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唤雅米安一声小姐,算是对她客气的,维德懒洋洋的,不大尊重地说,“是公爵大人派我来接你的。公爵大人说了,如果你找不回大小姐,就让我负责把你带回去。”
雅米安随着马车颠簸一下。
“那边等不及要见大小姐了。”维德挑明了说。
雅米安低着头,很像不管别人提什么过分的要求,都不会抗议的木偶,任人摆布。
雅米安想过很次回公爵府的场景,但每一次,在无数个预想的结局里,她没有一次想过要见公爵。
她并不是在公爵府长大的,她有记忆的时候,七岁,像个流浪孩童,在一个脏乱的角落,有几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她赤着脚,不知道这里是哪,也不知道脚下红色的液体是什么,只是本能的感到害怕,哭喊起来。
很快涌出一群训练有素的执法者,冷漠地列出路来。
费尔曼多公爵缓慢地走过来,因为地面上的血,他停下,打眼看雅米安背后的实验人员,他皱起了眉头,全然不顾作出要抱的无助的雅米安,等他终于听到雅米安的哭闹声,他才嫌吵地让人把雅米安抱走。
雅米安不敢在公爵的面前喊父亲,她很希望有人能大发慈悲地告诉她,她只是公爵从孤儿院里抱出来的孩子,她与公爵没有血缘关系,这样她才能唤公爵为公爵大人。
再次从这种场景醒来。
“父亲。”雅米安很小心地叫了一声,因为她太害怕,这细小的声音,听着像是求饶似的。
费尔曼多不悦地抬眼,“雅米安?”后续的几次实验效果非常不稳定,但也得出了规律,他凝在脸上严肃的表情终于缓和了些,他“嗯”了一声,转身和博士聊起这次的实验。
雅米安在这次的实验中似乎表现不错,公爵让她从实验室里出来,来到公爵府,她来到公爵府才知道,这里有一个小型的实验室,在以后会是她的房间。
博士的另一项研究得到显著的进展,对雅米安所进行的秘密研究暂时搁置,公爵也不再关注雅米安,将她赶出实验室,她成了真正的“贵族小姐”,过上了普通的日子。
另一项研究是人体实验,虽然得到教廷的支持,但为避免社会舆论,未公开,事实上,仅得到教廷的口头支持,在政治、社会上是为禁止的,御团全面打击这种以人为实验对象,违背克里斯法律,将人体改造为骨骼。
公爵费尔曼多肉眼可见的老了,而雅米安长大了,他不得不把部分希望东西寄托在雅米安身上,毕竟她身上有他成功的成果,也许这两者之间可以并存,共同进行下去。费尔曼多终于想起了雅米安。
雅米安写给信给特米格拉大学,毫无疑问的是她没有收到回信,她身为贵族,却不被重视,特米格拉大学拒绝她也很正常,加之,特米格拉大学因为教学改革,各专业的名额越来越少,也越来越珍贵,当然,神教学、音乐、传播学、教牧学、哲学变得火热,逐渐成了特米格拉大学响亮的招牌。
雅米安选的是特米格拉大学里冷门的医学系,然而,这几个名额,要么内定,要么需要取得学术成果证明才能获得名额,毕竟医学系的读出来,直接受任教廷,这是一份非常令人羡慕的好差事。
雅米安却没想那么多,她只是觉得学会医治伤口,她就不会那么疼了。这也是博士对她说的。她第一次接触到书籍,因为不懂,悬停在空中的手,被博士抓了一个正着,在博士眼中,雅米安只是个出身于公爵府的小白鼠,既然是小白鼠,那就没必要平视她。
雅米安迅速缩回手,诚惶诚恐的,几乎要跪下求饶。
