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着,涌动的鲜血期待那从黑暗中一跃而出的怪物,再抄起大剑把它们劈个粉碎。如今只有杀戮才能使他找回当年的感觉,而面前所出现的事物也应了他有些激动的心态——尖牙利齿,蝙蝠似的头,灰暗而沉重的皮肤,足以扯断骨骼的爪子,俨然是一头血魔。
那种吸血鬼类的低等生物只会顺从最原始的渴望,它们会将受害者的身体撕成好几段,再俯下身去舔舐地板上的鲜血,偶有更为残暴的个体则会将受害者悉数吃掉。眼前这只显然被饿了好一段时间,身形瘦削却迅速,面露凶光,随即在发现沙立叶的一瞬便飞奔而来。
骑士立好身形,姿态放低,紧握大剑。随着他思绪的波动,剑上的纹路骤然亮起,红色的辉光在黑暗中如此醒目,而后迸射出炽烈的火焰,正附着在剑刃上,烧得四周的空气也开始扭曲。他横起大剑,在怪物扑来的一瞬便撞碎了它,一分为二,从腰部断开,泛滥开的火焰灼烧伤口,很快令剩下半块残骸也化作灰烬。
火焰熄灭,呼吸恢复如常,先前的运动使他的血液都开始翻涌,他闭上眼,竭力控制着,才令自己不失去理智。他的喉咙动了动,正想开口说些什么时,却见房间突然亮起,所有事物都变得清晰起来,那股彻底的黑暗潮水般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间宽敞而阴森,大约是地下室之类的结构。
阿纳卡斯的声音适时地从背后响起,不急不慌地夸赞了沙立叶的所作所为:
“你杀了它,很好,这样才能让我信服,确定你比前几个蠢蛋要厉害些。”
“杀死这头怪物就是你真正的任务吗?”骑士转过身来,锐利的眼神凝视着倚在门旁的魔女,大剑仍被紧紧攥在手中,不敢有丝毫放松。
“不,这只是一项考核,测试能力的考核而已。我真正想安排的事情会更危险……也更私人些。那关乎到我是否能在这座村庄附近继续过着我安静的日子,做个助人为乐的好女巫而不被人打扰半分。”
阿纳卡斯的语气随之一转,直勾勾地望向沙立叶手中的大剑,几分有趣的神色在眼底浮现,流转着。
“此外,别这么紧张,我又不会吃人。时隔这么多年,我可从未害过任何一个人,也不像传说里那般以人的痛苦为食,所以,别担心。”
沙立叶的盔甲下发出悠扬的叹息,他指着自己的剑,半晌才吐出一句不长不短的话:
“不,其实是因为我的剑没有剑鞘。”
刹时,他看见阿纳卡斯的表情凝固了一瞬,又恢复了与刚才无二的平静。
“是吗?的确是个会格外引人误会的事情呢……”
“其他村民会畏惧我也是这个缘故吗?”
“不,只是因为你长得可不像传说里的白马王子,倒像带来启示录的白马骑士。但我不会嫌弃你破烂的外观的,毕竟我这样的女巫啊,总是喜欢与污秽的东西打交道呢……”
说完,阿纳卡斯转身便向楼梯口走去,同时也招呼了仍愣在原地不动的骑士。
“跟着我走吧,我的骑士,今晚可是会看一出好戏的。”
魔女的小屋并没有多么宽敞,除了那两具活动的骷髅侍从外,其余的所有皆是用魔力捏造的真实幻景。大概是阿纳卡斯追求简洁,她的屋子里只放了些炼金术原料,一颗水晶球与一面维度镜,和所必须的炼金设备,少许堆积的书籍,当然,最不能少的是女孩们特有的梳妆台与一张宽敞舒适的大床。
“我还以为你们都喜欢奢华的场面。”沙立叶环顾一圈评论道。
“不是所有人都喜欢珠宝的胭脂俗气的,多余的椅子也只会增加虚荣和贪婪。”
阿纳卡斯转手用魔力招来两张椅子,恰好能让骑士与她坐下。她找出一面由自己绘制的村庄的地形图,将其交由沙立叶。那上面额外用红色标注了一行,却没有任何注解在旁边,惹人一头雾水而不清楚其作者用意何在。
“很精巧的地图,是你自己画的吧。”沙立叶仔细观察着地图,心中暗暗记下了村庄附近的地形分布。如此一来,自己想干什么自然会方便些了。
“为了这场来之不易的休息,我可是处心积虑的。”阿纳卡斯的语气有些自豪,大概对普通人而言,这的确是了不得的壮举,“那条红色的地方就是我们到时候要去的地方了。我要在那儿面对一个人和他的侍从们,也许还有被招募来的佣兵。因为情况随时有可能变得难堪,所以才需要你的协助,不然的话,我一个人只会让场面更难看,这样就连藏也藏不住了。”
“作为一位强大的施法者,你自己当然也可以料理掉这些‘凡人’吧?那为什么还需要我的协助呢?”
