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立叶思考着,回想起刚才的场景,仍有些忍俊不禁。他从没害怕过圣光教会,也从不畏惧任何世俗权贵,他只是在笑,笑阿纳卡斯先前营造的文雅与矜持在那场对峙中荡然无存,也笑她此时收拾东西那着急紧张的模样。
“在一旁看什么呢?过来帮我把这东西塞进空间袋里!”一旁,饶是有着骷髅侍从的帮助,魔女小姐也累得气喘吁吁。沙立叶靠了上去,一只手便抬起那器械的部分,将它放入其中,这才把这场繁重的收尾工作完成。
她的家当很少,少得就连最普通的空间袋便能悉数收纳其中,她的家当也很多,令他们足足耗费了数个小时才收拾完这些事物。
这时已是深夜,冷冽的月光照射下来,为地面添了一捧白霜,给树叶镀上银辉,在走前,阿纳卡斯的手燃起焰火,一把将这座她生活已久的屋子烧成灰烬。火光冲天,惨烈的决意照亮了整片森林,趁着村中人发现那蔓延的火势,急匆匆赶来扑灭的时刻前,他们便已背着月色离开,走的坚决,毫无悔意。
“我依然不太了解你,”走在林间的小路上,沙立叶一边用剑探着草丛中的事物,一边扭头问阿纳卡斯,“你在让我们收拾东西时还从未向我交待过我们究竟要前往何方。”
“‘诺斯特’,这座城市的名字你熟悉吗?”
沙立叶回顾了他的记忆,这个名字在他的印象中很陌生,某一刻又在大脑中闪烁起光点,让他想起了以前的时刻。那座城市他有且只来到过一次,仍旧是在那迷失心智的伟大圣战中,为了战争,他率领骑士们抓走了城市里的很多人,他们中的大部分都没能活着回到故乡,有的就连尸体都无处寻觅。这是城市衰落的根本,是他们憎恨的开始。他当然不想回到这座曾给他造成伤痛的城市,如今却别无选择。
停下从记忆中的流连忘返,他答道:“我不熟悉那座城市。不过我可以肯定,它绝对是憎恨我的,只是如今认不出我苍老破碎的面貌,也认不出我锈蚀腐烂的盔甲而已。但我们为什么要前往那座城市?”
“它属于神圣罗曼帝国的敌对国——查普尔帝国的边境辖区内,他们并非圣光教会的皈依者,也断然不会让他们在其领土内肆意行动。去那儿至少能规避我们与他们大规模冲突的风险,只要暂时安全了,剩下的事情便有时间再商议。”
“我还没想过你居然有如此国家知识的储备。”
“你没想过的事情还多着呢。”
他从那语气中听到了自豪的神色,大概魔女小姐真的很自信,至少远比他想象的更神通广大,也更有魄力些。
时间正在一步步推移,他们走的也愈来愈远。随着天空一声啼哭,大雨倾盆而至,下的很快,也迷乱了人眼。视线被雨水模糊了,他们没有用魔法遮挡,只是眯起眼,在击打脸庞的雨丝下胡乱摸索着,有些可笑,有些不知所措,但最后借着树干前行,摸到了一处幽僻的山洞内。
“把地图给我。”阿纳卡斯甩了甩发丝末梢的水珠,不悦地说。沙立叶自然如她所愿般递上了所需,却附上了来自剑刃散开的炽热火光的温暖,可以让血液流得更活络,让身子骨更热,自然也可以使人脸红发烫。
“距离诺斯特还有好长一段路,我们今晚看来只能在这儿休息了。”
魔女小姐的表情有些不悦,她的目光扫过石堆,试图从中寻得一席驻足之地。但上方棱角分明的石块居多,显然令人睡不安稳。他们走得很仓促,空间袋中自然没有存放远行所需的露营用品,如今只有将就了。
“喂,你有办法为我们找到个地方安稳的睡觉吗?我看这里也不像能让人好好休息的样子。”怀着一丝期待,阿纳卡斯问沙立叶道。
“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采用一些特殊手段。”
说着,沙立叶紧握那把大剑,将它挥舞得虎虎生风。剑刃劈砍在石头上,霎时碎屑乱飞,只消几分钟,便形成一座平坦的台阶来。
“这……”
骑士没有回应,他扫开上方遗留的小石子,又铺上一层毯子,拿出枕头与被子,收拾得格外整齐。
“你可以勉强睡觉了吗?”
