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袍子，木吉柴托还是早早起床，出门去了。
“哥哥早点回来。”出门前伊芙对他说。
木吉柴托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没法去教堂了，或许以后也不能去教堂了，他丢了能见父亲的机会，他开始自责，怪自己没有珍惜父亲送给他的袍子，更怪自己给妹妹攒来买新裙子的钱没保存好，他不敢看伊芙，背对着伊芙，“我马上就回来。”
清晨的空气湿冷，他打了个喷嚏，回头遥望家那个方向，只模糊看见轮廓，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有一双纯真的眼睛期盼地看着他，于是他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他还得在外面游段时间才能回去，想了想，他决定去捡点柴，正捡着，背后有人喊：“木吉柴托。”
这个声音包含无限温柔，是爷爷的。
“爷爷，您怎么到林子里了。”木吉柴托转身。
“傻孩子，早上到露水重，你怎么跑这来捡柴了。”爷爷走过来，捡起他脚边的树枝。
他说不出原因，犯错了似的低头，“爷爷。”他稚嫩的嗓音，光是喊这一句，就让人心疼不已。
爷爷轻拍他小小的肩头，“我们的木吉柴托是个男子汉，把妹妹照顾的很好，但是男子汉也可以流泪。我亲爱的木吉柴托，你要是忍不住，就哭吧，爷爷给你擦眼泪。”爷爷弯下腰，“好吗？”
“爷爷，我的袍子被人撕烂了。”木吉柴托眼里溢出委屈的眼泪，“我不能去教堂了。”
“你是因为不能去教堂里祷告了吗？”
“不是的爷爷。”木吉柴托说着，眼泪大颗大颗地打湿脸颊，“我、我不能去那里找父亲了，我还答应了妹妹，给她买新衣服。这样她就可以进教堂，就可以到教堂等父亲了，可是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我的小可怜，鼻子都哭红了。”爷爷用粗粝的手指擦拭木吉柴托的眼泪，“我不知道你们这么想念拉斯夫，可怜的孩子们，一定会的，一定会见到的。”
爷爷牵着木吉柴托，他们一老一少，一高一矮，刺破薄薄的冷雾，见沉睡林子一点一点的醒来，挂满明媚的阳光。
回到家，爷爷没说什么，他们又吃了一顿很平淡的早餐。
爷爷把木吉柴托带到房间里，“衣服脱了，我看看，除了脸上的乌青，身上还有没有什么伤。”
“爷爷。”木吉柴托有些为难，“我没事的。”
“你想让爷爷担心？”
“不想。”木吉柴托还是脱了，他一脱，单薄的肩胛骨，嶙峋的胸壁，有青的紫的伤从脊背蔓延至胸前。
爷爷踉跄地走上前几步，双手颤巍巍的，缓慢地摸上木吉柴托的肩胛。
“爷爷。”木吉柴托喊得很小声，他看见爷爷的眼泪砸落下来，“这个就是看起来疼，其实一点也不疼的，真的。”
“我的好孩子。”爷爷把木吉柴托搂进怀里，“好孩子。”
“爷、爷爷。”木吉柴托抽抽噎噎的喊。
爷爷很少这样清醒，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常一个人去海岸，然后又一个人返回，像是忘了什么，回到家的他一言不发，仿佛一座静默的雕塑，只有眼睛珠子偶尔会转动一下，打湿这双空洞的眼睛。
老了后，他脸上的狠劲像是被扒了一样，五官的动作极其细微，看起来总是一副呆愣的模样，人们无法通过表情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好奇他在想什么，只有伊芙会锲而不舍地问他问题。
他不回她一句话，呆呆的望着远方，她不会失望，总是充满好奇地一遍又一遍的问。偶尔，他能瞥见她一眼，像是不清醒一样嘴里喃喃地念：“我顾不了家了，我顾不了家了。”
那个时候起伊芙不敢提想要一条新的裙子，只有木吉柴托知道她有多么想要一条能进教堂的得体的裙子。
爷爷给木吉柴托缝补衣服，没下去几针，丢了魂似的，手不动了，木吉柴托用手在他眼前挥了挥，没有反应，他这会儿又不清醒了。木吉柴托倒不沮丧，这几天爷爷清醒的时间比不清醒的时间还长，这是不是意味着爷爷以后清醒的时间会越来越长，这让木吉柴托有了勇气去面对困难，他要振作起来，重新攒钱，有一日能给伊芙买一条崭新的裙子。
