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Very good,原来我不是隐形人啊!卡利班终于头一次瞄见我的存在了。

“我什么人也不是。我只是在受网站代表人之托,忠他之事而已。网络人气第一的首席红牌……”

我斜眼看了看旁边的明日美。她正环抱双臂眼望别处。这次的姿势绝不是性感的卖弄,而是由内而外地表现出了无视这人的存在。

“你接二连三的骚扰给明日美带来了无尽的苦恼,行为非常恶劣。这仅仅是业务上的问题。别再企图对她进行更亲近的接触了。如果想见她了,那就网上见,仅限于此。”

卡利班立即皱起眉头,看向明日美的眼神中流露出了恳求。随身的灰色针织西服看似清凉地穿在这个精干青年身上,摩丝使头发显得更加有型,刘海就像经过计算一样,漂亮地搭在额头上。

“他说的是真的吗,明日美小姐?是不是因为公司里知道你有了稳定的恋人,担心收视率会下降,所以才强迫你跟我做个了断?”

我从身旁的座位上感觉到了发射出来的愤怒,看来明日美已不想再继续抑制心中的怒火了。

“烦死人了!我们根本没有交往过,我也从来没有喜欢过你,你的行为一直在困扰着我!还有,坐在你面前的这位,不仅仅是受公司委托而来的人,他还是我的男朋友!我们非常爱对方,所以你别再来纠缠我了。”

说完,明日美拉起我的手放在她裸露的大腿上。肌肤被冷气吹得凉凉的,不过却又很柔软的。卡利班朝我问道:

“你是哪所大学毕业的?”

“我高工毕业。”

都到这份上了,他竟然还崇尚学历至上的观点,还一本正经!实在是珍贵的稀有动物啊!再看这家伙,目光又落回了明日美身上。

“像这种学历的人能给你未来吗?你还是赶快清醒过来吧!”

也许这家伙说得是对的,不过,这并不需要他瞎操心。女服务员穿过桌椅与桌椅之间的空隙,手托载有咖啡的托盘轻快地走到我们跟前。在她正要往桌上放咖啡,且弯腰行礼的瞬间,我将用数码相机拍摄到的照片,一把摊在卡利班面前。

卡利班的履历表及穿浴衣所拍纪念照的复印件、相爱伞的特写、在明日美门前得意地笑着粘贴海报时的样子,跟踪狂卡利班的脸交错叠加,铺满整个桌子。女服务员不由得吃了一惊,端有咖啡的手停在空中。卡利班见状,慌张地将桌上所有的照片收拾起来。女服务员这才放下咖啡,故作没事人一样朝柜台走去。

“你知道现在自己在做什么吗?我也可以拿着这些东西去公司找你的经理或你的父母!需要清醒的应该是你才对。”

卡利班紧抱照片贴在胸口,一边微微颤抖着,一边吐字不清地嘟囔着什么。明日美拉起我的手,走向了出口。

“不要再理这号人啦,走了啦!”

听得出明日美的声音也在颤抖。我拼命地想从那家伙的嘴上读出点什么,却发现他的目光已经涣散,也许惟独能够看到的只有内心的自己吧!他嘴里一直重复的话,我想我猜对了:

妖精欺负人。妖精欺负人。妖精欺负人。

事情的结局让人感到苦涩,不过我的任务算是顺利完成了(我认为)。给阿祥打了个电话,把工作情况汇报给他,从下午开始我就又是原来的我了,又回到西一番街做我的水果生意。秋天的九月,水果最齐全的季节,有了丰水、巨峰和麝香葡萄。傍晚,老妈来店里跟我换班,我则爬上二楼回了房间,按下已久违数日的CD音响开关。

武满彻的《精灵之庭》,瞬间仿佛置身庭院,在悠闲漫步中欣赏着各种景色。不断转换形态的旋律,犹如丝绸缭绕般绚丽地流逝而去,着实令人捉摸不透。看了看CD盒上写的介绍,方才得知这是在西口公园的东京艺术剧场现场录制的,距今已有五年的时间,那时候我还在上初中。淡泊凄楚的音乐,由87位专业演奏家演奏,展露了他们用毕生心力学到的乐器精髓。

我的思维陷入了明日美的工作中。利用网络上最先进的技术开办无形的公司,影像传输与偷窥房。难道对世人而言,高科技的存在就是为了给那些无聊的人传递寂寥之美吗?

四张半榻榻米大小的房间正中央,趴着一个我,入梦了。

10点半,夜已深,就在打算关水果店的时候,PHS传来了呼叫声。

“阿诚!怎么把事情搞成这样了?”

阿祥焦躁不已的声音一下子钻进了耳朵。

“出什么事啦?”

“是那个跟踪狂,网上到处都是他造谣的信息。说‘妖精之庭’的首席红牌明日美生活糜烂啊、吸强力胶中毒了啊,还说我们公司是暴力集团呢!什么乱七八糟的话都有。”

“有这事儿?”

还真就有这么一种人,不见棺材不掉泪;不管结果会给自己带来多大伤害,都非要拉上一个人跟他同归于尽。卡利班,一个思想已经烂到骨子里的魔鬼。

“什么有这儿事儿没这事儿的,还不快去那家伙的公司找他!”

“明天一早我就去。”

说完我直接挂断电话,不再理会还在那头狼嚎的阿祥。不去不行,不着急去更不行,无奈!随后我又按下无线电的快拨键,通知他再为我准备一份资料。

早已熟透的满满一箱巨峰葡萄还在店外等候着我,都是温室栽培,经不起摇晃折腾,所以在搬运的时候得非常小心,稍有不注意那些颗粒就会掉下来。魔鬼卡利班跟这个社会的连接,就如同这易脱落的葡萄,也仅仅就是一层糊弄人的表面现象吧。

第二天一大早,找出我那惟一的深蓝色西装,穿着出了门。小川町对于我来说已经再熟悉不过了。走进地铁,熙熙攘攘的人群到处都是,这就是上班高峰。我不是上班族,所以今天能身临这种场面可以说是很难得了。

到了人寿保险分公司门前,刚好九点整。我走进一个宽敞的空间,四下里一阵张望,迎面的柜台上堆了一堆杂七杂八的传单,还有只长叶不开花的绿色盆栽,看上去有些像假的。那边有十张办公桌相对排列,呈二横五纵的形式,共三组。还有两张比它们大的桌子在较远处的窗户旁边。每个人都在忙碌着,具体做什么我不知道,我只听到像虫子在啃食纸的声音,沙沙地响。我发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这时,坐在旁边桌子上的一个小姐问道:

“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她偏着头说。不会以为我是来向他们推销产品的推销员吧?

“哦,你好!我叫真岛诚,来找○○(卡利班的本名)。我们约好了今天见面。”

“好,请稍等。”

说完,她走向了靠窗的一张大桌子。那儿坐着一个梳着背头的中年男人,看上去个子不高。两人嘀咕了一会儿,她转身撤回来,说道:

“这边请。”

她穿过屏风把我带到了所谓的访客地带,里面正中央一套黑色沙发庄严矗立。大约三分钟过后,一个身穿黑色西装,脖子僵直,身板挺拔的男子走了进来。我一看,正是刚才那个矮个中年男人。他在我对面坐下来。那姿势竟还是和刚才一样挺拔,甚是好看。

“我是这里的副部长,○○君的上司,我叫萩原。”

他递给我一张名片,然后慎重地询问道:

“可否告知您来本公司是为了何事吗?”

“很抱歉,我的名片没有带来。”紧接着我把“妖精之庭”的成人网站跟他大概介绍了一下,“其中有项内容是关于年轻女性私生活的影像拍摄,而贵公司的○○君就是那里的常客。他为了讨某些女孩子的欢心,竟从网上逐渐演变到了现实,不仅送东西,做使人感到恐怖的事,还总是尾随跟踪。”

“为了这件事我们特意找他谈论过,同时提出了警告,结果却没想到他不但不停止,反而行为更加恶劣。不知贵公司是否可以在他的恶性骚扰上升到不得不请出警察之前,帮忙处理一下呢?”

当我提到“警察”二字的时候,面前这个副部长身体顿时摇晃了一下。我拿出加洗后的照片,默默地放在桌子上。他拿起照片一张接一张地看着,身体渐渐软了下来,背不再挺直。

“这样啊。好,我明白了。我们绝对不会坐视不管的。不过,他今天没来。问过他们宿舍那边的人了,说是昨天晚上就收拾好所有东西走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那个……对于敝公司来说,我们还是希望先看一段时间,实在不行再向警察报案,您看怎么样?”

那家伙竟然消失得一点痕迹也没有?我感觉心在猛烈地跳动,这时,手机响了。按下接听键,是明日美。

“阿……诚,我家玄关前面……有好多毛……是鸟的……是鸟的羽毛,好多羽毛掉在那里!”

她的声音在颤抖。我的脑子里立即刮起了羽毛旋风,纯白色的。这种景象录影带里随处可见,虽已是老掉牙的东西,却仍被视觉系乐团拿来作宣传用。可是,对于此时的我而言,那飞舞的白色羽毛里掺杂了无数只黑色眼球,正旋转着缭绕在明日美的屋子里。

转身撤出卡利班的公司,朝要町赶去。明日美公寓的楼梯上,坐着阴沉着脸的阿祥。我上前一步说:

“那家伙失踪了,无论是公司里还是员工宿舍,都没有他的影子。看来情况不乐观啊!”

阿祥握紧拳头照着阶梯就是一拳,整栋楼层都发出一种“嗡嗡”地钝重声响。这样的力气恐怕不是因为注射了荷尔蒙就能拥有的吧?倘若身体没有经受过一定程度的训练,怎样也是白搭。

“你说这事怎么办吧?你这人真靠不住。如果现在去报警还有用吗?”

“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不过,就算报了警,他们也不会用尽心力去抓他。顶多唱唱高调发个言,写个报告什么的,最后说声Beybey了事。”

肯定是这样。因为那家伙所做的事情虽说恶劣,却也只是让人感到极度厌恶罢了。假如事情真到了发展到严重状况的地步,连警察也行动起来,到那时候恐怕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那……倒是想想办法啊?”

坚决要解决问题的阿祥,眼神里流露出了女孩子所拥有的急切神情。

“不管怎么样,重要的是要保护好明日美。”

卡利班这么做说明他已经做好了被公司辞掉的准备,这样的话我们就无计可施了,要想找到他,除了等待也只有等待。我说:

“一旦那家伙回了宿舍,他们公司里的人肯定会通知我的。再怎么说他也不可能在马路上游荡吧?所以依我看,我们不如先保证明日美不再受到骚扰,尽快再给她找个住处。”

说到这儿,阿祥的面部表情更加难看了。

“不行。那样一来,摄影机、电脑及其线路都得重新安装,没个上百万是弄不了的。公司那么抠门儿,绝对不会同意的,到时候搬家的钱也得由明日美自己出吧!再说了,明日美又没犯错,凭什么让她逃啊?”

听起来确实很有道理。阿祥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转身朝楼上走去。从他那穿着短裤的娇小背影里传来一句话:

“上去和明日美商量商量。我叮嘱过她,在你没来之前,要保护好现场,玄关那儿先不要动。”

他毫无肉感的屁股和明日美相比,简直天差地别。

满地的灰色羽毛散落在明日美房间的玄关处。有的羽毛还相互连接着,像精美的工艺品,别致漂亮。可是再一看,除了有羽毛之外竟然还有……脑袋、胸脯、腹部、尾巴。是鸽子。身体的不同部分和形状各异的灰色羽毛,分的分,拔的拔,统统散落在地。

“这儿还有呢!”

阿祥指着玄关前的门,惊恐的脸变成了紫色。白色的金属门上,粘有两颗透明的玉米粒大小的东西,不远处的下面还有已被弄扁的深灰色鸟喙,看样子应该是被钳子或其他工具硬拔下来的。是眼珠。因为中间位置是门上的猫眼孔,整体看来形成眼睛、鼻子、嘴巴。它们被刻意地有序排列着,恶劣的玩笑。

这算什么?性质低劣的恶作剧?还是残忍地夺走一条生命的变态罪犯?

此时我心里并没有多大愤怒,只觉得卡利班是个令人感到可悲的家伙。那两颗透明的眼珠里流出的水晶体,看起来就像是这只鸽子的眼泪。不过这又是另一回事了。

魔鬼就是魔鬼,不过也该为所做的事而付出代价。

我们站在走廊上一个摄影机照不到的地方,开始了谈论。我说:

“如果说每天跑过来一个人给你在外放哨站岗,一两天还行,可时间一长……虽然很不好意思,如果有个人跟你住在一起,不知你觉得怎样?”

