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得老实说的话,是沙立叶低估了这座城市的荒废程度。当旅馆老板提及他们是三个月来唯二的客人时,就算是他也有些意外。
“我还以为它会成为旅客和那些不可言喻之人的聚会所。”当被阿纳卡斯问及他古怪的反应时,他是这么回答的,“我原以为即便战争结束后,神圣罗曼帝国仍处心积虑的想夺回这块土地,即便被多次易主,它所蕴含的战略价值仍不容忽视。”
“不,现在已经不是这样了。”阿纳卡斯的语气依然骄傲而笃定,“曼查皇室的关注重点如今并不在南方诸国,而在北方各领域上。哪怕我的存在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们也不敢冒着与南方国家发动战争,进而令自己两线作战的风险。”
“你怎么会这么清楚?”
坐在客房内的椅子上,沙立叶依然保持着怀疑。他不太了解有关神圣罗曼帝国的情况,在过往的战争时光中只被教会征调,却服从于自己和那虚无的信仰,但有一点他绝对可以肯定,至少这些对国家目标,战略规划,政治变迁这样的事情不该被平民,乃至一些权力中心之外的贵族所了解,她却说得头头是道。
“因为我的秘密,而秘密总是特殊的。”
“让我猜猜,除了有人偷了你的甜甜圈之外,你不会恰好是曼查家族内的什么私生女吧?”
“不,完全错误,”阿纳卡斯撇过头去,目光投向辽远的窗外景色,“我与他们在血缘上毫无关系。”
“那就很奇怪了,他们为什么要花大力气追捕你?如果只是单纯的杀死就罢了,甚至还要将你带回去……”
“因为我是魔女,我比那些烧死的假女巫更强大,所蕴含的利用价值也更多,他们也的确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这个回答你还满意吗?”
沙立叶擦着剑身,盔甲上的符文心跳般律动,却没有回答。
“嗯,我相信你。”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悠悠的说,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只有被魔法遮盖后的嘶哑,“但我们得把重心从我们彼此的故事上移开了,我们还没亲密到能互相分享过去的程度。我倒是想问你的,你当然察觉得到我的剑刃上有你同胞的能量在涌动吧?为什么还要选择去找上一个魔女杀手?”
“没有理由。”
阿纳卡斯架设着水晶球,在那圆滑而美丽的物件亮起后露出了得意的笑。她转身看向沙立叶,又重复了先前的话。
“没有理由,就是完全没有理由。我是个随性所欲的人,做事自然也全凭直觉,而我觉得你大约也不像坏人,至少不像那些两面三刀,会为了丰厚的赏赐背叛我的卑鄙小人——从上次的遭遇我就知道,你还是值得我信任的——我的骑士,我所信任的护卫者,不是吗?”
“你可能误解了,我只是和你一样与圣光教会是死敌,他们绝不会饶恕我,赏赐更是连想都别想了。”
“瞧瞧你这话说的,教会可是一贯以仁慈、慷慨、大方为名啊,哪怕我曾杀了一位红衣主教,他们依然怀着那种虚伪的善良,想通过劝诫和更多的补偿让我为他们效力。还是说,你犯下了更恶劣的罪行?该不会是率领异教徒的军队杀死大批教徒,再焚毁了他们的教堂吧?”
“比那还严重得多。”
“这下归我猜不到了——五百金币,不如直接告诉我吧?”
“我拒绝。你只需要我曾作为圣战中的征战骑士为他们效力过就是了。”
“啧,你甚至还是一位前教会骑士,这下轮到我觉得古怪了……看来我们生活的圈子很少有交集。”
阿纳卡斯想从她的记忆中搜索到与沙立叶所言特征相符的人物,却突兀地想到了某个屹立于烈火的身影,同样作为征战骑士,又背叛教会,犯下重大罪行,然而,他不会是那家伙的,一位真正的暴君和老实忠厚的骑士怎么能连接到一起呢?
毕竟,焚烧圣城的罪孽,已经随着暴君路德维希四世和他的宫殿毁于焰火,王国崩塌陨落而销声匿迹了——站在她面前的骑士俨然是个有鲜明血肉的活人,又怎会是曾在炼狱中受刑的冤魂呢?