“呵呵,骑士,你还是太轻敌了,他们可不会是一般的敌人。”
说着,阿纳卡斯抛来一枚徽章,火焰与光辉的炽热即使隔着臂甲也依旧不容忽视,流动着的复杂纹路刻印出了某个显赫家族的模样,沙立叶当然认得他们了——海德拉与跛行者,北境帕维尔王朝、神圣罗曼帝国的统治者——曼查家族。
“好极了,你杀了一位骑士执政官。我很好奇,你是怎么招惹上他们的?这群人不仅作为圣光教会的鹰犬,同时还是一个庞大国家的统治者,按道理说,你早就被灭了九族才对,怎么还能完胳膊完腿的站在这儿?”
“大概是女巫猎人们将人束缚上火刑架前还需要些审判的时间吧……这是我的秘密,不是吗?我不信任你,自然也不会告诉你了。”
“真幽默,我只希望你别将我拽到地狱里去。”
在呼吸间,魔女的身子凑近了些,她专注地看着沙立叶,像是要透过厚重的盔甲观察到他那对深邃的眸子一般。很快,她又溜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嘴角的笑容愈发微妙。
“倒是你,骑士,为什么你不害怕?这可是关系到你的家人,你的未来,和很多不容忽视的事情的,你居然敢为了一个不讲信用的雇主毫无惧色地去面对他们?”
骑士的头盔下冒出不屑的哼声,手指轻轻敲着剑身。
“我没有家人,也早过了该恐惧权势与力量的日子了。”
“聊到这里,我似乎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你是个有趣的人,如果这次事情圆满完成的话,我还是很期待我们的下一次见面的。”
“我是沙立叶,骑士沙立叶,一位失去领地,失去侍奉君主的流浪骑士。”
“这恐怕不是你的本名吧?”
“我不希望让自己的名字流传于世。”
“我们都是平凡人,哪进得了那些大英雄的历史书呢?”
阿纳卡斯露出一抹讥讽的笑来,那笑容还泛着苦涩,只映衬了她的哀伤。
“就算要进的话,大概也会是那些有负面影响的人吧……我逃亡半生,名誉早已尽毁,也不再在乎了。”
“距离你们见面的时间还有多久?”
“不远了,让我们走吧,骑士。”
沙立叶点头,和阿纳卡斯一道迈出了门。不知怎的,夕阳已从天降,为深色的树叶镀上了一层余晖。水波粼粼,他们扭曲的影子跳跃在镜面之中,活泼而富有生气,又被一片落下的藤条遮盖了,小船似的越游越远。
来到约定的小路上,沙立叶拄剑而立,魔女则百无聊赖地坐在路边的大石头上,被召唤出的监察之眼替代了她的眼睛,那颗深紫色的巨大眼珠浮动着,注视即将到来的一切事物,也会在那时发出刺耳的警报提醒他们。
“如果我们失败了,会怎样?”沙立叶考虑了一种可能性,出声问道。
“那就只能被迫跑开了,逃得越远越好,逃到没人能发现我的地方……不对,应该是我们了,因为那时,你也逃不开责任,教会的骑士和曼查家族派来的杀手会追踪我们直到天涯海角。”
“真棒,我没想到我第一次作为冒险者居然接的是这样危险而没有丝毫缓冲余地的单子。”
“别抱怨了,大不了我给你双倍的价钱。”
骑士满不在乎地耸耸肩,阿纳卡斯察觉不到他头盔下的表情,却能感知到其中深刻的嘲弄。
“我不在乎钱。”她听见他说,表情闪过一丝错愕。
“真的吗?那你还打算饿死在街头?”
“如果真有机会的话,那我早饿死在街头了。”
“等等,洞察之眼有了反应,有人来了。”
他们同时看向路的尽头,随风飘来一阵车马的响声,紧接着是一辆马车与它周围骑马的好几位身着重甲的侍从映入眼帘。他们在看见阿纳卡斯的时刻停下了,从马车上走下一位衣着华贵,眉眼紧锁的中年人,以及一位身着银色盔甲,手持斩首剑,饰章闪闪发亮的骑士。
那中年人并没有说话,满脸的傲慢与不屑几乎藏不住,他只是令一位侍从下马,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律令,开始大声宣读起来:
“尊敬的神圣罗曼帝国皇帝与伟大的圣光教会教皇告魔女阿纳卡斯·奥古斯特:我们知道你在瓦尔特村,帝国所无法触及的外邦领土,教会不屑一顾的偏远匮乏之地徘徊、躲藏,但这样是毫无意义的,如今你终要回归我们,恰似你那昏庸无能的父亲一般接受审判,因为你亵渎了神,你的存在遮盖了圣光,你的气息熄灭了圣火,而我们也会追杀你到天涯海角。投降吧,皈依主的怀抱,为时不晚。”
这话听得沙立叶耳朵生茧,他挠着头盔,盔甲下的淡然被嗤笑取代。阿纳卡斯则面无表情地看向那中年人,清冷的声音幽幽地说:
“柯尔克·曼查,你已经和你那目中无人的父亲一样傲慢到都不愿意亲自开口了吗?”
