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河深红色的河水蜿蜒流淌,承载着其中哀嚎的亡者迈向远方。所有死者都必须经过它,所有死亡领域的城市都必须建立在它之上,如此方才能繁衍,如此方才能发展,这是真正的死神定下的法则,任何死亡领主都无法忤逆,更无论生者了。
两人在河边看见了一处码头,旁边矗立着一座小屋。屋子深邃,简约,没什么杂物,更没有垃圾存在。沙立叶很想透过窗户去看,但玻璃之后的内容是一片深黑,神秘得无法被窥探。一位老人在岸边垂钓,却不知他究竟会钓上来什么,只是悠然自得,愿者上钩。
“摆渡人卡戎,我的老朋友。”
是阿纳卡斯率先打了招呼,语气平淡,仿佛他们早已相识多年。听到呼唤的摆渡人并未有所行动,只是沉默的回应了一声,仍自顾自的手握鱼竿。
“你还在进行自己的载人业务吗?”魔女又问。
“嗯。”
“那可太好了,我与我的同伴恰好有些路程要走,赶紧撑船吧。”
听闻此言,卡戎苍老的头颅扭过来,乌黑的眼眶注视着沙立叶,令人不寒而栗。
“他就是你的同伴吗?那可来者不善,不知多少冤魂缠绕着他。”
“什么?”阿纳卡斯被这提醒吓了一跳,声音都低了些许。
“他所犯下的罪行就连你也难以比拟,我在他身上闻到了许多死亡领主们的印记,他得罪的人可多得数不胜数,带上他在这儿,危险怕是会成倍增加。”
“我们会应付好的。”
“呵,呵呵……”
摆渡人无奈的摇头,接着招来一艘小木船,在那汹涌的红色水流中几乎下一刻便会跌落,又显得如此稳固,因为不曾有一滴水进入舱内。他们踏上船,沙立叶顿时就发现了与人界的不同点,它看上去像是被什么力量拖着前行,而不是被水本身的力量撑起。而摆渡人也并不需要摇橹撑杆,他只需要站在船头发出阵阵低语,这难以预知的力量便会随他的号令而浮动。
看出了沙立叶的惊诧,阿纳卡斯的脸颊上浮现出喜悦的神色,尽管从旁人视角观察更像得意洋洋。她一手搭在腿上,侧着身子,另一只手划着那猩红的水,却并未被染上任何颜色,仍旧白净如玉。
“这水本身究竟是什么?神力?灵魂的残片?”
“都不是,”阿纳卡斯眯起眼,嘴唇动了动,像是在回味什么,“这其中弥漫的事物是记忆,那些已死之人被这个世界剥离的记忆。”
“真是难以想象,为什么记忆会托人前行?”
“一切无形的事物也是一种力量。想想,如果没有记忆的话,我们支撑不了自己依然活着,支撑不了我们去承受那些苦难,更支撑不到我们到明天去。记忆本身就是力量,维持着我们所爱的事物,正因如此也难以割舍。”
“所以……维持死亡领域本身的事物是记忆?”
“真正的死亡往往是被人遗忘,剥离记忆,于是人才化作了非人。”
“大概我没死的原因是有人一直还记得我吧。”
沙立叶耸了耸肩,不再作声。阿纳卡斯停下了嬉闹,靠在他的肩上,合上眼休息着。这副景象是很美好,骑士与大小姐,虽然现实是骑士与魔女罢了。
随着前进,索多玛城的轮廓在远方飘忽的迷雾中露出了边角。它高耸,挺拔,活像一颗苍茫大地上的白桦,却惟独少了如今城市们的内核所在——那活生生的人,与他们鲜明的思维。欢声笑语消失了,更没有人们劳作时的辛勤,连希望的光辉也一并在死后世界的荫蔽中藏匿起来,不再出现了。
他们与摆渡人挥手作别,踏入那百米之高的城墙之下。城市的味道并没有多鲜明,倒是弥漫着尘埃的气息,还有那抹坟头泥土的清香,好像也有百合与月季的香味。街道上没有行人,路灯泛着微光闪耀,一切陷入怪异的死寂中,只能听见武器拖行在地的摩擦作响声。
“好安静的城市。”沙立叶不自觉评价道,手中的剑仍抵着地板。
“这就是这儿的缺点啊,毕竟死人都不太活跃。”
“我从教典里听过这个名字。‘索多玛’,罪恶之城。为什么它会被这么称呼?”
