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伦大教堂的后庭有棵非常古老的紫杉树，枝干弯弯曲曲撑起一片斑驳的阴影，就算有风吹过也不会感到阴凉，因为有几束光直直射进来，另外有管风琴声音传来，空灵、悲壮，让人内心宁静，在音乐声中能听到喷泉水流声，野蔷薇爬上整张墙，鸟从枝头飞到天空中，云层翻滚。
今天天气不错，很适合看书。
辛克拿了一本书，坐在长椅上翻看，反正很无聊。
查理亚特走过来，坐下。森亚受伤很严重，即便是御人，恢复也需要时间，查理亚特决定让他待在教堂，养好伤，这里也许安全。
看一眼紫杉树上的神情落寞的尤塞佩罗，查里亚特问：“他们呢？”
“见到了熟人，”辛克翻了一页，“跟着去参观教堂了。”
“谁？”
“训练营里的熟人。”
“训练营里也有人啊。”查理亚特笑笑，“里面真是鱼龙混杂。”米索娜把人带到这地方，就不再说什么，“我们要在这待对久，米索娜没有囚禁我们，是让我们随意？她的待客之道真不怎么样。”
“你觉得米索娜怎么样？”
查理亚特不好说，“跟加戴森很像，脾气很硬，”但其实，他认为米索娜和加戴森一样，有自己的理想，为之不顾一切的奋斗，值得敬畏，“不过他们长得不太像，就算他们是父女。”
“加戴森是个优秀的军人。”书页上指着字的食指顿下。
查里亚特并不意外辛克说的话，他比他想象的更神秘，知道的也更多，也更值得信赖，他很确信辛克身边的那几个人都是散沙，各有各的头疼，但汇聚在一起，坚不可摧，就连他也成了一粒散沙，但绝不会……
“还没表明过我的立场。”查理亚特声明地说，“我不站在你那一边，让我全心全意，为一个盐都没我吃得多的人肝脑涂地，想想就不可能，我比大你们好几岁，没那么容易相信人，再说，你很会骗人吧。”
“长官。”查理亚特的确是辛克的上级，这样喊倒也没错，但有点别的意味，“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是个骗子？”
“很简单。”查理亚特说，“你已经在利用我们了，而我们，未必是在利用你，互相利用的关系全是你说得算，这很不公平吧。”
“公平的事本来就很少，”辛克补充说，“有公正才会有公平。”
查理亚特耸耸肩，政治那一套，他学不来，也不想掺和，动脑子挺累的，“随便吧，就当我单方面不讲理。”他瞥一眼辛克捧着的书，虽说教堂里传出的管风琴声很悦耳，周围环境优美，但看书得分场合吧，挑个闲适的时间，在个宁静的环境，才能读进书，毕竟读书需要很大的专注力，当然还有毅力，对于他来说是这样的，他有些佩服辛克，于是打趣地说，“挺有雅致的。”
“这是教堂里的书。”辛克翻了一页，“随手翻的。”
从夹在指间的的厚度来看，辛克读了有十来页，从整本书的后三分之一开始看的，还真是随便翻翻。辛克继续读，查理亚特就有些无聊了，什么也不做，让他很不自在，但又实在无事可做，视线就落到了书面上，标题是断翅天使。
天使，查理亚特很耳熟，博格卡恐吓小孩的时候经常搬出来。传说里天使有一双或者多双翅膀，人的样子，扑棱翅膀时会有一两片羽毛掉落，这是不吉祥的象征，就好比天空突然涌出成群的乌鸦，伴着嘶哑的声音成片成片的黑色羽毛簌簌抖落，整个大地陷入一片死亡哀悼，让人无法不恐惧，总之天使是怪物一般的存在。
这书正经吗？
“这上面写了天使是如何断翅的。”辛克看查理亚特看过来，大方地把书挪过去，“严格来说，断翅天使不存在，有翅膀的叫天使，没有翅膀的不叫天使。但这本书里写的天使你可以理解为一个叫天使的……恶魔。”
查理亚特看了几眼密密麻麻的字，眼睛就疼，揉揉眼角扭过头，“很招摇的名字，怪不得被砍了翅膀。”
“严格来说，天使是没有名字的，”辛克说，“他们不需要名字，只有人才需要名字，区别彼此，展示个体，彰显独特。没有名字，人类社会会一团乱，但天使不一样，不管做什么都是秩序井然的样子，就好像上一秒的天使，排在这一秒的天使后面，而这一秒的天使排在后一秒的天使后面，天使像是一个连贯的个体，被时间单独拎出来，同时站在你面前，他们的动作相连，永远不会混乱。”
怪不得都被砍了翅膀。
是个体，但从时间流里拎出来，横着站一排，导致同一时间点有无数个我，无数过去的我，一个现在的我，以及无数未来的我，时间流不起作用，无法分清“我”处于哪一个位置，这真的不会混乱？
“一旦我对存在有疑问，做出一些异常举动，岂不是会影响接下来的我，”查理亚特说，“好比我用刀抹了脖子，就不再会有我，“我”的结局就是不存在。”查理亚特说着，皱起了眉，“好比”不存在，天使从时间流里拎出来时，就没有任何假设。
辛克看着他，“所以这就是天使可怕的地方，无法消灭。”
