襁褓里的格宁娜被放在门口,不知道过了多久,雪从屋檐上飘忽落到篮子里,落到她的长睫毛上,她闭着眼睛,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好像……没有了生机。
捡到格宁娜的是普吉夫,他推开门,地上有个比他还小的孩子,雪一样白,嘴唇也白,这吓坏了他,惊慌地抱格宁娜到屋里的火炉旁,他添了添木柴,火炉里的火光烘得屋子明亮而温暖。
篮子里有一张纸条,上面写了一行字,是格宁娜的亲生母亲写的,写的是:这是夏尔巴家的野种。她不要了。
大概率是夏尔巴家的男人在外惹女人,不知道什么原因,把自己是夏尔巴家族的身份给说漏嘴了,两人撕破脸,男的嘛无所谓,拍拍屁股走人就是,女的嘛,又心狠又心软,孩子放门口,就当没生过。
“格宁娜。”普吉夫试着唤了声怀里的孩子,念着,就觉得这名字很好听,应该是母亲满怀期待降生的孩子,但还是遗弃了的孩子,普吉夫心痛这个小眼睛小鼻子的孩子。
门从外打开,风雪一下往屋里挤,火光跳跃一下,很快风雪被拦在门外,“普吉夫。”关上门,抖落肩上的雪,伊特鲁走过来,看到普吉夫怀里抱着什么,“普吉夫,你手里抱着的是什么?”一片温和的火光下,他看清不大的孩童里抱着一个才出世婴儿,不由吓一跳,“哪来的孩子?”
普吉夫以五一十地说来,伊特鲁陷入了沉默,火光将他复杂的神情烘得一清二楚,他缓缓张开了嘴,又合上,他从不避讳自己是夏尔巴家族的,哪怕因此受人冷眼嘲笑,在他心中,这是他这辈子最荣誉的了,正因此,这个孩子才会被放在他家门口,可是谁能保证,这个孩子身上的血来自夏尔巴家族,仅凭一张纸条?太可笑了吧,他下定决心般要动嘴。
“她好小啊,鼻子小,眼睛小,我小时候是不是也这样小啊?”普吉夫抬头望着他年迈的爷爷,又低头看不哭不闹的格宁娜,“她好乖,外面这么冷,她都不哭闹,要是我早就哭鼻子了。”他小心翼翼地抬眼,“我可以去树林里多捡一点柴,保证能渡过这个冬天,也可以把我吃的那一份分她,您看,她那么小,肯定也吃不了多少,可以……收留她嘛!”
伊特鲁心软了,他失去了自己的孩子,现在唯一的血亲便是普吉夫,但他现在年纪大了,谁知道那天会撒手人寰,可是普吉夫该怎么办,他像个固执的老头,强烈表态,他不认可这是夏尔巴家的孩子,但是收留这个孩子可以。
伊特鲁最担心的是格宁娜身体病羸,怕养不活,但普吉夫事无巨细地照顾,他亲眼看着襁褓里的小不点,一点点长大,而自己老得更快了,跟不上孩子们的脚步。
他时常泪眼婆娑,有时是想到了自己优秀的孩子,年纪轻轻又大有作为,却被逼得自尽,有时是回忆起家族曾经是如何的辉煌,但现在荣誉被遗忘,于是他常对普吉夫谈起家族的兴盛的时候。普吉夫耐心听着,像听睡前冒险故事似的两眼放出光彩,因为他偶尔能从中听到一点有关父亲的事迹,他知道父亲曾经在特米格拉大学读书,似乎还有什么贡献,也想像父亲一样成为爷爷的骄傲。
现实是进入特米格大学是个遥不可及的梦。
“哥哥是最棒的。”格宁娜总是发自内心鼓励他。
“谢谢你,格宁娜。”普吉夫心中暖暖的,相比于格宁娜的天真充满希望的脸,伊特鲁上的表情就是不忍心打碎什么,化成一声声无形的叹息,“我会加油的。”普吉夫这样说,但心里也打算放弃了,只要他不再提,格宁娜有一天会忘记,就连他说不准也会忘记。