但那日,博士单膝跪下,从中选出一本书,递给她,口中也不再是冰冷的实验数据,“这是一本医书,里面都是一些医治病痛的知识。”
雅米安不敢接,但她第一次见博士不苟于言笑的脸上有温和的笑意。有人对她展露笑意,她就往那人的方向倾,她接下那本书。
“我也能医治伤口吗?”在雅米安的记忆里,伤口也许会慢慢自行愈合,也许会溃烂,直到有人来处理这个麻烦。
“当然,有一天,你会因为医治别人而感到幸福。”博士把藏在袖口里的波斯菊拿出,花朵保存完好,鲜艳的粉色和黄色,忽然闯进雅米安的世界,“送给你,送给不肯放弃生命的你,送给勇敢的你。”博士把花插进雅米安的头发上,“真希望,有一天你能做你想做的,并且不留余力地去做。”
这是雅米安从未见过的博士,第一次见,也是最后一次,正是因为博士自杀了,费尔曼多不得不停下雅米安的实验,全心放在另一项实验。
如今他又盯上了这项实验。
雅米安作为实验研究对象,对他来说,比任何东西都还重要。
路上整顿休息,维德出了车厢,对几个手下毫无顾忌地聊起来,“没见过这种蠢女人,竟然想靠着选拔赛进特米格拉大学,要不是爷暗中保护,这女人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维德把声音提得很高,故意让雅米安听到。
这些对雅米安很了解,知道她没什么本事,惹不出什么麻烦,干脆灌起了酒,维德纵容了手下。
谁也不知道,尤塞佩罗竟然上了车厢。
“嘘。”尤塞佩罗竖起手指,“别出声。”她静静听了一会儿,外面的人正酒肉欢,“我带你离开。”
看见尤塞佩罗,雅米安激动地又笑又哭,她理了理情绪,摇头了,“不行,我不能离开,父亲…”这生疏的两个字让她感到畏惧,“公爵大人需要我。”
尤塞佩罗听明白了,“你要回家?”
雅米安轻轻点了头。
“为什么是绑的?”显然,尤塞佩罗动怒了,“他们要对你做什么?”
雅米安不知道这个“他们”指的是谁,维德没有伤害过她,相反,她一直知道,维德的的确确在训练营的段日子保护过她,如今也是听公爵的话,把她带回去,而公爵也只是沉迷在实验中而已。
“我自愿的。”
“那好。我送你。”
“不行。”雅米安猛地抬头,“你会被发现的。”
“会怎么样?”尤塞佩罗不在意,“杀了我?”
“不会的。”雅米安不自觉放大声音,好在外面的人喝酒正在兴头上,没注意过来,“我不会让人伤害你的。”
她在紧张,尤塞佩罗服软一样,带了点哄的意思,“我悄悄地跟着,不会让人发现,只要你安然到家,我就离开。”
“这…”雅米安小声喃喃,“为什么要麻烦。”
尤塞佩罗不善言辞,说不上来,想到辛克那套言辞,干脆就摆了上去,“你是我的同伴。”
这人被重视的雅米安感到开心,这是她在这个时候唯一能笑的。
尤塞佩罗拿出一根人的肋骨,“这个是我的骨骼。”她怕雅米安误会,赶忙解释,“我是御人,能召唤骨骼,这根肋骨是我骨骼身上取的,我不在你身边,它能第一时间保护你。”
雅米安看到尤塞佩罗手掌上的骨骼升起来,才相信这不是一根普通的肋骨,她不可思议地看着那根肋骨,“你和维德一样?”
其实是不一样的,不过尤塞佩罗还不想说那么多,默认了。
尤塞佩罗没有直接带走雅米安,她跟在马车后面,保持不被发现的距离,也通过给雅米安的骨骼,确保雅米安的安全。临到克里斯地区,维德找了上来。
“你要跟到什么时候?”维德没有敌意,只是好奇一样问。
枝桠的暗影刚好遮住尤塞佩罗,从各个方向上看,只有模糊的黑色轮廓,“那你什么时候动手?”
