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吉柴托无聊地捶着大腿,站久了,他蹲下来,继续捶腿,他按照约定时间,没有早来也没有晚来,在他们的秘密基地里碰面,然后就是接活,但这里没有东西——书。
七八个孩子,全到齐了,正相互吹捧打发时间,没有要走的意思,说明的确是有活接的。
还少一个人,木吉柴托注意到那个老大不在,那老大一向处在孩子们中央,属于他往左偏一步,孩子们就齐刷刷往左一步,那帮孩子们也没有着急的意思,木吉柴托决定再等一等,于是他站起来,活动活动有点蹲麻的双脚。
“你跑得还挺快。”来了孩子跟木吉柴托搭话。
木吉柴托看他一眼,不认识,但这人之前欺负过他,有那么一拳或者有那么一脚,他打的他踢的,木吉柴托淡淡回了一句:“还行。”再也没有看他一眼。
那人不死心又说了几句话,意识到木吉柴托完全不想搭理人,觉得没趣,颇有些恼怒地离开,于是木吉柴托一个人孤立了那帮孩子。
木吉柴托其实也觉得奇怪,那帮孩子嫉恶如仇,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完全表现在脸上,能肯定的是那帮孩子不喜欢教堂,不信仰神阿斯,自然而然的讨厌木吉柴托,怎么会莫名换了副嘴脸。
可能是那个孩子在其他孩子耳边小声嘀咕了些什么,打量、疑惑、不屑的视线暗暗投来,但木吉柴托并不在乎那帮人如何看他。
老大终于出现了,眼睛溜一圈,直直走向木吉柴托,没走近,留了一段距离,那帮孩子立马有了主心骨一样围上老大。
“你知道送的是什么吗?”这话是对木吉柴托问的。
木吉柴托顿了两秒说:“不知道。”
老大神情复杂地盯着他,缓缓说:“你跟我去吧。”
“老大,这人靠谱吗?就让他一块。”立马有人跳了出来。
“你觉得我靠不靠谱?”老大简单的一句话,没人再跳出来反对。
木吉柴托就这样不明不白的跟着老大走了,一起通行的还有两个人,余光戒备地盯着他。
木吉柴托心里也有了怀疑的轮廓,他们跑腿送的货是书,不被允许搬到台面的,应该是禁书,哪种?一个惊天的想法如一记重锤捶打他,该不会是《黑言路》或者《圣经》这一类的吧!
木吉柴托被这个想法震惊住,停下脚步,前面的老大转身看他:“怎么了?”
“没、没什么。”木吉柴托回神,“还要走多久?”
“就快了。”老大带着他们绕来绕去,最终绕到一家书店门口。
木吉柴托的眉微微皱着,这里来往的人很少,书店门面老旧,像是没人打理积尘许久,加上门面小,有种隐蔽的神秘。
“进去吧。”老大带头进去。
木吉柴托跟在后面,一进屋,闻到一股纸页的味道,参杂一股刺激的化学味道,并不好闻。
书店里有位戴着眼镜的男人,个子矮,脸圆眼小,很自然弯的眉,低着头忙什么,听到他们来,也不抬头,“书在那边,自己拿,老规矩啊。”
“我把人带来了。”老大说。
男人抬起头,眉毛蹙起来,像是在说你在说什么?很短的眨眼间,木吉柴托看见男人变脸,眼睛失焦再聚焦,捕捉了一下,看向他,眉眼弯了起来,显得男人有平易近人的和蔼。
“来了。”男人说话有种说不清的距离感,“你们先去搬书,你留下。”
老大迟疑地看一眼木吉柴托,点了点头,招小弟进里头,搬早准备好的书。
木吉柴托说不上来,这个男人面上是笑的,皮下的骨却是冷冷的,看向他的时候,有深不可测的危险。
“木吉柴托。”男人准确叫出他的名字。
“书店老板,私卖禁书的商人,邪教成员,都不是。”男人开口,声音里听不出点情绪,“我想你已经知道了,你送的是禁书,这几天你面对面见的那些人是邪教成员,现在你该怎么办?神阿斯的信徒,举报揭发那些人,还是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继续给人送书。”
男人一下揭露了木吉柴托心里的纠结。
“你觉得你还能像以前那样,自由进去教堂,和你的家人过着平平安安的日子,等某一天你的父亲会回来。”男人像是在做一件很平常的事,很平静的继续说。
“你到底想说什么?”木吉柴托有些恼了,男人的口气并不咄咄逼人,但每个字都让他胸口尖锐地疼了一下。
“你回去吧,别再干了。”男人说。这是一句善良的建议。
木吉柴托站着没动。
男人不管他了,转过身,看书架上架着的书,像是第一次来,上上下下的张望。
“可是他们还在送。”男人转身,看见木吉柴托手指着里间,低着头,在向什么妥协,“让我继续吧。”
男人不意外他的选择,只是问他:“你确定吗?”