摇了摇头,阿纳卡斯将魔力灌注至水晶球中,打算进行一次仓促的占卜,好确定他们的追踪者位于哪儿,以及他们将会何时发现自己的行踪。她回头看了眼沙立叶,在对未来的预知中也加入了他的那部分。
淡淡光点闪烁,信息涌入脑海,她大约得知了一些信息。
“在星火燎原、众生泯灭之际……这都什么东西呀……”
她挠着头,百思不得其解——这是她从事占卜一行以来为数不多出现这样晦涩而难以辨别的内容,想必也与自己身后平淡如水的家伙有关——他的身份绝不是乡野间可以寻找到的普通流浪骑士那么简单,其来历甚至能让饱读史书,上知天文,下晓地理的她感到困惑。尽管她不愿意承认,但她的确对自己的同伴滋生了不该有的好奇心,虽然这抹好奇的感觉总会吞噬她的灵魂,毕竟她曾也有过。
怀着不该有的感觉,她再次仓促地转头,睫毛不自然地颤抖着,倒是着实令一旁打瞌睡的沙立叶吓了一跳。
“怎么了?怎么这么奇怪的看着我?”
“不,只是水晶球在运输过程里出了些质量问题,我在想你是否有解决方案。”
“没有,我是骑士,不是魔法师。”
“好吧,好吧,那你让让,我需要椅子来放衣服,我现在要去洗澡了。”
虽说有些不情愿,沙立叶也只能老实让开,他站在水晶球旁,凝视着球体深不可测的表面,和上方徘徊的绚烂的星芒。他很想触碰这玄妙的造物,然而他知晓它会在那瞬间为他带来什么,他真正的身份只会引来不必要的诸多麻烦。于是,他只能呆呆地站在一旁,拄剑而立,却不言语,也不做动作,活像一座在火烧后变得焦黑的盔甲雕像。
阿纳卡斯大约不是用常规方式洗澡的,至少她从未叫侍者添过热水,想必用的是召水术一类的魔法,至少浴室内蒸汽升腾,总还是能明白她在做什么的。沙立叶又靠在窗边,百无聊赖的欣赏着陈旧落寞的街景,此时只是下午,行人竟几乎消失殆尽,这是其它城市里不会有的景象。风卷动落叶,枯黄的碎屑搭在了窗户上,似乎想要触摸他,又被另一阵风卷走了,消失在视线的一边。
是该好好考虑他究竟何去何从了,不如说,即便他的记忆与这个世界脱节,他依旧能以过去残留的、敏锐的直觉判断出来自阿纳卡斯背后余下的,那狰狞庞大的阴影。他们的怨念结来已久,也不是他能独自解决的,涉及到所谓皇族与教会的纷争,继续待下去只会留些杀身之祸。是,他是对阿纳卡斯的故事十分好奇,然而不意味着他需要豁出自己的生命,乃至真正为了那虚无的骑士荣誉奋战到死。毕竟,如果以真正的骑士美德评判的话,他早该死了,但他不是传说中那些行侠仗义的游侠骑士,只是一个家道中落,为了谋生而借信仰之名劫掠屠杀的刽子手——骑士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头衔而已。
所以他决定离开了,就趁着对方洗澡的时间悄悄溜走。大概她不会知道,也许会恨透自己,只需要今生往后再不见就好了,也能省些愧疚的眼泪。
在沉默中,他走到楼下,向老板给了则回应阿纳卡斯的信息。随后拄剑消失在枫叶吹落的瞬间,消失在大街小巷的寂寥中,走得无声无息。
另一边,阿纳卡斯裹着浴巾,她走出门来,看见了空无一人的卧室。
“沙立叶?”她试探着喊了一声,但得到的只是空旷的回声。
是啊,自己又被抛弃了,孑然一身,多么落魄。她大概猜得到对方是因为何故而离开——畏惧,不安定,以及不信任。不死生物不会与人对话,她又掌控不了那些具备高智能的个体,如今能陪伴她的也只有自己。