“动手这事。”维德为难地说,“要看老板意思,公爵大人出手阔绰,命卖给他,也是无可厚非的。”
“这笔交易,你知道多少?”声音一贯的冰冰凉凉
维德挑了下眉毛,“你在跟我开玩笑?”他往前走了一步,短促的锐利的刀擦出刀鞘的声,,他举起双手,“我是这笔交易的被雇佣方,关于这笔买卖,那是再清楚不过了。说实在的,这是我接过的,最轻松的活,雇佣兵挣的可是正儿八经的血汗钱。托公爵大人的信任,这年头挣钱,竟然就跟闭眼一样简单,就是要出卖一点良心,但是很不巧,当雇佣兵的都没什么良心。”
维德忽然闭嘴,他确定暗处的人对他说的不敢兴趣,他再说下去,只是自言自语,搞不好,因为他强烈的个人情感,像个怨大鬼拖着长长的舌抱怨生活,还是讲重点吧。
“公爵大人的意思是适当出现,保住这条实验小白鼠,但雇佣兵我可专业的,训练营这段日子,这条小白鼠可是干干净净的,没受一点欺负。”维德讲到了重点,“误会来了,公爵大人并不需要我的专业,他只需要我动动手指,保证小白鼠不死,他需要这只小白鼠受到过街老鼠的待遇,说实在的,我不懂,当然,我也没必要懂,总之,小白鼠被养肥了,雇主要宰了,我拿了钱,得递刀。”
“这就是你知道的?”听尤塞佩罗的口气,她嫌维德知道的太少。
维德咂了下嘴,“大概就是这些。”他想了想,得意地说,“要不是我够敬业,没人会知道混乱的训练营里,有公爵的千金,埃尔简直占了我一个大便宜,他没花钱,就得到了这些信息。下次见到他,的让他吃点苦头。”
“不过,”他说,“既然他在训练营,说不好,博格卡也在,可惜我走得太匆忙。”
月亮从乌云里绕出,淡淡地洒出清净的月光,别出心裁地裁剪到尤塞佩罗的腰间,逐寸往上移,他看着要显现出人,还差一点,尤塞佩罗走了出来,带着一把未出鞘的刀,也许身上还有别的短刃。
他看尤塞佩罗略有思索地轻皱眉,“你认识博格卡?”
尤塞佩罗没有回他,她总是一副冰冷的样子,不说话就显得很正常,一开口,尤其是开口回答别人一些无聊的话,就像有人告诉你冰块是热的,它冒出的冷气是热气,并且试图改变你的认知。
“不认识算了。”维德摆了摆手。
“那个巡林军人。”尤塞佩罗记得。
“原来他跑到这去了。”维德摇摇头,“老东西四处跑,可真一点也不安分。”
“你们是什么关系?”
“没关系。”维德说,“道不同,早散了。”可能是尤塞佩罗不可能开口问的原因,他决定多说几句,“我雇佣兵这条路的领路人,听起来是个不错的好前辈,但也是断我往斩杀骷髅这条路的人。”
只差一点点,维德就是御人了。博格卡笑骂他,钱都数不明白,还想去杀骷髅,骷髅和骨骼分得清吗?维德不服气,博格卡提了一口袋钱,专门往他身上倒下来。
“那你数一数,这袋子里装的有多少钱。”
维德这辈子也算见惯了金钱的堡垒。他向来有钱就花,有钱的时候,小费给得跟个暴发户似的撒钱,吃的用的,按最贵的来,很快,他又过上了勒裤腰带的日子,到处接活干,活他不挑,只要给钱就行。日子过得浑浑噩噩的,能明确的是,他大多时候都很穷,金钱的堡垒在他眼里,都是一眨眼说没就没的。
所以,在卖命挣钱和卖命挣大钱之间,他选择了后者。
“你的任务只是把雅米安送回公爵身边?”尤塞佩罗看向马车那边。
“姑且算是。”维德说,“他要是加钱,谁知道要做什么。”
“看你这个样子,是不会重用你的。”尤塞佩罗冷冷道,“你就适合些疏松筋骨的糙活。”
这种语出惊人的气死人的话,从尤塞佩罗嘴里说出,竟然没有一点违和感,维德听着都觉得有几分道理,于是他没有介意,“要是没猜错,雅米安一回去,公爵大人就会立即实施他的计划。”
“什么计划?”尤塞佩罗很自然地问。
这为难了不会被重用的维德,他说:“不清楚,况且就算我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出卖我雇主的事,尤其是没有任何酬劳的情况,还是别干。”他转身背对尤塞佩罗,“我还年轻,不过三十五,正是挣钱的时候,干什么都得提一嘴钱。”