“罕见的误区,人类所指并非为那些不朽存在所指,在理解的差异中,无数的事物都截然不同。我的骑士,请别让无知影响了你。”
“无知……呵呵,我是挺无知的。”
路过一座教堂时,沙立叶还是忍不住好奇,走了进去。他不知为何觉得有些熟悉,像是无数个日月前曾在这儿度过自己的时光,尤其是那濒临崩溃,碎裂的烛台与大厅镌刻的圣马丁屠龙像。一位修女,背生六只羽翼,正跪在大厅中,沉默不语。
强烈的似曾相识感从他眼底撑了出来,裹挟着那颗已死亡的,心脏的悸动让他喊出声来。
“玛丽亚……是你吗?”
修女转过身来,冷眼看向沙立叶,摆出了仪式性的微笑来。
“我不知道玛丽亚是谁,很抱歉,先生。我是帕里安,这座教堂的仪式司,您是想来对死神祈祷吗?”
看着对方龟裂的脸,沙立叶想要触碰她,却被后者退了几步,躲开了那恳切的触碰。所以,他还是忘不掉很多事,他本该说,你居然没死的,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在死亡领域中。是啊,已死之人,必然会出现在死后世界的,他竟要屈服于这样的虚幻中,又由衷的为自己感到可悲。
“你认识她?”立在一旁观察着,许久,阿纳卡斯才出声问。
“嗯,一位老朋友。她已经遗忘了自己,我却没忘记她。”
“她的肉体已经凋亡,被世人遗忘,这已经是两百年前的事情了。沙立叶,两百年前的世界是什么样?”
骑士没有说话,他走出教堂,指着失去颜色的城市,盔甲下浮出一丝苦涩的笑容。
“就是这样。这座没有颜色的城市就是我朝思暮想的家乡。”
他听见阿纳卡斯吸着冷气,仿佛认识到一件极为可怕的事情一般,不禁抱住自己的剑,又笑了笑。
“老实说,”沙立叶平静的陈述着,每一个字又是那样痛心,“在大梦初醒后,我意识到,我所熟知的世界里唯有我一人清醒而已。也只有我自己怀着记忆,没有被汹涌的潮水冲走。两百多年一晃而过,那我爱的人儿,如今又在何方?”
“死了,毫无疑问,虽然疑点有些就是了。”
沙立叶转过身来,絮絮叨叨着,好像要说个没完没了。
“我去过法罗斯的大地上,那儿已是一片破败,一切都毁了。当信仰失去意义时,人们被勉强维系来生存的意义也消失了。我知道,这与神圣罗曼帝国和圣光教会的行为逃不开关系,但那个最大的罪人其实就在你身边。”
“你是……?”阿纳卡斯几乎要惊叫出声,心底的推测终于落地。
“我是骑士沙立叶,也是路德维希四世,那位举世闻名的暴君,毁灭法罗斯的罪魁祸首,圣光教会最大的敌人。”
“这不可能。”
魔女凝视着城市,它们是如此死寂破败,面前的人又是如此鲜活,对方可是活着啊,就连死神也无法否认的活着。
“你没在那场大火里被烧死,仅凭人类之身也活不了百年……这不可能。”
“好了。”沙立叶及时打断了这个话题的延续,“作为你的同伴,回味过去已经变得毫无意义。我看够了这座城市,如果有必要的话,我想再次毁掉它,不过,我更想知道你打算去哪儿。”
“这样看来,卡戎说无数人和你有关系,倒是可能,毕竟死人很多都会凭借不可磨灭的创伤挣脱冥河,寻求仇恨。啧啧啧,只可惜我们如今的状态不适合去面对一位真正的死亡领主,我正处于力量濒临枯竭的虚弱阶段,而你……你闪亮亮的盔甲融化了,你的意志模糊而缺乏激情,只有那把剑也远远不够,哈……我的建议是,我们赶紧走吧,赶紧离开这个世界,寻找一处安身之所,养精蓄锐。最后再处理掉威胁也不迟。”
“我们该如何离开死亡界?”