明日美抚弄着尖细的下巴,想了想说:

“主意倒是不错,那谁过来呢?”

“我……”

话刚一开口,便被阿祥的大叫给打断了:“不行!不行!凭什么啊?怎么也轮不到你啊?保不齐你这家伙做出点什么事来呢!”

说得也对,不过,阿祥的反应也忒大了点吧?明日美惊奇地看着他说道:

“嗯~不过就算要跟我上床也没什么啊,正好可以提高一下收视率嘛!”

说完,明日美双臂交叉环抱胸前,一副想当然的样子,胸部尤为突出。阿祥的脸涨得通红,说道:“开什么玩笑!你是公司的人当然得由公司来保护。这样吧,晚上还是我过来吧!你觉得呢?”

明日美无所谓地点头答应了。阿祥又转过头来看向我,神情有些不好意思,我也点了点头。这时我才明白,虽然阿祥品尝过招来的一半以上的年轻女子,但对明日美来说,他只是个不错的朋友而已。看来,这家伙受扭曲的不仅是个性,连恋爱套路也偏了方向。最后,我鼓励道:

“阿祥,把你的看家本领使出来!”

“好!”

他大叫着往平胸上使劲一拍,依然是那件夏威夷衫。

白天我跟和范轮流站岗值班,偶尔也会到他们屋子里坐坐,几天下来一切都显得相安无事。再说同居者阿祥,据明日美汇报,这段时间好像并没有想要占有她的念头。这不男不女的家伙变得绅士起来了!

我没有放弃对小川町人寿保险分公司的追踪询问,天天打电话过去。慢慢地他们只要一听到是我,便二话不说直接转到副部长那里。可是,明亮的东京街头依然不见有卡利班的鬼影子出现。自从鸽子事件之后,那家伙变得安静了许多。如果他从此就这样打道回老家,而那两位同居者也有了感情上的变化,那么就不再有什么问题可言了。不过往往世事难料,什么是魔鬼?它们往往隐藏在昏暗的角落,只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缓慢现身。

那个周日,卡利班带着他的猎物出现在了九月的中旬。

那天深夜,关上水果店我便回了房间。除了两眼能够直直地瞪着键盘之外,头脑却是空空的。眼看专栏的截稿日期就要到了,但偷窥房里最有人气的妖精和以女人为前身、手段高明的星探之间的爱情故事还没有剧终,因此还不能采用。写东西就怕没灵感,那样仿佛手下的键盘像铺了层沙似的,有种荒凉之感。不管是撰写街头时尚杂志且小有名气的作家还是其他人,都会有跟我一样的时候。即便是这样,我依然手敲键盘一字一顿地寻找每一个字。在我的祈祷之下字与字大致连接成句子,敲出来的内容犹如贫瘠的土地。真可谓是“数码时代的祈雨”啊!

凌晨1点30分,手机突然响了,震动地挪着。

“喂……”

一个字刚出口,便被阿祥的嚎叫声淹没了。

“阿诚,怎么办啊?那家伙来了!他就在我们玄关门口,正拧锁呢!”

他的声音流露出了要哭的腔调。我赶紧连接网络,以最快的速度上了“妖精之庭”网站,进入明日美的房间。

一张超大的脸瞬间出现在了荧幕上,明日美紧贴着镜头一副非常害怕的表情站在那儿,虽说听不到她的声音。接着阿祥的光头顶了进来,耳贴手机在银幕一角大吼着。他在吼什么?一秒钟过后,他的声音传来,我的耳朵也几乎要爆炸了。

“快想想办法啊!那疯子拿着铁棍儿在信箱那儿又敲又撬呢,快要插进来了。”

我听到了“咣,喀嚓喀嚓”的金属摩擦声。

“门锁怎么样了?还行吗?”

阿祥扭头朝玄关看了一眼,连忙点头道:

“暂时没事。”

“那就好。你一定要想办法顶住,我马上到。”

于是,身穿短裤和汗衫的我,冲向店铺旁的楼梯,“咚咚咚”下楼的踩踏声立马响起,也顺着PHS传了过去。

“阿诚!大半夜的怎么还不安静点儿呀?”

老妈的声音尾随而来,依然那么恐怖。

当我融入深夜的西一番街上时,即刻被一个问题困扰住了。是开小货车去好呢?还是就这样跑过去?路程也就不到一公里而已。最终我选择了腿,狂奔起来。秋天深夜里的风,打在脸上,钻进衣服里,冷冷的。喝得烂醉的酒鬼和街边小妹,还在演绎着露骨的嬉笑耍闹的戏剧。一群如乌鸦般黑亮的俄罗斯站街女郎,在人行道护栏旁聚集着。这一幕接一幕的景象都被我脚下的篮球鞋甩在了身后。

手机的通话状态依然保持着,我喊道:

“阿祥!我正往你们那儿赶呢!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我也不知道。那家伙嘴里一直都在叨咕着什么。你听听。”

阿祥急得快要哭了。

“我听不清。他叨咕什么呢?”

“好像是妖精欺负人,妖精欺负人!啊……表面上看那家伙挺正常的,怎么变这样啦?完全疯了。”

阿祥似哭非哭地说着,而明日美却已肆无忌惮地哭喊了起来,声音撞击着整个房间。我越过护栏,穿越红灯穿过西口五岔路。不过要想到达他们那儿,至少还得五分钟。我尽全力奔跑着,同时也在想着办法:

“不行就打电话报警吧?”

“那报警之后呢?”

“如果不出问题的话,那家伙会很快被附近派出所的警察给带走。”

“带走之后呢?”

“做笔录询问事情的前因后果,没准儿明天早上就把他放了。”

“什么?可那家伙的脑袋有问题!”

“写长篇大论的信,杀只鸽子,破坏门,这样的理由不会被长时间拘留的。警察也没招儿。”

“那怎么办?他就在门外,离我们只有几米的距离。阿诚,快点救我们啊!”

阿祥急促喘息着抽噎着,从紧咬的牙关缝里艰难挤出这句话,而他身后的明日美,哭声也越来越大。如同身在另一个半球的我,难道不能给他们带去任何帮助吗?阿祥和明日美,正面临着敌人的###,而我真的就没有办法吗?除了能够这样彼此听对方的声音以外,一点忙也帮不上吗?夜空中皎洁的半月、池袋街道旁耸立的大厦,都在跟我一起奋力奔驰着。

心里有个声音在告诉我:不,你还没有尽全力。即便只能这样讲话,也还有没能发挥出来的表达方法。应该要像教练一样,在运动员快要倒下的时候给予激励,让他重新振作起来。对胆战心惊的阿祥也应如此。一句传递勇气、增加魄力的话,一句使人心膨胀的话。

瞥一眼山手通拥堵的车辆阵势,我纵身跨过了护栏。

风伴着我的狂奔在耳边呼呼作响,我大喊着:

“阿祥,如果你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保护不了,那还算什么男人?”

我的话和着我的步伐节拍,顺利脱口而出。左脚一抬,右脚一蹬,再抬再蹬,柏油路在我脚下加速后退着。

“想想小学时的你吧,就算被称为‘男人婆’,你从来没有退缩过。每次打架也从没有哭过。你含着眼泪对某人瞪过去的时候,那眼神多么令人害怕!”

那头,阿祥还在剧烈喘息着。山手通已被抛在身后,我冲进住宅区。沉寂的街道上只有我咔咔咔的跑步声。电线杆和自动贩卖机眨眼即逝。

“阿祥,怎么了?到了向明日美展露你男子气概的时候了。你去健身房锻炼肌肉究竟是为什么?不可能仅是为了外表好看吧?拿出勇气来吧!”

“混蛋……”

阿祥小声咒骂着。

“很好。让她知道你是一个真正的男人。这么长时间以来所打的荷尔蒙不能白白浪费了,你听着,要想成为真正的男人,不是靠手术或是吃药就能完成的。遗传基因和社会认同不能决定你的性别。关键是面临危及时刻你的态度与行动。难道你还想继续被叫做男人婆吗?”

“混蛋……混蛋……”

阿祥的咒骂声逐渐加大。

“让大家看到你的胆量,看到哪个才是真正的你。我就要到了,你一定要坚守住阵地,别让你心爱的女人受到伤害。”

“混蛋——”

阿祥终于爆发出来。他哭了,我也哭了。为什么?我不知道。我们能做的只是在被赋予的范围里,尽力守护好自己所处的境地和属于自己的东西,其他的什么也做不了,而且谁也代替不了谁。

“注意,假如那家伙冲进去了,你就抄起东西跟他死拼。他不是妖魔鬼怪,不过是个上班领工资的人,是个和你我一样的普通男人而已。”

“混蛋——,阿诚,我真的和你一样是普通男人吗?”

“是。即便没有一个人承认,我也会支持你到最后的。”

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对他说出这样的话。但今天却以激励他的方式说了出来。这些话不是引燃火苗的火种,它们本身即是火苗。

我听到了阿祥异常清醒的声音:

“该我上了。等事情摆平后,我请你喝酒啊!”

“嘟嘟嘟,”那边挂断了。

要町住宅区恢复了万籁俱静的境况,我依然跑步前进着,又三分钟过去了。即使百般焦急,也无济于事,能早一秒钟到就早一秒钟。月亮已伴着我的奔跑来到了屋顶,我们还在继续着。

拐过早已熟知的小巷(跟踪卡利班时混熟的),眼前闪现出朦胧的光亮,是那两栋白色的集合式公寓。远远看去它们仿佛是在夏季婚礼中身着白色婚纱的双胞胎姐妹。进了大门,冲上旁边楼梯,我两步并作一步赶到二楼的走廊,结果已人去楼空。

明日美门上的信箱有轻度损坏,开口的地方被弄破,露出了铁片。我“腾”的一下拉开门:

“阿祥,你没事吧?”

眼前的阿祥脸呈青紫色,直直地看着我,然后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我抬起右脚走进玄关里面,却忽然发觉脚下软软的,条件反射地缩回脚。

卡利班?他两手背在身后,被一截电线绑着,趴在地上。右眼上方一个隆起的大包尤为明显。即便落到这步田地,他却还在那儿不停歇地嘟囔着什么。虽然听不清声音,但也能想像得出来。妖精欺负人。妖精欺负人。

“阿诚,这家伙还的确是个普通的男人!多谢啊!”

阿祥的声音还有些颤抖。

我摇了摇头:“我什么都没有帮你。”

我们三人瞪着眼前的卡利班,在不宽的走廊上谈论着。阿祥的脸色还没有恢复过来,说话也磕磕绊绊。所以刚才事情的整个经过便由明日美来讲:

“他正跟你通着电话呢,后来不知怎么突然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挂断电话后两眼直放光,然后跑到衣柜前开始翻腾。”

说着话,明日美扭头朝身后那扇百叶窗门扉指了一下,继续说道:

“阿祥从我那套高尔夫球具里,抽出了一根……好像叫什么

IRON的球杆,那还是跟一个欧吉桑崇拜者一起去打高尔夫球时人家送我的!‘哇——’阿祥拎着它大叫着就朝玄关冲过去。打开锁,又用身体把门撞开。而外面这家伙呢,见门突然开了,居然吓得愣在那儿了。阿祥一句话没说上去就照着脸来了一杆儿,然后就完了。”

我看看阿祥,他手里仍旧攥着球杆,不过从杆头是半椭圆形上来看,这是PUTTER,不是IRON。卡利班这个魔鬼,头脑应该还不够聪明,不然他怎么就不会想到自己的恶作剧,会使对方认真,恼怒,最后主动反击过来呢?

“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做?”

看着依然没完没了地自语的上班族,我问道。

阿祥低声说道:

“就算送到警署,他也会毫无损伤地被释放出来吧!”

想来想去,这家伙的行为都不能称之为重罪。

“嗯,让我来教育他一下吧!”

“天啊?你又要干吗?”