那床的宽度仅供一人休息,阿纳卡斯只能猜测沙立叶并没有睡在床上的打算,而是把空间让给自己。对方那被头盔遮盖的表情全然看不清,却无故的感到可靠与信任。她没有再多想,只是道了声感谢后便悄然睡去,留下沙立叶独自发愣。
作为已然背井离乡的骑士,他当然不会因为这次漫长的旅行有所动摇。他只是有些畏缩,在历经战火洗礼后,他的人性几乎被消磨殆尽,如今却有些缓缓回归的趋势,而他早已脱离常人的生活太久了,既不记得自己妻子与儿女的面容,也难以学会去平淡地接受周身的这一切,为什么要让他想起作为骑士之外的时光呢?
出于畏惧,他多想只作为纯粹的杀戮工具而活,但作为人,他的心底又隐隐生出渴望——如果这就是摆脱他残破过去的机会的话,如果在这件事之后,他学到了些东西,终于可以离开,终于能如常人般活着的话,他做什么都愿意。
夜很深,夜很长,倚在山洞的出口边瘫坐着,聆听着雨水滋润大地的声音,他也沉重地睡去了。
早晨,是阿纳卡斯不留情面的脚踢醒了他,虽然很轻,却一下让他挣脱了梦境,重新专注到现实中来。骑士扭了扭酸痛的脖子,重新扛起那把大剑。
雨已停,朝日正微微升起,是该出发了。他们于是按照地图所示,继续前进着。已经荒废已久的路不知是何时开辟,如今长满杂草,也无人来往。踩在突兀的石砖上,只觉得脚板传来了阵痛。若是放在平时的话,游山玩水几乎成为了必须的选项,但现在不行。阿纳卡斯几乎可以肯定,曼查家族的猎犬们正追踪着他们的痕迹,一步一步向前推进,直至咬住他们的腿,为其主人拖延足够的时间,届时他们皆会被毁灭。所以,拼了命地前进是唯一的选项。
在路上,沙立叶又问了个问题,大概有关为何她作为施法者为何不直接进行一次远距离空间传送。后者则只能表示,她当前的魔力被消耗严重,且,教会与神圣罗曼帝国的施术者同样会追踪她的魔法轨迹,只有传统的步行才最为稳妥谨慎。
走累了,阿纳卡斯脱下靴子,靠在树旁满脸苦涩地揉着脚板。沙立叶依旧在阅览地图,并未因此表现出丝毫不满,也不觉得丝毫疲惫,好像一台不会停止的机器。在一旁骂骂咧咧的魔女当然可以肯定了,对方比自己见过的驴子都更能赶路。
“你就不会累吗?”阿纳卡斯抱怨道,“跟着你一直向前走,几个小时里就没休息过,我的脚都磨破了。”
“我还在军中时经常这么做,那时还得面对条件更为艰苦的环境——我已习以为常,不会因此有丝毫动摇。”
“我活了四十多年,可不记得什么教会骑士能披着板甲能和你这般行军的。”
“那大概是你接触的东西少了。”
虽然拌嘴尚未停过,沙立叶却仍守在原地,蹲坐着观察四周可疑的痕迹。被压碎的灌木丛,碰倒在地的树枝,树干上狰狞的抓痕,这些事物都还新鲜,一切都表明有某个体型庞大的存在徘徊在附近。
“好极了……”沙立叶的语气里满是无奈,“看看你选了个什么风水宝地来休息。”
“我请你来可不是让你对我的品味垂头顿足的。”
“我对你的审美毫无兴趣。我只是想让你看见那些痕迹——你还真是挑了个好地方,我们附近有个怪物。它指不定现在就会窜出来,然后把我,也可能是你一口吃掉。”
“我更希望它吃掉的人是你,那样我就少了个目击证人与泄密风险了。”
“哈哈,真幽默。”沙立叶干笑着,继续催促道,“你休息好了吗?在它来之前,我们得继续前进了。”
“走吧,啧,这才过了几分钟呢……”
用砍掉的树干跨越小溪,再穿越最后一层树丛,与先前盎然的绿色截然不同的枯黄秋意便止不住的映入眼帘,视线一下变得开阔起来,植被登时稀疏了,稻草与麦子成捆的绑在岩石上头,赫然一副收获时分的田野与平原景象。
远处的稻草人歪斜着头,盘旋的乌鸦沙哑地叫唤着,只有风车悠悠的旋转,为了这片土地最后一次鞠躬尽瘁。
沙立叶回想起他第一次来到这方土地时,那时的它富饶丰盛,即便在这样的时节,徘徊着,欢笑着劳作的人们仍不少。如今却稀疏而萧瑟,只偶尔有一两个低矮的身影匆匆走过杂草丛生的大路,又或是翻找着枯草中所能果腹的食物,哪怕吃下这些的人大多数都死了。所有这些都化作了尖锐的记忆残片,鞭笞着他的良知和理智,令他无法逃避。
“嘿,想什么呢?”