无法踏入教堂的木吉柴托在家做了祷告，内容不变，人也不变，一如既往的虔诚，但他并不能算是阿斯信徒，也许是因为他不认识字，那本厚厚的阿斯真理，他不懂，信仰也并非坚不可摧，于是他接下那几个孩子的委托。
重整旗鼓的木吉柴托开始替人跑腿，赚点头发丝似的钱，因为酬劳太少，他常饿着肚子给人跑腿，导致他像个瘸了腿的瘦弱的马，没人想要他。
“如果你愿意把这些书完好的送上门，我可以考虑分你点里斯。”孩子中的老大没了没打人时的嚣张气焰，一副能干就干不能就算的表情，木吉柴托没有说话，他就刻意提高声音，“反正也是跑腿的活。”
“能把钱还我吗？”木吉柴托像是问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脸上的表情很淡，眼神像是在走神。
那老大立马不满地冲他骂，骂他没眼力见，话到嘴边，又不知道为什么说不出来了，他烦躁地撸一把额前的短发，“可以，但书你必须给我送到。”
书拿纸严严实实包裹着，看起来像是一本未打开过的新书，木吉柴托有些犹豫，那老大盯着他，就等着他点头同意，旁边的几个小孩没什么耐心，眼睛都在催促他赶紧答应。
一下两下，木吉柴托点头，他像是累了，头很容易就低下。
那老大咧开嘴笑，兄弟似的搭他肩膀，“这么矮！”他们紧挨着，像是好朋友，“你多大了？”
“十二。”木吉柴托没甩开他的手，只是把脸偏过去。
老大对他坦露笑容，“我比你还大三岁。”
木吉柴托对他，对这几个年纪相仿的孩子没什么话，送了几次书后，老大把之前抢的钱和他应有的报酬一并给他，“这是给我的？”他还是不敢相信，“这么多？”
老大不好意思的挠后脑勺，声音高亢，“就这么多，我没算错。”其他孩子看出他的不好意思，都暗暗的笑话他。
他瞪其他几个孩子一眼，但那几个孩子根本就不怵他，假正经一秒，又露出牙齿来。
“行了，行了，钱分完了，都该散了。”
刚散，木吉柴托就追上老大，“你算错了。”
老大死鸭子嘴硬，“没算错。”
木吉柴托不与他争辩，正式收下这笔钱。
“都是兄弟，有钱一起赚。”他冲木吉柴托笑，手很自然地要搭木吉柴托的肩，木吉柴托不经意偏身，他没搭上，手在空中划一圈，绕到脖颈后挠挠，“走啦。”
木吉柴托没有跟他说再见，转身就走，走了十来步，木吉柴托转身：“以后有跑腿的活，我都能接。”他昂首挺胸，展示自己的用武之地，对他而言，只要能换取钱，他都能接下。他需要钱，需要赚钱。
听到背后的声音，老大高兴地转身，听清木吉柴托的话，他僵了一下，很快潇洒转过身，吊儿郎当的往前走，背对着木吉柴托比一个“没问题”的手势。
今晚木吉柴托依旧吃不饱肚子，但是他很满足，他算了一下，只差一点点，也就是跑一次腿的钱，他就能给伊芙买一条裙子，于是心情止不住的好，他尽量装做和平常一样，但细心的伊芙还是察觉到了：“哥哥，你今天为什么这么开心呀？”
伊芙偏着小脑袋，圆圆的、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他摸伊芙的脑袋，“秘密。”
“哥哥你有秘密都不跟我讲。”伊芙嘟嘴抱怨。
“笨蛋，跟你讲了还算什么秘密。”
“我也有秘密。”伊芙抱着小胳膊，“才不跟哥哥讲呢。”
他看着伊芙，很宠溺的笑，“你骗我的，你没有秘密，你只是想骗出我的秘密是什么。”
“我有秘密。”伊芙反驳。
“好了伊芙。”他永远会对伊芙妥协，“我一定会把我的秘密告诉你的，但不是今天。”
“真的？”伊芙甜甜笑了。
“真的。”
“拉钩，不许骗人。”
“好，我们拉钩。”
伊芙得逞后，快速交代了自己的秘密，“哥哥，我的秘密就是……绝对不要告诉你，哈哈……”
夜里，木吉柴托听到什么声响，他掀开被子起身去看，他住的这片地区治安不太好，早年间这里也是繁荣过的，大批的捕手在此定居，因为赚的多，这里很少有抢劫，不过后来巡洋军团彻底接受海岸，大量捕手下岗，不能靠鱼吃鱼，又没有更好来钱的方法，便滋生偷窃衅事的想法来，虽说这边执法者不少，又有接近沿海港口的巡洋军团，但极端暴徒、邪教层出不穷。
一声刺耳的嘎吱声响，木吉柴托快步走，看见窗户边站着一个人影，是爷爷。
“爷爷。”木吉柴托小声喊了句。
爷爷背对着他，没有出声。
木吉柴托走到爷爷身旁，窗户朝外推开，窗柩老旧，要想推开，手上的劲要大些，“爷爷，你怎么起来了？”
爷爷两眼看向窗外，木吉柴托看过去，那是一团野糙的影子，黑黑的，像团阴暗的乌云，透着凉飕飕的寒意。