明日美不禁惊叫一声。阿祥把球杆戳在墙边,来到玄关,拿起放在小鞋柜上的一根L形铁制的大号拔钉器具。以中间为划分界线,左右两边一个涂有深蓝色,一个为红色。

“这东西是这家伙带过来的。”

阿祥蹲在卡利班的脑袋旁边。

阿祥低沉着声音,对卡利班说道:

“你杀鸽子,剜眼珠,拔鸟喙,还给它分了尸。我看你不亲身体验一次,你是永远也不会知道什么叫痛苦。没准儿你把明日美都只看做是个虚幻的影像呢。”

卡利班更快地嘟囔起来,眼睛的转动却慢了好几拍,呼吸也比之前急促了。能够随意变形压缩加工的网络数码资讯——对他来说,不管是这个世界,还是周围的人们,说不定他都用同样的眼光看待过。明日美开口道:

“阿诚,赶紧拦住阿祥。不晓得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我看向蹲在地上的阿祥,他也抬起头两眼直视着我。我没有从他的眼睛里看到愤怒后的疯狂,而是看到了坚定不移的决心。我安静地点点头。

“明日美,不用担心。如果是我,同样会这么做。必须得让这家伙知道什么叫疼。”

它好比一门课程,但学校和工作单位是不会教的,卡利班只能通过自己的皮肉才能够领悟得到。世界上存在着给你带来痛苦的人,也存在着给你缓解痛苦的人,这都是在自己亲身体验之后才感觉到的。我们就是在每天经历的不同痛苦中,才明白了应该怎样去尊重他人。小朋友在幼儿园里玩游戏时就能学到的东西,卡利班却要在32年后的今天才能学到。不过,为时不晚。

阿祥骑坐在那家伙的背上,解开电线,掰开他的左手,压在塑料地砖上。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卡利班顺从地接受了。它没有像被擒住的动物一样作垂死挣扎,这一点跟好莱坞电影里所演的情节完全不同。难道是从没人将暴力强加在自己身上的原因?话又说回来,他也就是个吃荞麦面的日本跟踪狂而已。阿祥压低声音警告道:

“看着我,和疼痛一起记住喽,如果再让我看到你骚扰明日美,小心我弄死你。”

阿祥慢慢举起拔钉器具。“啪”,拔钉器具L字形的圆角处砸在了卡利班左手的小手指根上,连我的耳朵也感觉到了疼。在工具由空中静止到快速落下的过程中,似乎只有硬实的铁的重量在牵引。卡利班抽动了两下,像极了刚钓上来的鱼。

“这一下是你欠明日美的。下面该是你欠可怜的鸽子的。”

他又举起拔钉器具,举到更高的地方。“啪”,铁疙瘩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大拇指的根部。我所有的神经立马紧缩成一团,疼痛之感从记忆里被唤醒。阿祥抬起头对我说:

“这样就差不多了吧?”

我点头示意,沉默不语。

我和阿祥用肩膀把卡利班架到山手通,决定扔他出去。叫住一辆出租车塞他进去,并告诉司机目的地是三番町。卡利班的身体如同一摊泥,只有右手紧按着另一只手的手腕。刚才被砸过的地方现在已经肿起来,有高尔夫球那么大。看来这段时间他是动不得键盘了。

事情办完后,我们回到明日美的住处。那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夜晚。我和阿祥睡在走廊上,脸对脸地回忆着小学时候的事情,而明日美则在一边听着我们的故事,一边在里面琢磨着看家姿势。

几天后,我从卡利班所在公司的副部长那里得知,卡利班被父母带回了老家。对于左手上隆起的包,他并没作过多的解释。我打电话告诉阿祥,他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

“噢。那个,上次跟你说过的,事成之后要请你喝酒。”

于是,我们约好,时间晚上八点,地点西口公园。

八点差五分,我跟往常一样来到圆形广场,摊开手腿坐在长椅上,环望四周。公园里的树木像是在纷纷跟天气抗衡,努力要挽留夏天一般。眼看就要到九月底了,叶子却还依然青绿茂盛,尤其是山毛榉,叶子欢快地摩擦着,声音很是凉爽。再看女孩们,个个盛夏打扮,有的如同在避暑区的海边玩耍一样,外穿内衣紧裹上身,泳装热裤暴露多半臀部。色狼和拉客的小妹也还在重复着每天的生活。在东武百货公司的出口处,我看到了热衷于工作的阿祥。我看不出里面具体都有什么道道,不过那家伙在选择目标时,倒好像自己有一套什么方案。

八点刚到,阿祥离开工作岗位,向我这边走来。

“嗨!”

我从他的微笑里又看到了那两颗门牙。还是蓝色夏威夷衫和短裤,南方岛屿碧蓝色的浅海域那样的蓝。我提出了刚才心中的疑问:

“我说,你在选择和女孩子说话的时候究竟是怎样一个标准啊?”

“跟泡妞一样呗!”

阿祥一副懒于回答的样子,简单说道。我没听明白:

“究竟是怎样?”

“你想啊,凡是单身一人在这里待着的女孩子不外乎就是两种,一种东瞅瞅西看看,一种手拿杂志随便乱翻,其实根本没看,要么就是给朋友们挨个打电话的。前者多半是在等男朋友,而后者嘛,则肯定是无聊等别人前来搭讪的。这你都不知道?”

“不知道。”

阿祥听到我的回答很惊讶。不难看出这是泡妞里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常识了。突然,阿祥的表情僵住了。我随眼望去,明日美。

她和男人清闲幽雅地漫步在喷水池前的广场上。白色迷你裙下是性感、修长又富有弹性的大腿,走起路来像小猫一样。旁边的男人推着一辆色彩斑斓的自行车,高大的身材,相貌虽然看不清,但有种大学生的气质,好像很有家教。远远看去两人的身材都相当地匀称,说他们是阳光型情侣一点都不为过。绝配。明日美感觉到了我们的目光,冲这边笑着挥了挥手,男的也冲我们点头打着招呼。我挥手回应,同时对阿祥说:

“阿祥,你没跟明日美表白啊?”

“没有,说不出口。”

他简短地回了一句。

“噢?”

歌手们已在喷水池前坐下,为手上的吉他调整着音调。公园里响起了清凉的声音,旋律在大楼的包围下,悠悠地荡向夜空。阿祥开口道:

“我终于充分体会到做男人的心情了。”

绝对触景生情的感触,但他指的是什么?那个为保护心爱的女人而勇敢孤身奋战的夜晚吗?我竟有些感动,刚想说点什么,阿祥又说道:

“住在明日美家里的那段时间,说真的,我不止一次地想占有她。有句话说得对,就算是再好的朋友,女人也不应该把男人领到家里过夜。”

我不禁大笑起来。看来贝山祥子从头到脚都已经是个十足的男人了。

“我要是女人啊,肯定会爱上你。”

阿祥笑了。

“你同性恋啊?这么恶心的话也讲得出来。走,喝酒去。”

我们起身离开长椅。天上的月亮高高挂在头顶,虽说比那个夜晚瘦了不少,却也明亮照人,这个时节的夜空闪现着透明的深蓝色。看着阿祥光光的脑袋,我不禁伸出手去,新生的毛发摸上去手感非常柔软。

出了公园,我们来到车站后面的一条街道。凉风习习,我们一同迈步前进。

计数器少年

斑马线有几条,你数过吗?

站在马路这边,以对面为终点,小心翼翼地踏上被冬日阳光照得泛光、有点厚度的斑马线,一边低头数着,一边向前移动,就像惟恐踩空“白桥”掉进黑色柏油深渊一般。17条,毫无疑问的素数。他说,除了1和自己之外,其他数字根本没办法将它整除。这是没有朋友、代表孤独的好数字。

数斑马线只是冰山一角,凡是眼睛看到的一切,那小子都会打开脑子里的“计算器”开始计数。天上游荡的云彩,钻云而过的小鸟,小鸟停歇的电线,电线横穿池袋西一番街进驻商住两用大楼所有的污秽窗子。如果不把万事万物变成数字,那小子是不会安心的。

为了弄清楚自己是谁,一天到晚地计算自己心跳和呼吸的次数。他说,他只能算是个计数器,不是人类,不是那种不正确、不可靠的“类比式人类”。

我和他相识于西口公园,据说我是他在那个月遇见的第22个人,那天也是他来到这个神奇世界的第3869天。

不正确、不可靠的类比式人类?不过,纯粹以一台计数器的方式来生活,恐怕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吧。

就在冬天第一次寒流袭来的时候,那小子出现在西口公园的圆形广场上。11月末的天气,冷风撞击着已经尝到冻之滋味的身体,石板间的缝道里堆积着飘落下来的白霜,在“嗒嗒嗒”计数器声音的伴随下,走来了那个小鬼。那是用以计算行人流量的银色计数器的声音。

一米四零的个头,矮矮的,瘦瘦的,看上去估计也就60斤上下。按说这会儿他应该坐在某家小学的课堂上着数学课才对,可是他中午就来了,一个人坐在粗粗的不锈钢管长椅上。错,确切地说那小子不是“坐”着,因为他总是挪来动去,要么倚靠,要么横跨,要么从底下钻进钻出,要么攀爬,要么躺卧,反正不老老实实地待着。一边手按计数器嘀嘀答答数着眼前看到的一切。嗒嗒嗒……

水果店距离西口公园仅有几分钟的路程,以至于观察那小鬼成了我每天必修的功课。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对行为举止有些怪异的人本来就多有几分好奇心(说不定这恰恰说明我的健康程度超出了人们的想像呢)。

T恤衫和带有羽毛的风衣,牛仔裤配一双高帮篮球鞋,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脑袋上罩着一顶运动式的安全帽,手肘和膝盖处还戴着护具,但这却是那小子长久不变的装扮。

一天下午,我来到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面对眼前那些无视于他,疾步走过寒冷池袋街头的行人们,他手拿计数器默默将他们分成男女两组,左手这边为女,右手那边为男,猛烈地按动,计算着。我不禁悄悄望向那认真的侧面脸颊,安全帽的带子松懈地耷拉在下巴旁边悠来荡去。

丹凤眼,大大的;圆鼻子,小小的;宛如花瓣的丰满嘴唇。看他那坚决的笑容,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这笑不为任何人绽开,也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而毁灭。像是一道宣言。那笑脸犹如在杳无人烟的森林深处,映衬出的湛蓝色清澈湖水。

我的心被触动了,十岁的小家伙就有如此的笑脸,我怎能放任这样的他不管呢!就这样,我心甘情愿地迈进了小鬼头的烦乱生活里。

错误1。

那是个雨天,我和计数器少年有了第一次的正式接触。

自从迎来了12月,人们便把池袋街头的热闹气息推向了高潮,为了圣诞节的到来,商家的促销战愈加激烈,同时也给某些情侣找到了偷食禁果的最佳借口。街道上流露出“可爱就是我”神情的宣传海报随处可见,店家恨不得把整个店都卖出去。看来,与其说国家的神明是建立在物欲和可爱之上的,不如说是建立在长长一串消费数字上更为恰当。

热闹的街头,灰蒙蒙的天,给人一种处在低矮房间的感觉,天花板是压抑的灰色,叫人备感憋闷,可却有种异样的舒适感觉。我将伞柄的弯钩挂在垮裤的后口袋,猫着腰往家里走,就怕稍不注意脑袋磕到“房顶”。

刚离开东武百货走进西口公园的时候,雪雨掺杂蜂拥而至,周围的高楼瞬间如同罩上了一层白纱。石板地也被砸得震动起来,就像敲打着的鼓皮。在公园里消遣的人们呼啦一下全都钻到了各处的屋檐下。

那小家伙手更快地动着,屁股依然没有离开那把长椅,有种把该做的事情先做完再说的念头。我来到他跟前,拿出雨伞递过去说:

“给你这个。”

他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不说话,只是仰头看着我,很吃惊的样子。不过他的手并没有因此而停下来,还在嗒嗒嗒地响着。

“拿着啊?不然你会感冒的。我家离这里不远。”

他思考片刻后,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赶忙伸进风衣里,掏出一个系着绳子的红色尼龙钱包。撕开魔鬼粘,他取出一枚硬币举给我。面值500元的硬币在那只小手上,很像奥运银牌。我摇了摇头:

“我没有跟你要钱的意思。你经常来这个公园没错吧?我早就注意到你了。”

这更使他惊讶,不过还是收下雨伞,随后以一副大人的口吻说道:

“太感谢您了。请问您贵姓?”

这样的问话应该是家人教的。

“我叫真岛诚。”

紧接着我看到计数器上显示了三个数字。

“你叫什么?”

“多田广树。”

他的拇指没有再动,或许是冷静了。之前那坚决的笑又出现了。广树似乎想到此为止,没再多说什么,又继续他疯狂的计算。雨下得越来越凶猛,我必须往家赶,毛领皮夹克湿了倒没什么,但大腿被湿透的牛仔裤包裹着,无论如何要换下来。

奇怪的小鬼头。

第二天是晴朗的好天气。池袋街头的天空在昨天那场雨的冲洗下变得一尘不染,跟刚擦拭完的镜子似的,清澄、洁净,空气新鲜。我利用店里清闲的空儿晃荡到了广场,刚一坐下,就看到广树从另一头朝我走来。他埋头看地面,一小步一小步且有选择地向前迈着。这一步一定不踩到石板接缝,下一步则向旁边横移,每挪一步都是经过短暂思考的,有时差点都要站住不动了。让我想起小时玩的跳格子。这可是直径有50米长的广场啊!