“很简单,穿过死神的门扉就好了。”
“死神的门扉?”
“嗯,那就是人与死者在世界里唯一沟通的途径,由死神的神力所构筑,已经存在了无数个纪元。现在,死神已逝,它再无人监管了,我们自然可以通过它出去。”
“那不是意味着其它死者也会通过它离开?“
”理论上如此,实际,由于坠入冥河后,绝大多数灵魂失去了自我,也不具备逃脱的欲望了。“
”走吧。“
他们又经过数十分钟步行,终于来到这座门扉前。沙立叶又感到头脑刺痛,像是又似曾相识的事物从中冲来。但他还是成功净空了头脑,怀着好奇心观看着。这所谓的门扉不像是墓穴常用的石门,也不是木门,更不是钢铁铸就的门,与以上所有都恰相反,它是一座悬崖,深不见底,漆黑一片,犹如深渊。
本该出现的门卫如今消失不见,得以让他们大步走到悬崖边观望。那幽深的洞窟没有尽头,也许跳下后只会反复坠落,也许会彻底死亡,也可能是来到人界。沙立叶尽管有些潜意识中的熟悉,却远没有阿纳卡斯充实的理论所带来的信赖感。后者向他解释了真正跳下后可能会发生的几种可能性,对及将要发生的不确定无所畏惧。
随机的空间,不过时间倒是随着天界的时空庭枢一道转动,也不必担心他们来到炼狱抑或深渊之类的位面。然而,他们有可能被转移到人界某个即为尴尬的空间范围里,若是在某人的厕所中倒也不是不能够接受,可如果直接来到了教会与神圣罗曼帝国的首都,他们将会死无葬身之地。
没有丝毫迟疑,阿纳卡斯牵起沙立叶的手,带他坠下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没有引人遐思的重力,没有刺破耳膜的烈风,有的只是茫然无知的寂静与逐渐变得灰白的黑暗,再填充了色彩,变得绚烂。嗅觉也开始复苏了,闻到了那新鲜的海风与刺鼻的鱼腥气味,只是有些东西牵扯着自己,让自己越拉越远。
哪怕有了预期,当阿纳卡斯发现自己正被渔网罩在其中,还与一堆腥味浓重的鱼在一块儿时,仍压不住那发自内心的嫌恶。于是,她的声音拔地而起,声带都要奔涌而出,比魔法的辉光都更尖利,扎的沙立叶耳朵生疼。他扯烂了渔网,为她擦了擦裙子和脸上的鱼鳞,这才开始观察周围的情况来。
”好极了,我们被转移到了不知哪个仓库中来了。“
”里面不会有很多鱼吧……“
阿纳卡斯用魔法又清理了好几遍裙子,确认那上面一丁点污渍都没有后才允许骑士和她开始行动。洁癖,非常恼人的洁癖。沙立叶默默记下了这一点,他从没在战场上见过洁癖,她应该去见识一下的。
当细微的声音传来时,他们才意识到这仓库中骤然出现的事物不止自己两人,还有别的存在,别的非人存在正徘徊着。
”出来吧。我们不会伤害你的。“
阿纳卡斯温柔的劝诫道,主动举起了双手,尽管对降低她的威胁没有丝毫作用。沙立叶却能感知得到,她正在利用魔法的力量去寻找那个藏匿的存在。他默不作声,却不代表他不知晓这有趣的欺骗行为。
缓缓走向那个东西的位置,他们看见了一头脏污的金色长发,还有那显眼的尖耳朵——是精灵,这个世界里大部分被人类赶到地下的种族,却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呢?
”真的吗……“
精灵女孩儿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她出声开始还未见过待她如此温和的人类,这一行为却暴露了她的经验尚浅。
沙立叶紧握大剑,保持着一种怪异的静默。阿纳卡斯自然知道她这位同伴的心情,她只拦住了他,在他耳畔浅短的说了句:
”别急,她对我们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