“哼,没必要搭理你这卑贱的畜牲。”
“嗨,那不就证明你连畜牲都不如吗?你小时候的屈辱时光看来是受的不够多,不如说看来我就该把你那作侍女的母亲扒了皮挂在你父亲门口,让他看看在外偷情的下场。但我的仁慈与心软让我动摇了,于是那家伙才生下你这个野种啊,看见你退化的样子真令我可悲。哈……我骂爽了,你们上吧,我是不会跟你们走的。”
“你……无耻。”
柯尔克被骂的哑口无言,脸色青黑,骑士与侍从们已在此时准备好了。沙立叶同样拄剑而立,面对他们却毫无惧色,阿纳卡斯则被一阵雾气带到了他身后,手中黑色阴影缭绕。
“这位骑士同胞,我们没必要刀剑相向。不管你是因何流浪,我都会保证你日后洗刷冤屈,再享荣华富贵。只要你放弃保护那魔女就好,我们只需要她,不会动你一根毫毛。”
那位拿着斩首剑的骑士出声对沙立叶劝诫道,语气里仿佛投靠教会便会一步登天。
“我曾经试过……”沙立叶握紧大剑道,“不过,他们大概是害怕我的,于是只判处了我流放之刑,永生都会被诅咒。”
“又一个叛教者……真是一石二鸟,杀光他们!”
刀剑碰撞,在升腾的黑雾中,不死生物也爬出地底,撕扯着那些前进的侍从们。沙立叶挥舞剑刃,转眼便有两位上来的仆从被扯成两段,紧接着,深沉到看不清眉目与耀眼圣光的漆黑火焰焚烧剑身,与那巨大的斩首剑相持着。
“你到底是谁……力量居然超越了我……”
那对面的骑士惊骇于沙立叶的可怖力量,他的斩首剑也随着前进逐渐出现裂纹。圣光被黑焰侵蚀着,渐渐黯淡下来,正犹如希望般褪去,和他一时松懈时盔甲出现的数道凹痕那般突兀。
另一侧,阿纳卡斯召唤出的亡灵们正与笨拙的,在不死生物阴冷气息下动摇的武装侍从们缠斗,她朝面色凝重的柯尔克招了招手,又露出一抹微笑,转眼将影子化作利剑,刺穿了那试图接近她的随从的脖颈。
“该结束了。”
沙立叶没过多久便在这场激烈的近身搏斗中占了上风,他索性抛开剑,重拳也将对方手中的剑震得脱落在地。接着一拳轰在头盔上,登时留下了沉重的凹痕,混着花白的液体和猩红的血肉渗出,那骑士的身体也只跌倒在地,要再花些时间才能重新站起。没有过多迟疑,他拔出大剑,毫不留情地捅穿了面前之人的肚子,而后踩上那身体,撕扯着剑刃将其分成两半,也扬起一阵土灰,迷了不远处柯尔克的眼。
阿纳卡斯身旁的战斗也临近结束了,不死生物总是不断出现,那些新增的亡者同样成为了新生的力量。余下的武装侍从只是在恐慌下四散奔逃,任凭柯尔克如何呼号都无济于事。
“这一切还没完……”
“是吗?我看你就快在这儿结束了。”
阿纳卡斯此时学着他也摆出那副可恶的表情,只是在她美艳的脸上出现显得颇为怪异。彼时,沙立叶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他翻找着教会骑士的尸体,却不料对方本该死去的身体忽然又开始活动,一打卷轴被牛皮糖似的粘在了他身上。
砰——!
感知到亵渎力量的卷轴登时爆炸了,烟雾和尘土飞溅在四周,也给柯尔克些许的喘息机会,他掏出另一类卷轴,在反射的蓝光下瞬间没了身影。
“咳咳咳……搞什么鬼……”阿纳卡斯咳嗽着,语气里满是惊讶。
“许久不见,教会的手段真是越来越阴毒了……”沙立叶只喃喃自语着,又去看自己身侧的魔女小姐。
“你还好吗?”他问。
“还好?”阿纳卡斯看向地上那具支离破碎的骑士尸体,话语里含着劫后余生的恍惚,“我还好,但我的起居情况可烂得一塌糊涂。我只能庆幸,如果没有你的话,我大约就被抓住了。但很不幸,我们的计划还是失败了。让他回去之后,定然有教会军队会来这儿围剿我们。”
“现在我们已经是一条绞刑架上的人了。”沙立叶自嘲似地说,语气无喜无悲。
“没时间迟疑了。我们现在就收拾东西,争取今夜就能出发。你……跟紧我就好,现在你是我的同伴了。”
“嗯,那你就先走吧。”沙立叶比了个请,“我会看着你的背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