十分钟过去了,那小家伙终于来到我跟前,眼睛里闪露着得意的光芒。

“327步。最短距离。”

我一时无言以对,或许,把他看做初次见面的女人比较好。称赞就对了,称赞永远不会受到排斥。

“广树,蛮厉害的嘛!”

他手中的计数器一如既往地不停运转着,像机器里的引擎。

“昨天你拿雨伞给我,今天我要回请阿诚。”

他一边笑着,一边又掏出钱包,像是在说“怎么都可以啦!”,随后彻底打开让我看。

“我这里有钱的,你尽管放心好啦。”

我一脸诧异地看着那个尼龙钱包,边缘虽已开了线,可里面却装满了崭新的五百元硬币。

“你是不是没钱?如果需要我可以给你。”

“哦,不用。”

也许跟着这个小家伙一起去喝咖啡会是一种乐趣呢。于是,我们以跳格子的方式前进,目标是不远处那家咖啡厅。

那是一家连锁咖啡厅,就在公园对面,中间仅隔着一条马路,还不到五米远。可这小家伙走路的速度就跟左鞋右穿的蜗牛一样,急得我恨不得夹起他两步跑过去,可是再看他脸上那认真投入的表情,我迟疑了。想起哪位小说家曾说过“灵魂的所在”,从广树身上我看到了他那透明的自我意识,是发自内心深处的。不管对方年龄多小,都必须给予充分的尊重。

20分钟后抵达,我已累成一摊泥。真是难以想像,从公园到这里竟需要如此艰难的旅程,同时也真切感受到了广树每天有多么辛苦。我们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可以边喝咖啡边欣赏冬季里的公园。广树小心地爬上高脚椅,慢慢让自己坐下来。可刚一坐下就又开始不老实地动起来,不仅身体动,手也动着,“嗒嗒嗒”。

我们点了牛奶伴咖啡和可可口味的杯子蛋糕。

“阿诚,你也是LD吗?”

广树坚决地笑着突然问我。LD是Learning Disability的缩写,是指智商正常,但是却在学习某种或所有的科目时出现障碍。由于查不出究竟是何种原因导致,学校的老师也束手无策。

“我见你经常去公园里坐着,白天也是。”

“可能是吧,我学习成绩很差。不过,我们上学那会儿还没有LD这种说法呢!”

广树惊讶地立马摆正姿势,直直地坐着说:

“啊?之前没有啊?噢,我们班里有五个呢!”

我想以前也应该有,肯定还不少,只不过那时候都被老师们干脆地放弃了。哪儿像现在啊,学生都有齐全的档案,把他们按不同类型不同级别分开,然后再配备相应的管理模式。

“广树,你为什么总是拿着计数器喀嗒喀嗒呢?”

他得意地笑着,依然是那种笑脸。

“这个嘛,除了数字是真实的以外,其余任何东西都只是表面现象。”

“是吗?”

“是。有的人什么都不做就能活下去,而有的人则必须依靠数字。要了解世界,就不得不去计算世界。这家店的菜单上面写有26道菜,总价为7860元。刚才我们来这里时,你少我两百一十三步先到了。真希望学会你那种走法。”

这小鬼对数字竟敏锐到如此地步,不禁令人心生寒意。他的智商确实没问题。那种心算,我可不行。

之后的三十分钟又从我们的嘴边溜过。杯子蛋糕已被广树消灭完毕,他拉开羽毛风衣的口袋拉锁,从里面掏出一个白色半透明盖子、看似用来装隐形眼镜的小盒子。里面是满满的五颜六色的锭剂,分别放在每个小格里。

广树从中取出了三颗,用杯中水送进肚里,动作相当熟练。我没问那药是用来治什么的,而是装作若无其事地望向别处。

“这一颗呢,是用来防止头脑运转速度不断加快的药,但是如果忘记吃了,我会从早到晚都一直乱吼乱叫的。而这颗椭圆形的呢,只是营养食品而已,不是药……”

说着话,他拿药盒让我看。广树是个异常敏锐的孩子,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包括我的迟疑与好奇。

“……DHA,能让脑袋变聪明。”

他还是笑着,一张给人遥远感的笑脸。我突然间特别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父母让自己孩子每天吞下镇定剂和补脑营养品。

“差点忘了,阿诚,你有手机吧,把号码给我。”

“嗯,不过是PHS。带笔了没?”

“你尽管说就行了,不用笔。”

凭空记12位数字?不敢想像!不过我还是说了出来。广树脸上的笑突然消失了,瞳孔也好像在往眼里退,逐渐没了凝聚力。然而,眨眼的工夫,他的神情便又恢复了原样。

“你记住了?确定?”

“嗯。确定,绝对永远忘不了。”

说完,广树一口气背出了我的号码,脸上呈现出“太简单了”的表情。

“你肯定有记住长串数字的秘诀?”

广树听完,坚决的笑转变成了一脸的得意,孩子气十足。虽然我也不清楚怎样才算是孩子气。

“看在你是好人的份儿上,我就告诉你吧。”

说完,广树如放机关枪似的连串儿念道:

“肯德基?SKYLARK?肯德基?Dennys?Dennys?吉野家?麦当劳?SKYLARK?Mister?吉野家?GUSTO。这就是你的电话号码。”

“什么意思?”

“这种东西最忌死记硬背,我通常是先在脑子里想像成与之相应的味道,不过并不是去想食物有多好吃,而是要记住它们之间的相互关联性,知道了吗?”

“嗒嗒嗒,”计数器依然在他手中响着。

“不明白。”我确实听得稀里糊涂的。

“你看啊,吃了拉面再去吃冰淇淋,那味道就像吃了什么怪异的药似的,是吧?这就是一种关联。再说麦当劳的巨无霸和吉野家的红,嚼在嘴里感觉就像弄上水后的纸箱子。是不是很简单呢?”

说完给了我一个坚定的笑。我终于折服了。在离开咖啡厅之前,我告诉他下回一定得好好教教我,没准儿什么时候我的专栏里就会用到它呢。我留在冬季里的路边,广树则迈进了人行横道,他谨慎的步伐如同脚下正踩着一片雷区。十岁少年危机重重的七分钟。终于,他瘦小的身影消失在地铁入口的阶梯里。

那晚手机响的时候,我正拽着客人努力推销,五百块钱一个、跟上了色似的诱人漂亮的粉红色富士苹果。接起电话,是一个成熟女性的声音。我不认识,这个年龄的人我只认识我阿姨。

“您好,今天广树给您添麻烦了,我是他妈妈雪伦吉村,吉村是我之前的艺名,自从和现任丈夫结婚以后便改姓为多田。”

广树的妈妈是演艺圈里的人!真没想到。不过她之前好像是演员中的大美女,虽然我对这个圈子不大了解,却还知道她目前常在一个极为好笑的谈话节目中现身——讲述悲惨离婚的故事,晚上七点整。“趁早和他分手吧,这样的男人已无药可救啦,”类似这种但凡看得见的人都知道怎么回答的话,就出自这位看似十分高贵的中年艺人口中。其实,说来说去她也是不知该从事何种职业来度日的艺人之一。

“没添麻烦。”我说。

“广树回来后说在西口公园交了个朋友,这还是第一次呢,他看上去心情特别好,所以我想当面谢谢真岛先生。不知是否方便?”怎么听着好像就认定我会同意似的,不过见个面也没什么。

“随时都可以。”于是,给了她我家小店的地址。

“西一番街?哎呀,我以前经常去那里玩儿呢。”

这回答让我感到有些惊讶,这种地方怎么可能会有高身份的女士来玩呢。不知什么时候电话挂断了,店外有醉客呼喊:

“喂,老板,来几个苹果!”

我想,一个就要他两千块吧。

第二天阳光温暖舒适,时近中午,我正在码放哈密瓜、苹果,还有像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橘子,一辆车停了下来。我抬眼一看,一辆超大的黑色奔驰挡在我家店前,同时引来了众多店员与客人们的惊奇目光,愕然地瞪大双眼盯着那部价格不菲且高贵的车子,因为用它简直可以买一栋房子了。司机先下车,然后走到后车门为里面的人打开。一双白色尖头高跟鞋踏出车门亲吻地面。

“请问真岛诚先生在吗?”

娇小的身材,雪白的套装不亚于雪白肌肤,一副太阳眼镜,虽然遮盖了半张脸,但那种贵妇所特有的味道还是飘散了出来。我放下手中的水果起身回道:

“我就是。”

透过黑色镜片,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然后点点头道:

“上车吧!走,我请你。”

这便是雪伦吉村。

不愧是母子,都喜欢请客。我二话没说就钻进了那辆“金库”。站在店前的老妈,就跟看到当年的占领军似的,释放出严肃的目光,目送我逐渐远去。

车里没有音乐,也没有说话声,难怪坐奔驰车的人都会有“这世界也就这样了”的错觉。转过西口五岔路,车子朝西池袋方向缓缓行进,最后来到东方会馆,艺术剧场对面。司机和车留在停车场,我俩则穿越自动门走了出去。司机的眼睛总是直勾勾地盯着我,那神情好似美食在前却被主人禁止食用的饿犬,看上去不大像忠诚的人。

东方会馆是一个高级结婚会场,在池袋相当有名气。据说里面有小教堂、宴会厅、餐厅等,不过我从没进去过,每次都是走过看看而已。刚一进餐厅,服务生就立马热情地迎了上来,把我们带到靠窗的一张预约席,刚好能够一览日式庭园。看来雪伦吉村是这里的常客。会场环境和气氛不错,但身穿旧皮衣和牛仔裤的我好像很不适合。餐桌上刀叉排列有序,让我想到了手术室,旁边一只特大玻璃杯,大得几乎能装下一颗葡萄柚。我的胃口大幅度下降。

“喝点酒吧?”

她笑道。然后用长长一串片假名点了葡萄酒。

“真岛先生现在从事何种职业?”

雪伦吉村摘下眼镜,一双大大的丹凤眼,和广树的一模一样,散发着柔美和一种独特的神韵。也许是由于眼睛下方的深深皱纹,流露出经风历雨的疲累感。雪伦吉村,土生土长的日本人,却起了这么傻蛋蠢蛋的艺名。

“家里有个水果店,平时就在店里,有时也在时尚杂志上写写专栏。”

我没说也兼职帮人解决难题怪事。她摆出一张佩服的面孔,夸张得像是故意装出来的,应该是职业病留下的后遗症。“专栏作家”这类的说法,听上去很有魅力,事实上也就是挖掘街头新鲜事儿,然后写写画画登出来,东拼西凑甚至话不成行。

“广树是不是不上学了?”

“哎!心理医生说这事儿不能勉强。不过我还是不放心。”

她呼出一口长气,依然比较夸张,很像明星阵内孝则的表演。她是在演绎一位明事理的家长吗?

“他身上带有一种吸引人的特质,让人没办法不管他。”

这是真的,那种特质有着不可想像的魅力,它和年龄无关,而是与生俱来的。雪伦吉村一听,眼睛立马充满了活力。

“啊,谢谢你!那个,真岛先生我能了解一下你的背景吗?”

于是,我们接下来的谈话变成了侦探审问作调查。

从我的出生、学历、交友范围、将来的梦想,直到上至几代的家庭情况,全被雪伦吉村榨了出来,这么详细的背景资料写一份完整的履历表根本没问题。主菜之后,端上了两种甜点,红茶戚风蛋糕和柚子冰沙。和一个人聊过之后你就会注意到,一个人经历的事情多半不能涉及他的生命核心,尤其我这样的,无论在何种场合,都能在不经意间带对方转到其他话题上。

雪伦吉村捏起摊在白裤上的餐巾在嘴唇上轻按了两下,拿过挂在椅背上的爱玛仕柏金包,取出一个系有豪华金银花纸绳的礼金袋,在上面我看到了用毛笔写的“真岛诚”。看来她对我的戒备之心已稍有放松了。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所以,这个还望真岛先生能够收下。”然后她将鼓鼓的和纸信封推了过来,“我先生特意为广树派了个希望能谈心的人,可他却……我知道真岛先生很忙,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偶尔关注他一下。比如跟他一起吃吃饭,像上次那样在雨天借他伞就可以。广树动不动就发烧,而他自己又不注意,下雨就淋着。我这边又抽不出时间,所以,只好麻烦你。”

“广树的父亲是干什么的?”