换好衣服,戴上头饰,她寂寞极了。出去走走,阿纳卡斯当然会这么想了,哪怕她其实对这儿周围的环境一点也不熟悉,哪怕她明白,她大摇大摆的行踪只会招来麻烦,但她不在乎……不在乎了!为什么,为什么她生来必须品尽孤独,为什么她从来都不被理解,为什么事情从来都要落得如此下场。
摔门而去,她的视线都有些朦胧。照看柜台的老板看见她,捎上了沙立叶的临别话语。
“世界很大,愿我们不再相见,也愿你摆脱孤独。我得承认,也得坦白,我不是英雄,也不是真正的骑士。我只是个窘迫的,一时兴起就决定去旅行的冒失者,我会害怕你所带来的危险,虽然也会怀念与你相处的时光,哪怕很短暂,但我得承认,你很有魅力,同样足够使人产生好奇……”
后面的话她有些听不清了,但当她从老板那儿接来一柄通体银色,镌刻着繁复花纹的匕首时,泪水依然止不住流下。
“谁需要武器啊……”阿纳卡斯只喃喃自语着,走的越来越远。她的意识模糊,腿脚酸麻,声音嘶哑,力气大约也消逝了。
孤独,孤独,还是孤独。几十年的积怨如今登时爆发出来,让她有种想要在暴怒下摧毁世界的冲动,她当然做得到了,作为被诅咒的魔女,那些不朽魔力能量与亡灵生物的主人,她又怎会不清楚自己的底细呢?但她总是太过善良,太过迷茫,太过软弱,以至于错失无数机会,以至于落得今天这般下场……她可是公主啊,她居然还记得自己曾经是公主,有着一段快乐家庭的时光,真是可悲——就连过去的记忆都无法抛却,就连一切背叛都刻印骨髓,就连无数的创痕都历历在目,每一个惨痛的瞬间折磨着她的内心,她从来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她都不明白自己究竟犯下何等罪孽,还是说生来就必须去背负?
许多情绪翻涌了上来,让她一时间说不上话,也将自己吃的饭都吐了出来。无力的瘫在地面上,身体颤抖蜷缩,轻轻抽泣着,脆弱的好像一只小猫,她只期待有一场雨袭来,淋湿她的头发,淋湿她的衣衫,淋去她的体温,淋走她的性命,这样多好,这样就能解脱了,不是吗?
她绝望的闭上眼,绝望的等待自己的死亡,绝望的等待一场雨的到来。但她什么也没等到,唯独昏睡了过去,任由时间流逝。
再睁开眼时,已是夜半,繁星满天。阿纳卡斯从麻木中艰难的挪动身子,伸出手想触碰远方那闪耀的光点,却始终只能抓到一团空气。四周没有人,安静得可以听见自己缓慢的心跳,可以感知到自己细腻、温柔的呼吸,世界都仿佛凝固,好像和时间走失了。
这片地方真的很美,放在从前,她是没有心情去欣赏的,如今,她已不想在乎了,索性就漫步着,欣赏来之不易的风景,感受手拂过叶子那痒丝丝的感觉,却有个声音突兀的响起……嘎吱,她自然熟悉了,那是来自盔甲的碰撞声,正位于自己脚下。
双手涌动,魔力挖出了那副尘封已久的盔甲,她觉得眼前哥特式板甲的造型有些怪异的熟悉——等等,沙立叶的盔甲如果没有被焚烧殆尽的话,似乎也是这一套。她只在壁画中见过这种陈旧狰狞的、刻印符文的款式,那来自于伟大圣战中的骑士领主们,他们作为圣教军的高级军官,统领着军团向东推进,带来所谓“圣光赐予的财富与光荣”,先前她所提到的路德维希四世也是他们的一员,他们距今已久,大多迷失在历史的长河中……不对,这都距今多久了?
她的思维滚动着,继续翻找骑士的无碑之坟,果然从中寻找到了一把大剑,一把像是沙立叶手中的剑,却在铭文与细节处理上有些不同,历经无数的地下时光也从未腐朽,上方刻着一行哥特字体,正写着一个人的名字——
“卡尔瓦多的雷纳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