“确定。”这两个字像是从牙齿里碾出来的。
“你去吧。”男人叹息一样说。
木吉柴托朝着里间走了几步,鬼使神差地停下,“老板,您不想让我继续是因为知我是神阿斯的信徒对吗?可我不是,我没有资格,哪怕没日没夜的祷告,神阿斯不会听见,他不会把父亲带回来,他只会把父亲带走,越走越远。”
他说得委屈,但强忍着,不让自己看起来那么脆弱,“我需要钱,也明白钱有多重要,多难挣,老板,我好不容易能挣到一点钱,想继续干下去。”
“我知道了。”男人说,“不过,我还是要劝你。”男人说到这,意识到不会有用的,他换句很日常的话,“早点结束,早点回家吧。”
“谢谢。”木吉柴托说,往里屋走。
“等等,我叫辛克,你的队友。”男人突然喊住他,补了自我介绍,“也是你的朋友。”
木吉柴托懵了,点点头,不知道怎么走进里屋的,队友?他们算是团伙,说是队友也勉强说得过去,可是朋友?
“唉,老板跟你说了什么?”老大见他终于进来了,急切切的问,看他没有反应,又重复了一遍,“跟你说话呢!到底说了什么?”
“没什么。”木吉柴托不喜欢老大这样搂着他,太亲近了,拉开距离。
“什么也没说?那他叫我把你找来,还是特意的。”老大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不是,他对你的事那可是清清楚楚的,连我都不知道。”
木吉柴托没反应,瞥见另外两个小孩正搬着书打包进箱子里,走上前看。
“不是,我在跟你说话。”老大在后面喊,急了,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全抖了出来,“你知不知道,本来没想拉你入伙,是老板突然提到了你,我才把你拉进伙的,而且他还要见你,肯定是认识你的,你们不会有点关系吧。”
是禁书,但不全是邪教的书,还有的书封面露骨,与《黑言路》、《圣经》颜色死板的封面不一样,木吉柴托松了口气,他这几天见到的人不完全是邪教的信徒,“我不认识那个老板。”
“不认识。”老大想不明白了,“那他怎么知道你的事。”老大对木吉柴托早就没了芥蒂,他没什么不能说的,“他说我们不该这样对你,你不是那个什么狗屁信徒,说你只是想见父亲而已,反正就是说打人是不对的,还违心劝告诉我们别干了,你说奇怪不奇怪,不就是他喊我们干的吗?”