话一出口,雪伦吉村的表情顿时僵硬起来,像罩着一层假面具。

“我先生叫多田三毅夫,在丰岛开发工作。”

丰岛开发?那可是池袋一带数一数二的大公司啊,掌控着半条西口风化街呢!比起胜新太郎]的“恶名”,它毫不逊色。对了,这个公司和猴子所在的羽泽组是死敌。我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看来真是难为你了。”

一种母亲特有的慈祥又回到了雪伦吉村脸上。这时,我的脑海里不禁浮现出了广树那张坚决的笑脸,谁都无法伤害的笑。之所以有那样的笑容,是不是因为眼前这个女人呢?应该是脱离不了干系的吧?一秒钟后,我说:

“我知道了。我会尽力。”

其实,我正准备介入到广树的生活当中去呢,不为钱,只为改变这个轻易给别人看自己钱包的小家伙,尤其还整天游荡在池袋街头。

从第二天开始,我天天都去西口公园找广树。

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带广树到公园里公交总站对面的丸井百货之运动百货馆。从我们所在的位置以直线距离来计算,到目的地为100米左右,由于过程中有红绿灯,广树满可以直接跳着斑马线横穿过去,比起走人行道来要快很多,因此我的神经和身体都会轻松一些。我们依然以往日里攀爬绝崖峭壁的速度,一步步朝那座大楼走去。

走进大楼,我直奔直排滑轮旱冰鞋场区。五颜六色的直排旱滑冰鞋挂满了整个墙壁,给人一种来到未来鞋店的梦幻感觉。

“广树,过来,选一双自己喜欢的试试,以后你走路的时候脚就不用直接挨地面了,比平时可要快哦!上次你请我喝咖啡,今天我请你穿鞋子。”

我指向最贵的儿童鞋,拿下一只如鲨鱼般闪着黑色光泽的橡胶制直排四轮旱冰鞋,侧面有三条银线飞过,递给广树。反正是雪伦吉村的钱。广树还是一副坚定的笑容,不过脸颊却飞上了一朵红云。他肯定非常高兴。广树猫下腰刚想试穿,远处穿着POLO衫的店员便急奔过来。一只鞋就两万多!只管看鞋子大小是否合适,不用看价钱的多少,就可痛快地掏钱走人。突然发现购物的感觉很爽,即便花的是别人的钱。

之后,我们穿上旱冰鞋在公园里开始了练习,直到太阳落山。那一天真像图画日记啊!

广树很有运动细胞,仅三天的时间就学会滑直线,随时控制行走与停歇,还可以飞越障碍物,就是还不太熟练。如果拿他滑旱冰的技术和我的文笔相比,可谓是旗鼓相当。慢慢地我们的活动范围扩大了。

我带广树去我家的水果店,没想到老妈特别喜欢他,要知道平时“母爱”两个字和她可差着点距离呢!不过老妈说看到广树使她想起了小时候的我,我俩有不少相似的地方。难道是聪明的表情?!很有可能!不过这小家伙在问候别人的时候特别有礼貌,所以老妈一下就喜欢上他了。这应该归功于艺人母亲的教育方式吧!这直接导致了我俩在我家不平等的级别待遇:老妈给我吃快要烂掉的水果,却给广树吃准备拿来卖的网纹哈密瓜切片。

有一天和范来我家,我便把广树介绍给他认识,本以为这俩怪异先生见面会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结果却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原本祥和的气氛变得异常紧张起来,没办法,可能是因为他们都散发着相同的味道吧,只好随缘啦,谁也不能强迫谁和谁好不是。

头一次带广树到太阳通,头一次一起偶遇G少年成员,当他看到他们都跟我用手势打招呼时,吓得几乎要晕过去。不过没过多久他就习惯了,不仅学会了那种手势,还踩着旱冰鞋围着我飞绕一圈,用同样的手势予以回应。

计数器和着我们的步伐,一边唱着歌,一边同我们一起数过一条又一条街道。

那一年的十二月,如同美梦一般,到了第三个星期的时候,就连东池袋的Dennys也有了我们的足迹。就在这时雪伦吉村给的钱全部被消灭光了,我又过上了从前的贫穷日子。手拿薄煎饼,喝着无限续杯的咖啡以消磨时间。广树也按我的生活方式学着,忍痛放下冰淇淋端起难喝的咖啡来,虽说他身上有近百枚的五百元硬币。惟独不变的就是他手中的计数器,照常活跃地蹦跳着,对店里的顾客们一一清点。完了之后又跟服务员要来菜单,不过不是点东西吃,而是计算上面食物的价格。

窗外,那犹如石灰般的东京晴空被硕大的太阳城一分为二,延伸至天井附近的玻璃窗,几乎就要挨到高达六十层建筑物的顶端了。顺势朝下面望去,窗边最里面的位置、也是在这家店贵宾席的分隔式雅座,看到了Zero One。不知道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也许拼写是01吧,反正大家都这样叫。

有传闻说Zero One是北东京第一骇客,我只知道他是池袋的情报贩子。我跟他没有过接触,因为如果需要情报的话,G少年或死党的网络完全可以办到,反正到现在我还没碰到过入侵电脑的委托案。再说,我从事的职业仅凭一口铁齿铜牙和一双壮健的大脚丫子就已经足够了。

对面的Zero One瘦弱的身板,一身运动服打扮,那家店的保留桌位就是他的办公室。只见窗边五台电脑有序排放,正面为两台笔记本电脑,由于信号极强,均以数据卡连接PHS。如果有客户询问某方面的情报,他就会像发放圣餐似的,一一分给他们,但大多客户都属于迷惘型。

从外表上看他与平常人没什么不同,不化妆,不文身,不戴装饰品,也没有耳钉。要真说不同,倒是有两处,一是锃明挂亮的脑袋,二是那双仿佛是极淡的灰色玻璃叠成一公尺厚度的眼睛。

他的脑袋上爬着两条从前额处延伸至后脑勺、如锐角一样隆起的筋线,正面看很像长了个犄角,而不经意间看时又很像环法自行车赛选手戴的安全帽。听说这个筋线是专门动手术往脑袋里植入了钛合金形成的。

再说那双眼睛,清澈得如一潭湖泊,却不见最底处,着实让人感到心乱如麻。它留给人们的印象甚至比脑袋上那个“犄角”更深入人心。那个为了救助二战期间的友军战俘,替他人死在收容所里的牧师,肯定也有同样的一双眼睛吧。

好个具有宗教情怀、惊人的情报贩子!

我呆呆地望着他,就见他拿起手机,在上面按了几下。一秒钟后,我的PHS响了。

“是阿诚吗?”

“是。”不知怎么,在PHS响的时候我就猜到了是他。不过他说话时,嘴唇好像并没动。

“能到我这边来一趟吗?”

“边上有朋友在呢!”

Zero One在那边目不转睛地注视我,说道:

“看到了。是多田三毅夫的儿子吧?没事儿,过来吧,就你自己。”

在去往Zero One工作室的过程中,他的眼睛都在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不禁使我觉得自己成福尔马林标本了。

“坐吧。”

听到他的声音就知道什么是瓦斯漏气了。我在对面的橡胶合成椅上坐下来,随着电脑电源的走向,我的视线瞥了一眼墙壁上的插座。

“因为我是好主顾,所以店长欣然同意。”

是啊,一天24个小时只有四个小时不在这里,而且不断持续点餐。我看着他的眼睛说:

“我们好像从没见过吧?有什么事吗?”

Zero One面无表情地说:

“虽说我们没在一起做过事,不过我确信彼此早已在传言中熟识了,而且还相信用不了多久你我就会打交道。所以,你听我一句劝。”

短暂地停顿后,他窥探似的看着我的眼睛说:

“别再和多田的儿子在一起了,赶快离开他。”

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我感到很惊讶,也很为难。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何况广树这孩子很招人喜欢。难道,我会给他带来危险……

“为什么?”

开始Zero One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片刻后又那样看向我说:

“没准儿哪一天会有危险,不过我没法儿跟你说。”

“那就是说我白问了呗!”

这回他笑了,第一次。下颚旁的筋牵动着头皮,使头盖骨紧绷起来,仿佛也在笑。看到里面钛合金的尖角向上凸起,我不由得问道:

“对了,往脑袋里弄个那东西有什么用吗?”

Zero One简短地说:

“天线。”

“不明白。”我说。

“这样说吧,每当有一种新事物诞生于世,就会有人说这东西是‘没有灵魂的技术’,不具有智慧。我不那么认为。像印刷机印制的书,那时还是手抄本的年代,结果它刚被发明,众人就用无灵魂无智慧的恶语来攻击它。可现在呢?又说铅笔有灵魂而网络没有。”

看着Zero One那甚是清澈的眼睛,感觉越看越深,倘若抛一颗石子下去一定会看不到其踪影。“我坚信只属于我的神圣信息绝对存在于没有定数的数码世界里,这就是天线在那一天到来时所要起的作用。在没来之前,我会一直坐在这里,每天整理情报,然后卖给各个地方的客户。这里就仿佛是数码海洋的灯塔吧!”

宣告结束后,他眼睛瞥向一边,还是那沙哑的声音:

“我要说的都说完了,现在你可以回去了。”

“谢谢!”我起身离开了那里。他的忠告我记下了。

错误2。

在餐厅的雅座里,每天等待只捎给自己神圣信息的生活。对了,不知道要传送给我的信息是不是也在数码世界里呢?哈罗,哈罗……我方的神明。

傍晚,在池袋车站送走广树后,我又来到了公园的长椅上。很久没和猴子联系了,便想着打个电话给他。在上中学时猴子屡遭同学欺负,而今天却成了地下组织羽泽组的精干成员,当然也成了我获得情报信息处之一。电话通了,他还是老样子不说话,我开口道:

“我是阿诚。跟你打听点儿事儿?”

“哦。”

他的声音多了几分威严,去年秋天还不这样。

“目前西口的风化街情况怎么样?”

“羽泽组、丰岛开发和关西派的大佬,三大势力都较着劲呢。现在这一行也十分不好做,受市场的影响,彼此竞争很激烈,玩法也凶狠。为了有口饭吃谁都得死劲儿地干。尤其是自从关西派出现以来,偷拍录影带、色情美容院和应召站出差服务价格都下降了好多。就说录影带吧,以前一万块钱一盘,现在呢,一万三盘。”

看来,因为竞争的缘故,这些行业的某些服务也开始变得异常激烈了。虽说他们都各有各的固有模式,但是顾客上不上门却和帮派的势力强弱毫无关系。因此日本经济界少见的顾客优先的市场主义,被这一行视为服务标准,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如果谁喜欢,就抓紧时间吧。

“最近有没有关于丰岛开发的负面传闻?”

猴子回想着。我则在等待回答的间隙里不自觉地清点起赶往池袋车站上班族的人数来,应该是受广树长时间的影响吧。

“嗯——这倒没听说。那是个作风严谨的组织,之前赚了很多钱。即便出点乱子对他们也不会影响到哪儿去。要说冲突,跟关西那边是常有的事,不过我们都一样。”

“多田三毅夫呢?”

“他啊,好像正跟一个女演员腻着呢。怎么了阿诚,你和他有矛盾啊?够厉害的呀?”

“没有。”正说着,广树一脸坚定的笑浮现眼前。问题应该就出自丰岛开发。我又问道:

“长期在东池袋大众餐厅的那个情报贩子你知道吧?他人实力怎么样?”

“那个脑袋有问题的家伙?”

他所谓的脑袋有问题不知道是指装进了钛合金,还是数码新宗教的事。不管哪个反正是一个人。

“就是他。”

“他收的费用很高,不过特别讲信用。只要你给钱没有他办不到的事情,像什么地址、电话号码、车牌号码、银行或信用贷款的使用情况,都没问题。”

那双令人心里发麻的深灰色眼睛似乎能够看到任何事物!结束通话之前猴子说下次请我吃河豚,我谢过了他。其实黑道跟艺人没什么区别,我认为还是和普通人打交道有些意思。

那个星期天我没有看到广树。周末好像是他们一家人欢聚的日子,应该是历来的习惯。可是,本该出现的星期一竟然也没看到他的身影。我在广场里四处观望着,一个小时过去了,广树依然没有来。

距离明年的到来还有十一天。为迎接圣诞节和寒假的到来,池袋街头已变得热闹喧天。只有我,独自一人坐在冰冷的金属椅上痴痴地发着呆。每当看到跟广树身材、装扮相似的小家伙时,我的心都为之一动。不知从何时起我竟如此在意那个怪小孩了。每当听到风吹过山毛榉的秃枝杆,并发出响声时,都以为是按动计数器的声音。

星期二的中午,两双醒目的印着不知何种品牌字母的藏青色皮鞋毅然出现在我所在的长椅面前。翻开眼皮,竟然是那个猎犬司机,旁边还站着一个比他肥一圈的男人。今天那司机穿了一件带有拉丁风格图案的夸张束腰外套。他恐吓般地说:

“你就是真岛?我家少爷在哪儿,你不会不清楚吧?”