阿纳卡斯戳了戳沙立叶,又特地在他面前晃了晃手。
“嗯……我只是在回忆过去,它对我来说是件负担。”
“哼,我们都有那样的负担,所以别抱怨了,不然身后就得有人追上我们了。”
“这片土地怎么了?”走到半路,沙立叶骤然问道。
“你指的是它为什么看起来这么破败?”
“比我记忆里的残破了很多,不是它该有的景象。”
“如果要用历史去解释的话……在教会领导的圣战宣告溃败后,原本该返回这座城市的大量青壮年劳动力大概一多半都被折损消耗在了战场之上,稀少的人口再也无法支撑这座城市原本丰硕的产业了。恰好又逢战争,老人们又在恶劣的环境里同样支撑不住,约莫好几成也随他们的子女一道撒手人寰。这片十数年来被反复易手的大地于今被摧残成了这番模样,再无法崛起了。”
“……真是难以想象。”
“我记得那儿的老人总说,若不是那位叫雷纳德的教会骑士带走他们整一代的青壮年的话,这座城市本该是有着生机的,他们也自然可以从侵略者手中保护自己的家乡。”
“快到城市里了。你真保证圣光教会与曼查家族不会再给我们产生一堆麻烦?”
“以我的大概判断,在北方战争才结束的六年里都不敢,他们已经没了鼎盛时期的实力,而且这片土地原本就不由他们家族统治,既不名正言顺,也不得百姓信服,如今那老皇帝又昏庸无能,我想不到他们要拿何种决心才会引发与查普尔帝国的大战——尤其是为我们两个尚不清楚底细的人。”
在看不见的地方,沙立叶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担忧。时过境迁,岁月飘逝,他没了年轻时的力气与激情,也开始害怕起有可能的战争来,更害怕有那些认出自己的人闯进自己的生活,将他原本的规划撕得破碎,让他本该享受的平静生活化作灰飞。
“但愿如此。”他只能这么回复了。
低矮破败的城墙挡不住战火的侵袭,倒是也防不住逃荒而走的难民。零散几名守卫拄着长矛与刀剑,倚靠在城门边休息,时不时打着哈欠,俨然毫无戒备——他们当然有理由如此松懈,这地方在被枪炮犁地过后,已经达到了寸草不生的境界,农民都有些活不下去,更不论那些靠劫掠弱者过活的土匪了。
在交了些小钱后,他们甚至没有被检查行囊,只是平静而安稳的走过,好似在自己家那般轻松。
“这就……过去了?”
“毕竟它已经衰落到这个地步了,也是该放些人进去给当地居民增加收入。”
“那岂不是意味着……?”
“是啊,觉得进去方便的人不止我们,当然还有那些探子与间谍。好了,我们找个旅馆休息吧,就你我一间,这样也好有个照应。”
不给沙立叶丝毫解释与逃脱的机会,阿纳卡斯拽着他的胳膊便消失在街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