干活的两个小孩也点头表示奇怪。
“妈的。”老大越想越后怕,“他不会是盯上你了吧,我可是听说,那些有钱人,不管是男是女,只要是个小孩子。”老大说到这有点尴尬,“就很不正经。”
“老大你可别吓唬人了。”
“就是就是,老大总吓人。”看得这两个孩子听进去了,惴惴的。
“我可没瞎说。”老大的声音陡地升高,又陡地下去,“反正就有这样的事。”
“你们为什么讨厌教堂里的人。”木吉柴托突然问。
“他驱逐我们。”说的这个孩子义正严辞。
“哎呦笨,不是这样说的。”另一个孩子说。
老大摆摆手,示意我来:“我们都是孤儿,无父无母,自然没有家可回,都是找个破烂的没人的地,凑和凑和,教堂里那个讨厌的执事领着执法者,凶神恶煞的,一言不合,就要抓我们,说我们是臭流氓,我们可没干过那种小偷小摸的事。总之,好多人都被抓了,关进教堂里,再也没出来过。”他说出自己的推理,“没准给教堂里的人吃了。”可能他也觉得荒唐,声音很小。
木吉柴托不信,教堂给穷苦的人发救济餐,为他们祈祷苦难能早点结束,每天的早晨,阳光打进天窗,浇下彩色的迷离的光,每个虔诚的信徒都能沾上点斑斓的阳光,木吉柴托认为这是合乎道理的。
“你是因为这个才讨厌教堂的?”不关乎与信仰,不关乎与神阿斯。
老大不喜欢他这态度,不信任,不在乎,心烦意乱起来,冲他发脾气:“屁,你根本就不懂,我们是脏小孩,但我们是人,他们肆意打骂我们,还四处抓我们。”
“对不起。”木吉柴托低下头,“是我不了解情况,我跟你道歉。”
这突如其来的道歉,老大一下没反应过来,愣半天,才用一种属于这个年纪的青涩,“我们不是坏孩子。”
“喂,你们要多久。”外面传来男人粗粗的嗓子,“都别给我偷懒啊,这书要仔细包好了,才能往外送。”那男人走来,瞪着眼睛,显得眼睛更小了,不笑,倒有点苦大仇深的意思。
“肯定会好好包的。”老大见他那副模样,讨好地笑。
男人不满地看他们一眼,走了。
木吉柴托看着男人走的背影,陌生感在心里盘踞,几分钟前,他与书店老板第一次碰面,刚才是第二次,明明是同一个人,却有天差地别的错觉。
他用手胳膊推老大:“你不觉得他哪里奇怪?”
老大知道他的意思,无奈地摇头,转身蹲下,拾起纸来包书:“是有点奇怪,像两个人,一会儿脾气很好一样,劝我们别干了,一会脾气很差,指着我们骂骂咧咧的。”他掂了掂书的重量,“不过谁让我们穷,他对我们再怎么反复无常,我们都得受着。”
木吉柴托懂他的无可奈何,蹲下来,学着老大如何包书。他们包了两箱子的书,老大喊来书店老板检查一遍,确定合格,他们四个人分开走,两人为组把箱子运走。
木吉柴托紧抓住箱子两底角,不敢松手,直到老大喊停休息一会儿。
“你们有没有想过进教堂里看看。”木吉柴托把气喘匀,“我从没听说过教堂有抓过小孩,也没有在教堂里看到哭闹着要回家的小孩。”
老大侧耳,仔细听他说。
“如果我们偷摸进教堂,找一找有没有小孩被关在教堂,如果有,我们就把他们放出来,如果没有,那就说明这其中有误会。”
“我才不会去教堂。”老大的反应很大。
“我可以。”木吉柴托说。
“你的衣服。”老大记得他们牵怒木吉柴托,把他的袍子……,他充满愧疚地说,“对不起啊!那天我们……,你进出教堂太频繁了,而且还给教堂做事,我们……,对不起。”他说完,心里终于舒坦了。
“我只是像爷爷那样,去接父亲而已。”
“你的父亲是神阿斯的信徒,你不是吗?”他声音极小地问。
“我到现在都不理解父亲为了神阿斯离开我们,我不明白神阿斯是爱着我们,还是根本就不在乎我们,神阿斯是怎么样的存在,我的存在对他又会有什么意义。”木吉柴托又哭又笑,“什么意义也没有。”
没有说错,书店老板说木吉柴托是个不可能有信仰的人,不管出于什么,他们都需要向木吉柴托道歉。
一想到他们对木吉柴托做过的事,老大恼悔不已,刚要再次说对不起,木吉柴托腾地站起来,打断他:“继续走吧。”
到这帮孩子的秘密基地,木吉柴托早已大汗淋漓,揩了一把汗,他就围到中间去,分多一点的书,多一点的活。
“你过了,这么多书,地址你能记清吗?”负责认字的孩子不满起来,“万一你记岔了,送错地方了,会出乱子的。”