格宁娜捧着一把药,吞进嘴里,含了一口水咽下去,药苦,她的脸抽搐一下,又快速控制脸部露出一个笑容,“我也会加油的。”
普吉夫“嗯”了一声,这个他养大的妹妹,他舍不得让她吃一点苦的妹妹,因为生病,吞下了一把又一把苦兮兮的药,忍受浑身肌肉的疼痛,现在为了不让他担心分神,笑着鼓励他,笑着说没事。
格宁娜躺下,因为药物副作用,睡了下去,普吉夫给她掖好被子,看她渐渐熟睡的样子,心尖被捏住似的疼,他不明白,他们是在地面上生活的,有阳光的照射,为什么格宁娜会生只有在地下城才会有的疾病,她那么乖巧,为什么要受病痛的折磨。
出门的时候,伊特鲁喊了他一声,把藏了很久的东西拿给他,“你还小,不需要肩负起大人的责任,你要和普通的孩子一样,快乐的成长。”他指普吉夫手里拿帕子包住的徽章,“这可是金子打造做的,能换钱,你拿去给格宁娜买药。”
隔着帕子,普吉夫握着徽章,椭圆形的,硬梆梆的,爷爷珍惜了一辈子,肯定舍不得,但爷爷却一副不在意的样子,“早点回来,还等着你给我挑水浇菜呢。”
“我会早点回来的。”普吉夫握紧徽章,“我走了,爷爷。”
他用换来的钱,全买了药。菜地里嫩苗长成硕大的菜叶子,被一株一株的割下,菜根焉了后只有待翻的土,格宁娜的药不够吃了,她减少了吃药的剂量,浑身疼得发颤,但告诉普吉夫,她快要好了。
格宁娜才七岁,生了这种病,无法像普通小孩一样快乐成长,只有人造骨骼才能彻底根治她,但是教团不会要一个孩子,教会也不会同意的,格宁娜没有夏尔巴家族的姓氏,却要被看成是夏尔巴家族的一份子,教堂那边拒绝普吉夫的恳求,并驱逐了他。
风雪在街道上蔓延开来,将视线模糊掉,有人坐在热茶面前偏头透过玻璃看外面飘忽的雪景,有人停下脚步从撑开伞下伸手接过漂亮的雪花,有人抱成一团在风雪里望了又望,还有人冻死在街道死角,睫毛上是一团一团的雪……有人从玻璃门出来,有几个孩子就跪到那人脚下,磕头碰脑伸手乞求,有圆圈的硬币从他们头上掉下,敲着脑袋,掉在雪地里,普吉夫也冲了过去,和那几个孩子一样,头磕在雪地里,脸被雪一整块冻住,他看不见穿皮鞋的男人长什么样,只知道男人没有出声,踩着台阶上了马车。
普吉夫没有任何的硬币,被几个孩子泄恨地踩了几脚,他愣在原地,毫无预兆大笑起来,原来乞讨和求教会没什么区别。
传教士晃手里三枚金币,问跪在他身下的人,“你愿意用你身上的东西换吗?”
“愿意。”普吉夫抬起头。
传教士低下头,看他的眼睛,“就用你这双眼睛吧。”
他的眼睛,因为受病痛折磨的妹妹,含着盈盈泪水,也是看到一点希望而绽出光亮来,他说:“如果能救我妹妹,我什么都可以付出。”
传教士只对他的眼睛感兴趣,他给了他三枚金币,就高高在上的转身离开。
还是不行,普吉夫太清楚了,吃药不能根治格宁娜,只有人造骨骼,这三枚金币只能让格宁娜的生命熬过寒冬,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在冬日大雪捡到了格宁娜,在冰雪融化,春天将来时失去她。
……
“你想去哪?”