我扭过头,发现长椅后面还站着一个男人,双手环抱胸前,眯着的眼睛从缝隙里钻出点光来紧盯着我,长得跟岩石似的。我疑问道:

“广树失踪了?”

司机和身旁的男人一脸惊讶地面面相觑。

“住口!我问你呢?这段时间不知道小家伙在玩什么。周末你都干什么了?没跟我们少爷在一起?”

广树从多田家消失了!

“别再和多田的儿子在一起了,赶快离开他。”原来Zero One说的不是我有危险而是广树,难道他的意思是不让我受到牵连?

“昨天广树没来,今天也没有,如果我们在一起,你们现在就会看到他。倘若怀疑是我绑架了他,我就不会在这儿坐着了,像你们这种货色的人又怎能轻易找到我呢?”

旁边的男人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想冲我扑过来,却被那只猎犬拦住了。西口公园可是警署的邻居,大白天的居然想在这儿打架!看来哪个行业都有人才欠缺的问题存在啊!

“听着,如果你有少爷的消息了,立马打这上面的电话。否则,这哥们会半夜拜访到你家。明白吗?”

司机冲我扔了一张丰岛开发的名片,跟用指尖弹扑克牌似的,随即转身离去。

那天晚上我正忙着店里的生意,却见客人们纷纷向两边退去,中间留出了一条通道。雪伦吉村穿过西一番街的人群走了过来。在聚光灯的照射下,她原本消瘦的脸更显苍白无力,严峻的神情却仍如冰山一样美丽。四周仿佛也变得更加明亮起来。

“下班还没来得及卸妆。真岛先生,能借个地方说话吗?”

那是一种求助的眼神。

我看了看老妈,她也觉得雪伦吉村的神情与往日不大一样。老妈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边请。”

打开店旁边的木门,我先走了进去,从这里可以直接到达二楼起居室。爬上楼梯,脚下响起了吱吱吱的叫声。雪伦吉村对老妈轻声问候后,尾随而来。穿过玄关和矮小的厨房(可不是像餐厅那样的感觉),来到我的房间。我请她随便坐,当然是找个没有堆杂物的地方。

“广树失踪了吧!”

“你知道了?”

我把那天在公园司机专门找了我一趟的事情告诉了她。雪伦吉村脸色微变:

“跟我先生的作风很像。周一那天早上广树说去西口公园然后就走了,结果到现在也没回来。他被绑架了。”她一副担心的表情,可是,当说到“他被绑架了”这句话时竟然表现得十分冷静。难道另有隐情?接着,雪伦吉村转而愤怒地说:

“事后我们并没报警,因为我先生是个爱面子的人,他认为这件事是其他帮派干的。真岛先生,我听说你解决麻烦问题很有一手,是这一带出了名的,而且跟G少年国王安藤崇关系也不错。你还帮羽泽组找回了他们的大小姐。”

看来她对我进行过调查了。不过,她是否知道找到公主的时候她已经死了呢?雪伦吉村依然正座,拿过柔软的鸵鸟皮挎包,掏出一个黑色皮革印章袋和一张画有史努比图样的存折,放在年代久远的榻榻米上向我推来。打开存折,我发现自广树出生那天起,雪伦吉村就每月往里存入五万块钱,月月不断,如今已有600万之多。120次存款,一一详细地打印了出来,上面的数字密密麻麻,不禁让我感受到她莫名的魄力。

“这些都给你,是我从每月的通告费里另拨出来定存的,用作学费保险。希望你能救出我儿子。”这样做对我来说根本没用,以钱来换回被绑架的人并不在我的工作范围之内,因为倘若真牵连到其他帮派,那行动的危险系数可就大了。而且,如果广树是因我而丧命,那我就天理不容了。

“对不起,现在有多少钱都无济于事,因为我也不知道怎样才能救广树。”

“不是的,除了广树我还有另外一个儿子,也希望你能救他。”

说着,雪伦吉村落下泪来。浸湿的睫毛膏化开来,脸上的妆也被冲花了。我默默地等待着她的下文。

“绑架广树的,就是我另一个儿子。”

她从包里又拿出一张照片。是三个人在某家餐厅的桌子围坐的情景,30岁左右的长发男子、广树和她,柔和的温暖烛光,明亮温馨的笑,嘴角上翘形成的相同纹路,暴露出了这是一家人。

“这个是我和前夫生的,叫吉村秀人,自从离婚后和他也就分开了。他现在东急手百货后面开了一家店,经销运动用品,不过生意并不好,总有一些讨债的人在后面追杀。”

完了她递给我一张名片。店名叫Physical Elite。

“他经营过餐饮店,效益不好倒闭了,欠了很多债,后来我帮他还了。前段时间他又来找我,哭哭啼啼的,但我没同意。”

越听越糊涂了,亲手策划亲自出马的绑架案?再看对面的雪伦吉村不知什么时候已停止了哭泣,毅然端坐地注视着我。

“后来有联系吗?”我问道。

“有,广树失踪后他给我打过一次电话,说广树没事儿让我放心,但不能让多田知道。当我再打过去的时候那边就没人接了。店里的门紧锁着,他家里也没有他的影子。”

既然知道了广树是安全的,就说明还有希望。她接着说,“我现在最担心的不是广树而是秀人,他知道出了这事儿多田是不会去报警的,就算不幸被人发现,因为我是他妈妈,所以他并不担心什么。可是,他不知道多田不是个省油的灯,发起火来可怕得很。一旦被激怒,他会给秀人留下永远也忘不了的伤疤的,弄不好他会杀了跟他一起绑架的人。”

不会让我和这种人物交锋吧?黑道,一个我最不想沾的行当,因为厌烦黑道所以更厌烦他们的老大。再说了,自作孽不可活,那个秀人完全是自找的。不过,倘若不去可怜一个生命将要终结的人是不是有点儿不够意思呢?哭过后的雪伦吉村,脸颊上留下两道灰色印迹。

“昨天我思前想后,不能找警察,也不能找圈里的朋友,更不能跟我先生或他的手下说。只有你了,只有你才能帮我。求求你,求你救救广树和秀人吧!求你了!”

电视里常用分手二字来解决夫妻关系的雪伦吉村,在处理自家关系上实在不那么圆满。回过头来想想,似乎谁都是如此。看着眼前这位无助又泪汪汪的母亲,把棘手又难以倾吐苦水的接力棒交到我手上,我想我已没有退路了,只好有多大劲使多大劲了。恐怕谁也不会将比赛中的接力棒留在地上抽身退出吧!

“我知道了。我尽力吧!”

错误3。

那天晚上,用一个小时的时间听完了雪伦吉村的诉说。她走后,我听着SteveReich的《献给十八位音乐家的音乐》,挖空心思地想着……嗒嗒嗒,却想起了广树按动计数器的声音。Reich是本世纪的美国作曲家,目前依然健在。说起现代音乐感觉上好像深奥了些,其实一点也不,现在有很多广告都用现代音乐来做背景。在听旋律单纯的钢琴曲或木琴曲时,我们会感觉到音与和音之间相互干涉,高与低的地方互相叠交,如波纹般一圈盖过一圈,两圈相互影响。这种音乐的精髓表现在节拍的间隔,而非旋律本身。我的故事就是如此,我想传达的是街头中出现的分歧和语言表述的劲度,而非街头本身。

广树、秀人、雪伦吉村、多田三毅夫、Zero One……我拿出纸笔把所有演员一一罗列上去,同时也把所有相关信息统统堆了上去,密密麻麻一大片。我不断在这些人的名字下画线、删除,再画、再删……脑袋如同一口锅,资料如同食物,把它们放进锅里点上火,开始熬煮,直到呈黏稠状为止。答案虽不会马上见分晓,但这个过程却是不可少的,否则根本迈不出脚。累是累了些,没办法就得这样。

那一夜我把《献给十八位音乐家的音乐》反反复复地听了七遍,一门心思地钻进去想。不知不觉间窗外的乌鸦叫了、西一番街的夜色泛白了,四百七十四分钟过去了,我也终于睡去了。

第二天打开店门、搬出水果,我便连忙朝池袋街头奔去,赶往秀人的Physical Elite店和家一探究竟。

来到东急手后面的川越街,一栋年代已久的综合大楼亮于眼前,一楼是回收商店。乘上充斥着霉臭味的电梯,来到店的所在地,三楼。一块写有CLOSED的牌子用钢丝钩挂在玻璃门上,门把已落了一层灰尘。我探出头朝店里一阵窥视。

空间虽小,却摆满了西海岸的运动用品,越野自行车、竞赛溜溜球、滑板、飞盘,可想而知店主很注重排场。除此之外,店里还悬挂了很多来自各处的手绘POP,由此也足见此店主的品味如何了。不用看也知道里面没有半个人,于是我又回到一楼,向正忙于组装Cannondale山地车的店员小哥开始了打听。

“PhysicaI Elite什么时候关的门啊?我跟他订的越野车车座还没给我呢!”

“给钱了?”

蹲在地上的小哥问道。我摇了摇头。

“那还管它干吗!从上个月月底就关了。之后总有一些追债的人到这里来,搅得我们连生意都做不了。”

离开那儿后我又去了秀人的住处,那是位于东池袋旁文京区大冢的一栋看似高级的公寓,在护国寺东侧。我站在电梯前静静地等待。电梯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位浅紫色头发的老婆婆。

“中午好!”

在她出我进的时间里,我笑盈盈地送出了问候,她笑了。爽朗的笑容无敌。来到四楼,越过一间间焦茶色的房门,站在四○六房间前,我知道里面没人。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能分辨出里面有人的门或是没人的门,奇怪!

我仔细察看了一番,发现门的右下角有一根以细透明胶带贴住的头发,这应该是用来判断是否有人进去过的标志,倘若门被打开,头发必然会断,说明有人来过。不过,目前丰岛开发那边还不知此事,由此可以断定这应该是地下钱庄弄的。

想必秀人是被逼得无路可走了。

回家经过西口公园时,长椅上出现两张熟悉的面孔——猎犬司机和恶霸搭档,两个和这里的圣诞夜丝毫不搭调的家伙。他们也看到了我,脸色立马僵硬起来,立即飞奔而至。我脑子飞转考虑要不要快逃,可一想如果逃了不就说明我跟绑架案有关了吗?于是乎,我们三人就在圆形广场的正中央开始了交谈。要是被我的粉丝们看到我和这样两个家伙在一起,一定会落下眼泪。

“嘿,真岛。我们老大有请,给个面子吧?”

猎犬司机态度虽不让人喜欢,但这次似乎已有所收敛。这么突然的转变不得不让人感到奇怪。

“是命令,还是请求呢?”

那胖子又开始脸红脖子粗了。猎犬给他使了个眼色,他便老实了。他的魄力还真不小啊!我对这条猎犬不由得产生了一丝亲切感,这让我没有想到。不过,我有一种感觉,司机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

“算我求你吧。昨晚绑架少爷的人来电话了,今天下午三点还会再打来。我们少爷说很想听听你的声音。你能跟我们去一趟吗?”

一看表都两点半多了,怪不得他们这么急呢!

“去。快走吧。”

司机点了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猎犬竟然会笑!