“我能记住的,我记性很好,对这里很熟的。”木吉柴托向他保证,但那孩子根本就不信他,不善地朝他逼近,老大过来,挡住他前进的步子,拉开距离,偏过头对他说。
“行了。我相信他。”
那孩子看看木吉柴托,又看看老大,又是不服又是无奈,最终算了。
等木吉柴托背着书离开,有孩子凑到老大面前,不满地嘟囔:“老大你对那小子也太偏袒了吧。”
老大自己也说不清,随便说几句含糊过去。书店老板变了一个人似的,对他说过一句话,木吉柴托没有忘记过你。
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老大有些在意,对木吉柴托也莫名地在乎,出乎意料的是,木吉柴托完全不讨人厌,相反,他还挺喜欢木吉柴托的。
……
木吉柴托拼命跑,他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早一点,再早一点,把书送完。浓眉上薄发的汗水,火辣辣地刺进眼睛,木吉柴托揉一把眼睛,把背包里最后两本书拿出来,只剩这么两个地址,该选哪一本先送,他纠结着,书店老板的眼睛,不对,是书店老板的看他的眼神,霍地在眼前晃,那种明明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神,让他心里忽然生出一丝悲凉的情绪,他摇摇头,觉得自己想多了,那个眼神,他笑了:“其实眼睛也不小。”
他决定先送左手边的这本。
只剩最后一本了,他有点体力不支,加上他心里一直担心着爷爷和伊芙,决定先回趟家,确定爷爷和伊芙回家了,自己也休息休息,再把最后一本书送去。
他心里默默念了一遍最后一本书的地址,把书放进背包里,一辆马车飞驰跃过,他反应也够快,往后一扑,躲了过去,书就这样从手里飞了出去,顾不上别的,他慌张地抬头找,目光不断巡梭在交错的腿间,最后定在黑袍子下,是件修士袍,教堂的人。
木吉柴托第一反应就是糟了,他看见那人弯下腰,把书捡起,剩下的他不敢看,薄纸包裹起来的那本禁书,会被手指轻轻一揉搓,露出书本来的样子。他会害了大家。
那本书完好的出现在他眼前,他抢一样,抓过抱在怀里,十分宝贝似的,欣喜若狂后,他这才想起抬头看看的是哪位修道士,但那人早已转身离开,只留一个仓促的背影,背影看起还年轻,却很沉稳,木吉柴托想那人顶多三十左右。
他爬起来,把书放回背包里,但书背后一角破损了,露出书本本来的颜色。木吉柴托有点不确信了,他不知道那位修道士有仔细看过这本书没有,或者察觉到一点异常,但仅仅是一角破损而已,没有封面,没有书名,仅靠很小的一角颜色,断定那一类的书,似乎不太可能,他还是决定先回家,看看爷爷和伊芙有没有到家,顺便把书重新包装一下。
回到家,他没看见爷爷和伊芙的身影,决定去教堂找,怕中途出点事,他把书藏在家中,才离开。
去教堂的路上,他看见一个人影,正对着他的方向走,他停下愣住,黑色的修士袍,修长的身形,还是那张脸,“父亲。”
他完完全全像个小孩一样哭了起来:“父亲你回家了。”
“别哭木吉柴托。”拉斯夫用手碰他的眼泪,“我回来了。”
“我和爷爷还有妹妹一直都很想你,这几年父亲您去哪了?”
拉斯夫居高临下地看他,像是在审视他:“你要去哪?”
“教、教。”木吉柴托抽噎地答,他知道自己这样哭很不得体,尽力克制喉咙里的哭声,“教堂,我要去教堂找爷爷和伊芙,他们去接你了,我本来也要去,但是有事耽搁了,对了,爷爷现在生病了,我很担心他和伊芙。”
“爷爷病了?”拉斯夫不太敢信。
木吉柴托狠狠点头:“有时清醒有时迷糊。”
拉斯夫大概是觉得不严重,轻微点了头,“木吉柴托,你就这样去教堂?”
面对拉斯夫的诘责,木吉柴托有说不出的委屈,但他现在更想把父亲回来的消息告诉爷爷告诉伊芙,“不是的父亲,我很珍爱您送我的袍子,我穿上它,每天都去教堂祷告、颂歌,但是……”
“好了,我知道了。”拉斯夫很欣慰这孩子所做的,“太久没回家了,你能带我回家吗?”
“对不起父亲,我想先去找爷爷和伊芙。”木吉柴托当然想,但是现在不行,他要去找爷爷和伊芙,他露出为难的表情,这表情里还有担忧、着急。
“好,那就先去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