爷爷对身旁的木吉柴托无动于衷，是又犯病了。凉风灌进来，木吉柴托拉上窗户，扶着爷爷，打算带他回房继续睡觉，爷爷猛地甩开手，握拳敲打窗户。
“爷爷，你怎么了。”木吉柴托吓着了，怕玻璃敲坏，扎进爷爷手掌，他打开窗户。
又是嘎吱的声响。
爷爷停手，叹息几声。
木吉柴托就站他身旁，等爷爷清醒。过了十来分钟，木吉柴托才扶着爷爷回去睡觉。
给爷爷盖好被子，他起身，爷爷一把抓他手腕，“木吉柴托，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爷爷半是清醒半是迷糊。
“爷爷，我忘记关窗户了，去关窗户。”木吉柴托没有说别的。
“好。”爷爷松开手，没有事发生一样，继续睡觉。
木吉柴托去关窗户，关到一半，不知道怎么的，眼睛看向那丛野糙，都说老人反应迟钝，可生活中那些不起眼的，老人最是灵敏。木吉柴托关上窗户，出去看了一圈，没发现点什么。
木吉柴托再次回到床上，毫无困意，总觉得那丛野糙有问题，可又什么都没发现，睡不着，他想起了明天跑腿的事，只要再接一个活，他就有足够的钱，给伊芙买新裙子，拿到报酬，时间还早，回家之前去买裙子，绝对来的及，想到这，木吉柴托心情不错，不知不觉有了困意。
第二天木吉柴托是被爷爷叫醒的，他揉着眼睛，“爷爷，你怎么起这么早？”
爷爷穿着一直舍不得穿的衣服，领子扣得认真，鞋是擦过的，干净反光，怎么看，都像要去什么重要的场合，木吉柴托看爷爷精神抖擞，纳闷地问：“爷爷要去哪？”
爷爷一脸慈祥的笑容，抬手温柔地敲打木吉柴托的脑袋：“小懒虫，该起床了，你忘记要陪爷爷去接你父亲了？”
“父亲！”木吉柴托一下立起来，很激动的样子，“父亲回来了？”
爷爷心疼孙子得到父亲的关爱少，抱怨起拉斯夫，“这个混小子，天天泡教堂里，等他回家，我一定好好收拾他一顿。”
木吉柴托注意到门口站着的伊芙，欲言又止，神色担忧，结合爷爷的话，木吉柴托明白过来了，爷爷这是记忆错乱了，记忆停留在几年前拉斯夫还没离开的记忆，这会儿阿斯夫就不怎么回家了，不过每个月会回家一趟，待个两三天再回去，爷爷虽然嘴上不满意，但是还是会亲自去接拉斯夫。
“快把你父亲送你的袍子穿上，教堂那地方破讲究多了。”爷爷抱怨教堂的规矩，但是为了儿子，他遵循了。
木吉柴托面露难色：“爷爷，我……”他不知道怎么说，爷爷现在脑子不太清醒，一个人去教堂，他不放心，可是他现在没有资格进教堂。
“怎么了？还生你父亲的气？”爷爷看出木吉柴托的为难，开始训斥儿子，“拉斯夫这个混小子，见到他我一定要好好教训他。”他气得鼻孔出气，但心里还是想念这个儿子的。
“爷爷，我能不去教堂吗？”
“怎么了？是生你父亲的气了？”爷爷弯下腰，满眼心疼。
“不是，我、我弄丢了父亲送的袍子，不敢见父亲。”拉斯夫今天不会回家的，他也不在教堂，木吉柴托只能这么说。
爷爷咧嘴笑：“我还以为是什么，原来是这事，没事没事，不就是一件袍子嘛，拉斯夫敢找你算帐，我就打他。”
“可是我不能进教堂了。”
“爷爷可不喜欢教堂那帮人，神神叨叨的。”爷爷说，“正好，我们就在外面等拉斯夫出来。”
木吉柴托不愿把真相告诉爷爷，正为难，伊芙跨步走上来，小手拉着爷爷，对木吉柴托使了个眼色，“爷爷每次都只带哥哥去，爷爷偏心，我也要去。”
伊芙年纪小，爷爷舍不得她走那么多步子，累着，眼下伊芙闹着要去，爷爷耐心地说：“伊芙在家里等我们回来不好吗？”
“才不好呢，伊芙也想去接父亲。”伊芙撅起嘴说，又使劲摇晃爷爷的手臂。
“好好好，伊芙一起去。”爷爷宠溺地看着伊芙，“一起去接拉斯夫，爷爷给你买糖吃。”
伊芙脸上浮起甜丝丝的笑容，扭头看木吉柴托，很天真的样子：“哥哥，我记得你今天不是约朋友出去玩吗？”
？？？木吉柴托后知后觉意识到伊芙在帮他脱身，让爷爷和伊芙单独去，他有点不放心，他刚想说不去了，伊芙说：“哥哥去吧，有我陪着爷爷，我会好好照顾爷爷的。”
“哎呀哥哥，没事的。”伊芙过来推木吉柴托赶紧出门，“我认得路，肯定会带着爸爸回来的。”
爷爷虽然不太清醒，但出门就没发生过意外。木吉柴托：“好吧，伊芙你一定要和爷爷待一块，不要和爷爷走散。”
“知道啦知道啦。”伊芙笑着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