尤塞佩罗懒得理他,她想,这家伙知道的不会很多,没管他走不走,不过,她多少能猜出什么,维德,与两天前的维德比,不一样了,他那个对一切都无所谓的态度,荒诞的为人处事,太像辛克的作风了,不一样的是,辛克的荒诞、颠狂敛在身后,如果不能绕到他身后,只会被他表面迷惑,遇事冷静、温文尔雅,待人做事,让人挑不出毛病来,任何可以刁难他的事或物,都被他妥善地解决,总能让怀有恶意的人哑口。
这期间,发生了什么,尤塞佩罗想到了辛克。雅米安的出现不是偶然,维德的转变也不是偶然,尤塞佩罗想不出这转变的目的,她反过来想,如果雅米安的出现是偶然,维德的转变就很自然了。辛克在保护雅米安。
真是令人讨厌的能力,轻轻拨弄一下时间,一个很小的举动,改变一个人的一生,偏偏拥有这种能力的人是个极其懒的人,懒得动指头,也懒得废话,做事任性,颇有一意孤行的倔强倨傲,让人猜不出他究竟意欲何为,是善是恶。
雅米安待在马车里没出去过,她手里紧紧握着尤塞佩罗给的一根肋骨,因为这根肋骨,她变得安心许多,但也只是抱薪救火,那种被全世界遗忘的恐惧感,如将到的腥风血雨,屠杀她的存在。
她记得当初冒了很大的险,和那些没有出路的底层一样,没有别的办法,进入训练营,孤独一掷,他们并不清楚训练营算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只要身在巨木林,死亡会像遮天的树枝一样,如影随形,忽而降至。
她有时候在想,到底是为了特米格拉大学医学系的名额,还是,巨木林144区是个好去处,像碧绿的湖水,她往里跳,无人问津的她,引不起一点水花,她往下沉,没人会打扰她,她的四肢没有疼痛,甚至有一种让人感到眷恋的温柔拢在身上,按理说,她该喜极而泣,这是她奢求不来的。可她挣扎了。
起初是手指微微的抖动,恐惧几乎是主要原因,后来,她发现心中有了不一样的感觉,与害怕完全不搭边,那感觉渐渐清晰,凝聚成一句话,再后来是一种强烈的念头——救自己,她举起手,要为自己指个方向,然后走下去,走下去,会走到哪,她不知道,能走到哪,她也不知道,就是觉得自己该走下去。
这次是走到头了,她想着,像是从噩梦中惊醒,她惊了一跳,脑子越发清醒,她立马想到自己的下场,绝对不会好过,穿白大褂的狂热研究者会对她露出癫狂的眼神,对她做着严谨细致的工作,又急不可待欲速求达地在她身上各种折腾,其中也有她父亲,公爵居高临下地注视她,面上没有表情,但那双凶狠的眼睛直直盯着一个地方,就让人不寒而栗。
公爵总是冷冰冰地站在玻璃罩外,从头到尾不变一个表情动作,直到研究者惶恐地宣布第数百次的失败,像不留情面一样,公爵狠戾地看一眼来汇报研究员,如往常没让人好过。
常站在玻璃罩外的公爵,也许是说漏了嘴,也许是人人皆知故没什么顾忌,雅米安从研究人员那知道公爵是自己的父亲,关于母亲的信息,没有,就好像并不存在,所以没有痕迹。
公爵穿过玻璃罩,与雅米安面对面,这很难得,他打量地看一眼雅米安,心情是变好了,脸不是阴沉的,但面上看不出一点愉快的样子。
“父亲。”雅米安如喊一个代号。
研究人员在他耳边讲这次实验进展,因为有了进展,研究人员激情地滔滔不绝,他抬手打断,盯着雅米安好一会儿,没耐心琢磨一样,转身离开,研究人员立刻跟上去,邀功请赏似的笑。
雅米安看公爵没有恼怒她叫他“父亲”,很自然地继续喊他“父亲”这个代号,他很少叫她,一道透明玻璃罩,他和她少有交集,很特别的是他喊她,不是她熟烂的几串数字,而是语气忽然柔和的“雅米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