查理亚特一想下去，身上就起了鸡皮疙瘩，按这个说法，人类看到的天使是一整个时间流的天使，反过来看，天使眼中的人类可以是死的，一动不动，就像定格住的画面，也可以是活着的，随着时间流动发展，天使只需眨眨眼，就能做到或生或死的状态。
查理亚特有些懊恼，早知道就不动脑了，什么都不想，多好！
“书里的结局是人们砍下了天使的翅膀，天使变成了人。”辛克说，“人类获得胜利。”
查理亚特想问怎么做到的，不过一想，书是人写的，结局当然是人类走向胜利，这书要是天使写的，那结局可就不一样了。
“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查理亚特大脑不再过多思考，人就静了下来，但又开始无聊起来，“要喝彩吗？”
“这本书里天使的故事没有真正结束。”辛克扫兴地说，“砍下翅膀的天使不再是天使，而是人，那么接上翅膀的人就可以说不再是人，而是天使。不死不灭，对人类来说，很有诱惑吧。”
身为人类，查理亚特很难想象能有什么诱惑的，“这有什么，人类既然能掌握砍下天使翅膀的方法，再砍一次顺手的事儿。”
“的确，”辛克笑笑说，“人类只要砍下天使的翅膀，天使变成人，人类就获得了胜利。”
很俗的结尾，查理亚特刚想评论，倏地懂了玄外之音，人类不是之前的那一波人类，天使不是之前那一波天使，故事回到起点。
“翅膀才是关键。”查理亚特终于点出了问题。
辛克露出一个可惜的表情，“有关翅膀的描写，书里没有太多内容，可能这是书的一个不合理之处，也有可能这是作者故意为之。”
都写了天使，当然是故意的，查里亚特猛地意识到他身处多伦大教堂中，教堂唉，里面怎么会有这种禁书，涉及到宗教的图书，未经审批许可，严格出版出售，这里怎么会有这种书，断翅天使可是禁忌一类的词。
查里亚特不得不思索，“天使之所以令人感到恐惧，全是因为背后的翅膀，但断翅天使有什么好怕的，断臂天使不就是人嘛。”他对书里的内容起了兴趣，“人与天使的区别的是翅膀，人恐惧的也是翅膀，好吧，人是断臂天使，天使几乎无法杀死，断臂天使要杀死天使，唯一的方法就是砍掉天使的翅膀……”他停顿下来，“……就好像在争夺翅膀一样。”
”没错。”辛克给予肯定，“翅膀不是天使后背里长出来的，天使不知从何处而来，没有断臂天使。”
“这书从哪里得来的？”查里亚特压低了声音，声音一沉，人就有些严肃。
“一个负责扫地的老人给的。”
“可疑吗？”
辛克摇头，“只是代为转交，没有什么异常的。”辛克的目光回到书本上的标题，大章节名是“断臂天使”，小的章节名还是“断臂天使”，字体稍微潦草随性了一些，挪到结尾处，就是落款：断臂天使。
辛克往前翻了翻，重新读一遍，查里亚特看了眼辛克，没有打扰，等他打了几个哈欠，辛克翻那几页也差不多了，最后一个哈欠他打出了声，从辛克没有变化的表情上看，没从书里发现什么，他识趣地没问，偏了偏头，看到尤塞佩罗正走过来，面无表情的，有一丝寒意，“你要安慰她几句吗？她看起来很不好。”
辛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尤塞佩罗已经走到面前，他对尤塞佩罗点了点。
“那个园丁在盯着我们。”
查理亚特不在意的样子，站起来，用一种平常的语气说，“你们聊，我先走了。”说完他就走了，也没有特意看一眼弯腰的园丁。
尤塞佩罗便坐在辛克旁边，辛克没有说别的，也没有继续翻书，沉思的样子，尤塞佩罗先坐不住，想说什么，但一开口，就变成别的，“我们算是被囚禁了？”
离开多伦大教堂很简单，那个园丁，甚至是窗户里的人，也只是在注意他们的一举一动，颇有敬畏地观察他们的反应，这就奇怪了，没必要吧，他们几个人，十六、七岁，放在人群里很寻常，这种敬畏，过于昭然若揭。
“你知道对方是谁？”尤塞佩罗继续问。
“不清楚。”辛克合上书，“很抱歉，雅米安的事，我插手的话，或许会不一样。”
他这样说，但现实周围并没有任何改变，就好像过去发生的事无法改变，也就是说，这是既定的轨道，即便辛克插手，也不能改变什么。
“是吗？”或许是辛克尊重事物的发展，想想不太可能，如果他尊重事物发展，就不会违背时间流向，尤塞佩罗有些茫然，她抬起头，明明云层翻泳，天空却没有变化，“这是第几次？”
从扎克到雅米安，一条单一的线，没有改变，也不会改变，那么未来……
是无数次，很多个无数次叠加，无法估算，犹如深渊不可测，辛克早就记不清了。
他清楚，不会改变什么，只能遗憾地说抱歉。
尤塞佩罗也想到了，自嘲地笑笑。
两人没有再说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