普吉夫来到训练营只有一个目的——特米格拉大学,即便困难重重,但一想到脑海里格宁娜的那句哥哥加油,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
“我想…读书。”
“你想进特米格拉大学。”乌蒂说,“就这么一个名额,可不好办。”
“但我想试一试。”
看普吉夫平日里畏畏缩缩的,不敢喘大气的人,敢说出竞争特米格拉大学名额的决心,乌蒂看了看普吉夫,一言不发,有些严肃,让普吉夫有些煎熬了,乌蒂嘴角上扬了一下,“挺好,我们没有竞争关系。”
普吉夫看一眼乌蒂,又快速低下头,他看见乌蒂胸口处有一簇幽蓝色的火焰,这代表,他是御人,或者愚人,能够召唤出骨骼那种怪物,要是御人,没必要在训练营里吧,只要有骨骼,进御团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但要是愚人……普吉夫不敢想,因为他看到名声相当恶劣的训练营里竟然五六个同样身上有蓝色火焰的人,看起来不彼此不认识,但给人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就好像大家似乎认识,但都互作不认识很陌生的样子。
“那你想去哪?”普吉夫对乌蒂是感谢的,他们在训练营相撞相遇,又发现他们住一个上下铺,就自然而然熟悉起来,看上去形影不离的,关系很好,但其实两个人没怎么聊,都是乌蒂去哪,他跟上,或者乌蒂去哪,就喊一声发愣的普吉夫。
“御团吧。”乌蒂像是随便选了一个,“反正都差不多。”
选拔赛正式开始后,普吉夫跟在乌蒂身边,就好像自动组团联盟了一样,按理说,在选拔赛里,除了自己以外的人都是敌人,如果可以那可是尽量送人归西的,普吉夫想的就很天真了,他在以保住自己命的情况下,通过别的方法提高自己的积分,与现在乌蒂的做法就不太一样了,乌蒂没有什么警惕性,甚至身在选拔赛里,他还有一种置身事外的松弛状态。
乌蒂支支下巴,示意跟上,普吉夫挣扎一下,又继续跟了上去,眼下先避开这个热血沸腾的开场,实在不行的时候,再选择孤身奋战。
等到夜幕降巨木林彻底遮盖住,只留一点风吹草动,普吉夫在木枝上睡不着,他没法像乌蒂一样轻松自在,翻了下身,听到低沉暗哑的声音,“你紧张什么?”
普吉夫翻回身,看见不灭的幽蓝色火焰,他不是他们,可以召唤出骨骼,操控那种庞大的怪物,没有他们那种超出人想象的身体素质,他必须承认,他身为一个普通人实在弱小无力,想做的想要的都力不从心,“我……”他索性承认,“害怕。”
“你觉得是训练营里的人可怕。”乌蒂问他,“还是巨木林里的骷髅可怕?”
“恶魔更可怕。”普吉夫盯着那团永不灭的蓝色火焰,不出声地燃烧张扬,好像下一秒就能将人焚烧殆尽,就像是恶魔给人的警示,但只要普吉夫能看到。
“你见过恶魔?”乌蒂笑了一声。
“没有。”
“没见过恶魔怎么会觉得恶魔可怕。”
普吉夫觉得乌蒂有聊天的欲望,但话题不太好,就没有继续下去,他闭上眼睛,试着入睡,十来分钟过去,实在睡不着,就想着干脆起身,去守夜换乌蒂来睡,“我睡不着,要不……”
“嘘~”乌蒂出声打断了他,“有动静。”
普吉夫闭上嘴,静听,但是心脏跳得太快太猛烈,耳朵里什么也捕捉不了,直到他看见远处亮起一片有幽蓝色的火焰,像是一把大火势不可挡地烧过来,他呆怔住。乌蒂放出骨骼,整棵树晃了一下,树叶哗哗地掉,在一片蓝色火焰中,他听到刀击声,撞击大地的声音,有刀划破树叶直逼他,在那个瞬间他本能横刀要挡,但是焠过蓝色火焰的刀更快,倒地了他才听清乌蒂喊的是什么,他喊他快过来!有危险!他看见他跑过来,带着一身的血,抱住他,像个孩子一样不知所措。
原来乌蒂也会露出害怕的样子,只是为什么,是因为这突然冒出骨骼,还是因为……
乌蒂把普吉夫放到树下,就像落叶要归根一样,他不想让他的尸骨在树桩孤零零孤零零的不得安息,身后的骷髅躁动地冲刺过来,他转身,身后高高大大的骨骼抬起手臂,猛地锤过去,骷髅往后飞出去,挡住将冲过来的骷髅,他跳到骨骼上,不清楚为什么会有骷髅袭击。
他操控骨骼将围上来的骷髅砸碎,每砸碎一只骷髅,他心情就好一点,可是砸碎了十几架骷髅,他没有一点高兴的,在碎骨头溅渣里陷入疯狂。
“啧啧~”赶路的木吉柴托看着困兽似的乌蒂,难得好心提醒,不过他忘记他这个时候还不认识他,“别白费力气了,他死了。”
乌蒂眼睛猩红,像一头发狂的野兽,“你是谁?你凭什么说他死了。”
“我亲眼看到的。”木吉柴托懒得给他解释,反正现在做什么都没意义了,“等下一局吧。”他说完架着骨骼离开,往什么地方赶。
乌蒂彻底陷入疯狂,在天未亮时,如陷入癫狂的病牛死于精疲力尽,葬于骷髅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