几分钟后,我们上了奔驰车,迅速向丰岛开发总公司奔去。那是一栋距离池袋本町地方法院很近的中层建筑,窗户很小,所处环境安静祥和,与周边的街景衔接自然,不知道的人没准儿会当它是当地的建筑公司呢。

明明是办公大楼,门却是自动上锁的,黑漆漆的玻璃门估计做过防弹处理。我一声不吭地跟在司机后头。进了电梯才知道要一直上到最顶层。门开了,走廊有些暗,地上铺有地毯,踩上去感觉软软的很舒服。来到“社长室”,司机在木门上轻敲了两下,随即响起金属般沉重的声音。

“打搅一下。客人带到。”

司机熟练地拉开门后,并不抬起眼睛直视里面,而是只低着头。

“请进。”

司机说道。看来这只猎犬有很好的教养嘛。走进去一看,一张超大的办公桌敦实地倚在窗边,足有双人床那么大。前面是一组八人座沙发,沙发上坐着五个人,除了雪伦吉村外别人我一概不知。他们同时将目光移向我,但所发射出来的眼神力道均不相同。怎么看怎么觉得那几个不像正派人士。

我将视线转向茶几,一支连接着两条天线的行动电话赫然摆放于中央。而他们那刚才瞬间聚焦在我身上的目光,也一同又回到了行动电话上。

“这是我先生多田三毅夫,丰岛开发的社长。”

雪伦吉村指着坐在另一个沙发上的中年男人说道。传说中的多田!一个矮小的男人。白衬衫卷着袖子直到手肘。不仅脑袋小,鼻子、眼睛、嘴巴小,就连手腕上的表、脚上的鞋、腰上的皮带都是小的。不过,整体感觉上去他身上有说不出的锐利阴冷。这下我明白了他的手下为什么如此拼命地为其效劳,惟恐达不成这个男人的命令。这时我突然有个疑问,按说他们那一行人应该会把本性压抑在心底的,可怎么就毫无顾忌地释放出来了呢?多田不屑地看着我,那眼神很像是在看虱子。

“坐。听说你是广树惟一的朋友,那孩子平时说话做事总是令人匪夷所思。他点名要跟你说话,希望你一会儿尽量把话往长里说,从对方嘴里套出他们所在的位置。麻烦你了。”

说完,他转向旁边的老人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眼睛不再看我。从他的表情里我丝毫没有寻找出父亲担心独生子的痕迹。我和雪伦吉村四目相对,然后她又一副歉疚的样子将视线缓缓移开。

看看墙上的挂钟,两点五十五分。于是我也无声地加入到了这场战斗中来。

三点刚到,急促的电话声响起,等待在这个让人出汗的暖室里的人们神经一颤。围坐在茶几前的一个年轻男子飞快按下录音键,老人也迅速将耳机塞入耳中,在电话响过第四声时,多田不紧不慢地接了起来。

“喂,是我。”

多田的回答很冷静。雪伦吉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一脸的担忧。我们听不到对方在说什么,他们像在洽谈一笔买卖,价钱、地点、人的情况。三四分钟的时间在我们感觉来犹如三四个小时般漫长。突然,多田看了我一眼。

“嗯,那个小子在。让广树听电话。”

说完,多田把电话给我,又立即摘下老人耳朵上的耳机,塞入自己右耳。我对准行动电话底部的一堆小孔说:

“广树?我是阿诚。你怎么样?”

“嗯,我还好。”

广树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伴着某种杂音。那是计数器喀嗒喀嗒的声音。广树停顿了一下,突然大叫起来。

“哇——哇——哇——药已经没了,我好像又变得奇怪了。”

“怎么了?”

我也急得大叫起来!

“哇——哇——饿了。那个,阿诚,结束之后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广树很兴奋,开始说起没头没脑的话来,“我们还是去小侩寿司吃鲫鱼吧,然后再去PIZZA-LA吃意大利罗勒比萨,再上麦当劳吃麦香鱼,还有Mister Donut的巧克力天使法兰奇。”

广树又跟放长鞭似的突突突地说着不着边际的话。听到一半,我突然从睡梦中清醒,广树曾教过我食物数字记忆法!莫非这小家伙是在装失常,想通过食物来给我传达某些信息?那是除他之外只有我才懂的食物数字游戏。我神情微变瞬间又将其隐藏,为的是不被多田发现。我装作焦急的样子喊道:

“你真没什么事吗?”

“哇——?小侩?PIZZALA?麦当劳?Mister。哇——?小侩?PIZZALA?麦当劳?Mister……”

正说着,电话忽然挂断。多田摘下耳机,满脸诧异地问道:

“他说的什么东西啊?”

我紧张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移开在他身上的视线说:“不知道。”

广树说过一旦不吃药,他就会有非常奇怪的举动。沙发上的雪伦吉村紧握拳头,指甲失去了血色。

我想起昨晚听到有关广树吃饭的事情来。因为不喜欢吃保姆做的饭,他经常晚上跑去外面吃,除非妈妈亲自下厨。一个人的晚餐是凄凉的,也许正因如此才造就了他的数字记忆法。这究竟是应该感到庆幸还是感到悲哀的事情呢?

社长室已一片骚动,我出神地望着眼前的一切。猛然想到我还留着广树的采访录音带呢,原本是为写专栏而准备的。虽然很想快点儿离开那里,却还是没用地待在那儿听候命令。过了一会儿,多田见我还在那里,便动了动下巴叫我离开。帮了忙居然连个谢字都不说。

回去的路上我的脑子里满是广树的话:哇——?小侩寿司?PIZZALA?麦当劳?Mister。

让出租车司机把车停在西一番街的小拱门,我则快速徒步回家。因为老妈说过还有20年我才有打车的资格呢,所以,现在借我胆儿我都不敢让车开到店门口。

一进家便冲向店旁边的楼梯,直奔屋里的桌子。拉开抽屉抓起随身听和几卷采访录音带,开始静静地一次又一次地听着,同时列出数字和连锁快餐店的对照表。

第一个“哇——”还不太明白,而小侩寿司对应5,PIZZALA对应4,麦当劳对应l,Mister Donut则是6。

那就是:わ(“哇”和日本字“わ”同音)5416!

当这一排数字出现在纸上的时候,我立马明白了,是车牌号码,而以“わ”为开头的只有出租车。于是赶紧拿钥匙打开第一层抽屉,取出雪伦吉村的存折,飞也似的冲出房间,越过楼梯。

老妈穿着白色铺棉夹克站在店前,张着嘴巴僵在那里目送我离去。

再次钻进出租车,这次要去的地方是东池袋的Dennys。我想Zero One一定还在那里等待着他的神圣信息。车子跃上横跨JR线路的陆桥,迎来一个慢上坡。透过车窗可以看见电影广告牌和色情美容院。冬季的天空犹如铺上了一层碎冰块,在陆桥上方扩展开来,最后与川越街道相交为一体,直到池袋东口的五岔路。车子拐进春日通在NTT前停下。

纵上栏杆横跨马路,我一头冲进大众餐厅,窗边最里面的桌子我一眼望见了他。Zero One看到我后,嘴角微微上扬,笑了。我第二次坐在了他面前,他开口道:

“你终于来了。想吃什么,随便点。我请客户。”

服务生随即而来,看到他的穿着我就冷,便点了杯热可可。

“帮我查有关这个车牌号的出租车,什么信息都行。”

我撕下记有此号码的那一页纸递给他。他接过纸,瞄了一眼后说道:

“钱呢?”

我手拿存折在桌子上敲了敲说:

“事成之后要多少给多少。一定要快。”

我收回存折正要起身离开。Zero One摇头道:

“等等。”

Zero One一边敲打笔记本电脑上的键盘,一边嘶哑着声音说道。

“难道现在就能知道?”

天呐!我以为侵入出租车公司的资料要花很长时间呢!这家伙不会是达斯维德吧?

“看样子你对电脑一窍不通啊!凡是有赚头的信息来源都得事先入侵,这一过程需要很长时间,只要成功了,控制了操作系统的主要密码,想要的资料很快就会出来了。”

我虽在用苹果笔记本,却从没想过入侵这回事儿,只把它当成是能够处理文字的小机器罢了。

“你怎么会知道广树有可能被绑架?”

“我只是说他会有危险而已。好吧,就给你个优惠待遇告诉你。之前地下钱庄和工商贷款的人请我调查过吉村秀人,他是个除了钱什么不认的主,做事从不经过大脑,所以招来一身麻烦。能够帮他的只有‘金库’雪伦吉村,而广树嘛……”Zero One眯着眼睛继续敲打着键盘,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丰田开发的多田。吉村秀人一点儿头脑都没有,谁也救不了他,能够让他在走投无路时最后一搏的或许只有这么做。所以我才觉得广树会有危险。”

语毕,Zero One转过电脑给我看。炫目的液晶屏幕上显示着一个密密麻麻的表格。其中有一行在白光闪烁,顾不得刺眼,我看到上面写着:城东租车公司池袋东口店,三菱得利卡,休旅车,平成十年制,珍珠白,车号是练马27出54-16。上周五出租。我随手从桌上抽出纸巾急忙记下。只听Zero One说:

“所以我说,很快就会出来的。”

谢过之后,我起身告辞。这家伙还真是了不起,上哪儿找去啊!难怪要在头盖骨插上天线。不过,接收灵魂的信号是不是比入侵私家资料要难上数倍啊!

在回去的路上,想到该给池袋G少年的国王安藤崇打电话了,这段时间没发生过什么大事,也没怎么联系。用PHS打过去,接电话的照例是手下,一听是我便立即转交给安藤崇。

“噢,阿诚啊。你这个月的专栏我看过了,发现你对不干净的东西总是过于美化哦!”

他冷酷的声音里似乎既有怎样都好的意思,也有无所谓的意思。

“其中也包含崇仔哟!”

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笑。自从我把《太阳通内战》发表在专栏里之后,安藤崇在这一带的人气急剧上升,直逼教祖,女粉丝也跟着多了起来。不过他和时下当红发型设计师别有不同,因为他已经是教祖了。我转移话题说:

“有事要请你帮忙,你有时间吗?”

“有关丰岛开发的事情吧?”

“是。”

“这两天丰岛开发和关西派事件不断,而你又是那种有点儿斗争苗头就会进来掺合一脚的人。”

“哎!是麻烦在呼唤着我!”

就这样我们约好20分钟后在西口公园见面。在挂断PHS时不经意间发现,脚下的太阳八通石板上有无数块已被踩成扁平状的口香糖,一个小灰点挨一个小灰点。从形式上看不像是后来被人故意弄成的,倒像提前设计好然后摆那儿黏上去的。过往行人谁也不注意,不过还别说,自有一种美存在。

对不干净的东西总是过于美化?无所谓,谁叫我本性天真呢!

就在我坐在长椅上等待崇仔的到来时,有人打我的PHS。接起来一听,一阵如风吹般的杂音从那头传来。

“真岛先生,我们决定给他们钱。”

雪伦吉村低声说道。不知她是否还在丰岛开发的总公司!

“说下去。”

“对方让我们二十四号下午四点,带上钱在池袋车站西边的出口处听候他们的指示,至于具体地点他们再另打电话通知。”

“有广树哥哥的消息吗?”

“没有。你呢?查到了点什么?”

“倒是有一点。嗯……我能用你给我的那笔钱吗?”

如果现在告诉她有关租车的事情,我不敢保证此秘密不会被泄漏出去,所以必须先隐瞒起来。

“唉,要是广树能安然无恙地回来,秀人也不会有什么闪失的话,都用了也没问题。”

完全豁出去的口气。我则依然给出尽量试试看的回答。是否能够天遂人愿,谁也说不准。我比多田多占优势的,只是广树暗示给我的那几个数字。

街上期待圣诞快些到的年轻女同胞们,纷纷从我眼前滑过,奔走于各大百货商场。而我却想像着事情悲惨的一幕:丰岛开发的效命犬们在广树跟前,杀死了他的哥哥和一起作恶的野兽派。一个,两个,三个……

广树也会拿出计数器来计算地上躺倒的人数吗?

崇仔还真准时,在左右双塔一二号保镖的跟随下,现身于东武百货出口处。霎时间,仿佛有一股比严冬街头的低温还要冷冽的空气随他悄然而来。黑色压低的鸭舌帽,黑色背心外加黑色长袖外套,黑色直统牛仔裤配黑色运动鞋。他就像重量级世界拳王,仅是在广场上散步经过一下,看似消瘦的脚就能踩出具有弹力的律动感来。

下一秒钟,黏稠、无色且透明的液体炸药,突然爆炸。试着想像那样的画面。倘若街头霸王安藤崇是那液体炸药,只要他一道口令,就算是将西下的太阳再次拽回天空,数以千计的G少年也依然能够尽力办到。

崇仔挨我坐下,而那一对双塔则如两尊基座般,稳扎于长椅两侧。他懒洋洋地说:

“从去年夏天到现在阿诚还是头一次有事叫我帮忙呐!就说嘛,最好不要总是一个人不声不响地干!”

崇仔笑着说道。那是酷似广树的坚定笑容。

“能不能把你的G少年借我四十八小时?”

我刚说完,崇仔好像来了兴趣。于是,我把广树被绑架的事情从头到尾地给他讲述了一遍。崇仔听得极其认真,脸色竟随之渐渐冷了下来。他就是这样,一上火就会变得冷酷。

瘸腿的冬日残阳转眼间竟没了身影,原本散发微弱光芒、看似奄奄一息的街头霓虹灯,这时变得嚣张耀眼起来。天黑了,眼睛逐渐适应了,却发觉灯光闪烁的夜晚比白天要明亮许多。我俩就那样坐着说着,几乎有一个小时的时间。

最后,我们决定,把消息放出去,以悬赏金来鼓动池袋街头的所有少年寻找秀人所租借的车子,然后组织两车行动部队,一旦有消息立即出动。而他们的奖励则是雪伦吉村户头存款的一半。

八点钟,我回到水果店。也许是到了年底的原因,网纹哈密瓜已到了供不应求的地步。老妈见我,两眼紧瞪,那神情仿佛在说,这么忙你又野到哪儿去了?我赶紧进店帮忙,由于睡眠不足、用脑过度,导致我头晕眼花大脑不受控制,刚一上手就找错零钱,看来距离超级店员还隔着几个层次呢。

八个小时是人体所需的正常睡眠量,我第二天早上终于从半死中苏醒。那天是二十三号,一个美好的休息日。我一边照顾着生意,一边竖起耳朵听着随时都有可能响起的PHS,同时还把《献给十八位音乐家的音乐》放进CD手提音响。老妈的表情好像在说我是不是疯了,虽然我觉得一个人沉思或是情感音乐,在这条除了偷拍录影带店、时尚美容院,就是诡异夜店的街上,倒是蛮适合的。

PHS响了,而且还是两次,都是雪伦吉村打来的。“能做的我都做了。”说出这句话我便挂断了。她说多田将全组织的人都派了出来,严密坚守池袋车站及周边区域。广树哥哥的命运到底如何,就要看先找到他的人是G少年还是丰岛开发了。不过那家伙确实笨得可以,无药可救,说不定此刻他正在某个地方做着金钱梦呢?

当晚我直接穿着外出服上床睡觉。没有做梦。

圣诞节将至,天空却变了脸。初升的太阳散发着如黄昏般的暗光。店门一开我便直奔银行,去给雪伦吉村的存折解冻。回去的路上我揣着装有六百多万块钱的纸袋,还提心吊胆地想着会不会遇到打劫的,结果没一个人看我一眼。想想也是,夹克手肘处磨破了洞、脏旧的牛仔裤,一身破衣烂衫,不想也知道这是个穷光蛋。

回到家,我便开始了钱的分配,哪些是悬赏金,哪些是G少年的,哪些又是Zero One的,最后还剩三分之一的钱,我又装进了纸袋。夜里我焦急地等待着PHS的呼叫,一晚上没有睡去。现在还有七个小时,七小时过后可就要交付赎金了!

急得快要发疯的我,照常在十一点钟开了店门。下午一点,该吃午饭了,老妈下来看店,我则上楼去吃饭。心里边想着秀人一定是找不到了,边垂头丧气地吃着没味儿的饭菜。这时,放在茶几上的PHS突然响起,我立即抓起去接。

“西池袋二丁目,在‘自由学园’和‘主妇之友社’之间的马路那儿,上屋敷方向。是一辆休旅车,赶紧过来。我们先用两部车把它包夹住。”

我扔下筷子,抓起那包纸袋一溜烟地冲到楼下,纵身钻进停在店前的DATSUN,以低档的速度前进。路边的扩音器里又播放着毫无优雅旋律感的《圣母颂》。

从西一番街到自由学园有八百米的路程,就在池袋警察署前面的死巷子拐角。路上我飞一般地奔驰,三分钟,到了自由学园的所在路口,紧接着右拐,再开五十米的右手边是草木生机勃勃的上屋敷公园。

掠过公园朝马路上看去,三辆车头挨头地亲密停放着,中间是一辆模样极像昆虫的白色休旅车。由于窗上贴有隔热纸,里面什么动静外面的人根本看不到。我停好车,这时,一个上穿松垮的军用夹克,下穿黑皮裤,头扎茶色马尾辫的女人从前面的三菱Pajero里走出来。是个G少女,她坏笑了一下,脸上轮廓显得有些严峻。随即照着休旅车的车窗一阵乱喷。油彩喷雾发射伸展,星星点点的白色漆墨转眼间给玻璃窗罩上了一层薄雪。

另一辆Chevy Van里钻出两个男人,向休旅车的后轱辘走去,配合G少女,伸出刀子就往轮胎上狠划。先是纤维被割开,随即听到“扑哧”,轮胎爆破般的漏气声,休旅车的车尾在瞬间弹跳了一下,“咚”,屁股猛然着地。

我下了车,Chevy Van和Pajero里又下来几个G少年,我们一行八人将休旅车围了个严实。崇仔对休旅车上的人说道:

“你们逃不掉了,还是趁早下车吧。落在我们手里算你们运气,要是丰岛开发……虽然我们对你们并不感兴趣。”

对方车窗缓缓下滑,看来里面的人把他的话听进去了。站在崇仔旁边的我说:

“车里是不是有叫吉村秀人的?实话告诉你们,多田已派出众多人手在搜寻你们,说见到你们就立即全部干掉。现在趁他们还没有来,赶快放开广树,我会饶了你们,否则你们死定了。”

说完,车门被拉开,两个一看就知道是游手好闲类的男人跳了下来。一个金头发,一个身体健壮的光头,都是头脑简单爱生事端的人。“干掉”二字看来作用不小,他们一定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G少年快步上前一把擒住二人。但崇仔却说:

“算了,放他们走吧。”

其他的共犯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了公园里。再看那辆休旅车,半开的门里漏出三辆越野自行车。难道是打算丢下汽车改换为脚踏车逃跑吗?如果是这样的话,倒很适合池袋的小巷。

“你真的要放了我?”

被稍微打开的窗缝里传来秀人细微的声音。崇仔酷酷地回答:

“是,反正你们的车子已经瘫痪了,想怎么样随你。”

我冲着车大叫道:

“广树,你在吗?怎么样?”

前面的车门开了,走下来一个面容极其憔悴的男人,看上去有三十岁的样子,鲜艳的风衣和尼龙运动裤。他就是秀人,远不如照片上健康年轻。斜系安全带、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广树这时探出小脑袋。计数器发出令人怀念的喀嗒喀嗒声。广树笑开了脸。

“小侩?PIZZALA?麦当劳?Mister。我就知道,阿诚一定能听懂。”

了不起的学习障碍儿。可此时我竟一时无语,找不到应付此情景的话语,只觉得胸口揪得紧紧的。虽不甘心又奈怎样!我把手中的纸袋扔给秀人,说:

“里面有两百多万元,不过不是我的,是你母亲雪伦吉村的。她怕你落在多田手里丢了性命。拿上钱,去你想去的地方吧。”

吉村秀人紧紧抱住纸袋,弓着背,一副深刻反省的样子,不过这只是我的猜测而已。倘若换作我,才不会把自己的钱白白送给这样一个家伙呢。

过路的人渐渐从四周聚集过来,于是我们急忙抽身撤出,只留下一笔修车费和休旅车在那里。这就是G少年的做事风格,漂亮得令我佩服不已。临走前和崇仔说好晚上在池袋的夜店碰面。三辆车行驶到最后就剩我的DATSUN,G少年的那两辆早已消失在了路口的拐弯处。坐在我旁边的广树眼睛望向窗外,手里依然嗒嗒嗒地按着计数器,我又看到了他那坚定的笑容。

池袋的街道上一派圣诞前夕的景象,不仅随处可见红色缎带和金箔铃铛悬挂于路边,还可到处听到让人丧失信心的歌曲《圣诞铃声》。我驱车缓缓驶过,来到池袋本町。到了多田的丰岛开发,我把车停在公司的后面。

“嗯,阿诚……阿诚不可以喜欢我,你得欺负我,因为凡是我喜欢的人,最后都对我做出了很不好的事情。”广树小声念叨着,“我曾喜欢爸爸,也喜欢哥哥……所以我不可以再去喜欢别人,别人也不可以喜欢我的。”他一边说一边无精打采地按着计数器,“如果阿诚还照样喜欢我,我会变成一个非常奇怪的人哦!”

说完他不再看我,视线转向嵌有防弹玻璃的那栋楼,眼泪也跟着流了出来,但他脸上却又出现了谁也无法改变的笑容,那笑遥远至极。广树强压着声音哭泣着。

我侧过身将这个十岁小鬼紧紧搂住,那身体单薄却温热。计数器从广树的双手里滑落下来。我们就这样抱着哭着。不然怎么做呢?广树总归是要回到父母身边,继续和分配、分类他的档案生活在一起。我安慰道:

“广树,我明白。我不去喜欢你,但也不欺负你,我会永远陪着你。因为我们还要一起玩呢!”

广树呜咽着点点头。我拾起计数器放回他的小手里。打开车门,站在路边,广树低头盯着自己的脚,运动帽的带子晃了晃。

“以后能给阿诚打电话吗?”

我点了下头,不放心地问道:

“没有忘记号码吧?”

广树的脸顿时明朗起来。

“肯德基?SKYLARK?肯德基?DenyS?Dennys?吉野家?麦当劳?SKYLARK?Miscer吉野家?GUSTO。只要我记过,这数字就会永远留在脑子里。”

听完跟绕口令歌曲一般的电话号码,我启动车子,然后在一米开外的地方停下来,广树站在树荫下朝我望来。我掏出PHS拨通雪伦吉村的电话。

“广树在公司后面,他哥哥拿着钱走了……”说完我毫不犹豫地挂断。

不一会儿雪伦吉村从大楼里冲出,跑过来紧紧抱住孤零零站在路上的广树。我这才悄然离去。

圣诞夜,我照常在晚上十一点钟打烊。随后便走出家门,穿过寒气逼人的街道去往东池袋的Dennys。我发觉自己手中钱是越来越少了,那境况像《小气财神》里重新做人的斯科鲁济。我没有打车,而是依靠双腿前进。其实就是想对Zero One说声圣诞快乐,更重要的是把雪伦吉村存了八个月的通告费给他。听说即使是圣诞夜他也不会离开那里,就自己默默地等待着神圣信息的到来。

深夜将至,我又去了很久没在那里出现过的Rasta Love。水泥箱里的涂鸦比以往多了许多,漆黑的夜,闪烁的灯,使墙上的字好似萤火虫般闪着、飞跃着。走进贵宾室包厢跟崇仔道了声谢,同时把讲好的钱放在桌上。崇仔用手指敲了敲,旁边坐着的一个人拿起钱便走了出去。后来说到广树,崇仔嘿嘿一笑:

“把他送到总公司?想必多田一定会吃惊不小吧!对了,阿诚,广树那小家伙说什么麦当劳、Mister,那是什么意思?”

“秘密。”我笑着说。

那是无人猜透的数字秘密,虽然我并不想探究如此深奥的秘密,不过,也许就像广树和Zero One所说的,这世界的一部分或许真的是由数字组成的。

那天夜里,我和崇仔,还有其他G少年,我们一直喝酒直到天亮。两个优秀的男人凑到一起总会遇到很多麻烦,不请自来的女人一个接着一个,虽然她们都将身体靠向崇仔,而不是我。不过没关系,我的魅力可不是随便就能被人看到的,得需要时间才行。

事后我又见了一次雪伦吉村,还吃了饭,为的是跟她道歉,因为广树的学费被花光了。没想到她却从容不迫地笑着跟我道谢。看来在金钱的态度上我们的区别还真大。在这期间有时我还会看到那个关于离婚的节目,仍能听到年轻夫妻被狠批的话语,而当谈到雪伦吉村的个人婚姻时,她会红了眼眶,不过我并不知道那情感是真还是假。

自从和广树分开那天到过年,我们就没再见过面,只是偶尔打个电话。有人说现在多田对广树的看管加紧了,不允许他到处乱跑。直到新的一年过了十多天后,我又在西口公园看

到了他。那天,我在温热的长椅上听着随身听晒着太阳,那小子忽然出现在广场的另一头。

依然是运动式安全帽、羽毛领风衣配牛仔裤,手肘和膝盖戴着护具的装扮。没穿之前我们一起买的旱冰鞋,而是一如当初一小步一小步地穿越广场,很谨慎地朝这边走来。他的小手在计数器上飞快地运作着,那速度简直可以和蜜蜂拍翅相提并论了。

在晴朗、安详的天空下,我等待着一个人。他的速度缓慢至极,但确实是在向我走来。如此度过时光,感觉上去还不错。虽说只是十分钟。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大小:
字体格式:
简体 繁体
页面宽度:
手机阅读
菠萝包轻小说

iOS版APP
安卓版APP

扫一扫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