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阿姨,我不是妈妈哦。”
慵懒的少女声音把我拉回现实,不,她的确不是,当然不是了。
“……伊阿!?”
小狼与那个青年的孩子,半狼半人的混血儿,那个总是用闪闪发亮的眼神看着我的小女孩。
她和她的妈妈几乎一模一样,但眼睛却像那个青年一样懒洋洋——这是我除了嫉妒他从我身边把小狼夺走之外另一个不太喜欢那个青年的一个原因:我觉得他不可靠。
可是到了最终,不可靠的那个人却是我……
“是我。好久不见了,语阿姨。”
“好……好久不见。”
我低下了头,躲避少女的目光。
这是我今天第二次说好久不见这句话,这也是我今天第二次面对自己不敢面对的人——
·
那个会用闪亮亮目光看着我的小女孩,已经长大成人了。
她现在会用怎样的目光看我,我不敢去想、更不敢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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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伊阿,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但是我必须……必须面对这一切,徒弟带我来到这里,就是因为他相信我能够坚持下去。
虽、虽然我也不知道你对我的信心从何而来啦!
“似乎没什么。”
少女的声音中带了点茫然,这让我的心瞬间揪紧——
“是啊,当时只有小红看出来了问题,伊阿你或许还不知道吧……”
我所做的那些事情,小狼并不知情,所以她才那么痛苦,而伊阿大概也不知道——
“二十年前,是我……是我对你们的记忆做了手脚,你们才会错过你父亲的……事情,所以才会导致你失去了双亲……”
尽管每说完一个字我都都能感觉到有无形之物将我的心脏攥紧,但是我说出来了,一边咀嚼着自己的罪恶与后悔,一边在伊阿的面前质问着自己——天呐,这世上怎么会有我这种混账长辈!
“这件事我知道。”
可伊阿却用简单的文字回应了我的决心。
“你知道?”
“妈妈告诉我了。”
“‘妈妈’?!难道小狼她——”
我把头扭转过去,看向吸血鬼,后者面无表情地盯着我。
“没错,她知道,我和你说我并没有告诉她,是骗你的。”
“骗我的……为什么?”
我……我不明白,尽管得知这件事后,我的内心……
“你稍微轻松点了,对吧?”
吸血鬼摇着头,那神情正在露骨地说“这人真是……”
“是、是的。”
至少,她离开前不需要那么难受了……虽然什么也没能 挽回。
“这是小狼让我这么做的。你所承受的这份相较于死去的生命的微不足道的多余的愧疚,正是她的温柔。”
“温柔?”
一时间,某种可能性混合着刚刚在我心中升起的轻松感在我的脑中组合,可是这种情况下我的脑子真的没办法转起来——
“她担心我们无法原谅你,更担心你无法原谅自己——所以她才决定留下这个能让你这个家伙提前付出代价的‘谎言’……她觉得这样的话,你所受到的额外的罪恶感的煎熬就能抵消一些你的过错,而我和伊阿也会比较容易原谅你吧。”
“……她为了我……?”
“当然是为了你。她是很在乎你的——事实上,就只有你一个人会担心她丢下你不管这件事。”
二十年后的一个突然间,死去的朋友对我送上了最温柔的遗赠。
对各种意义上来说,夺走了她的一切的我。
我究竟对我重要的人做了多么愚蠢的事情啊——
“我……”
泪水,泪水不停地涌出来,即使想着不要在自己的朋友晚辈面前像个小孩子似的,但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止住,明明梦里的自己几乎已经麻木了,明明就像是小红说的,受害者才有流泪的资格,可我——
“语阿姨,别哭了,气温都降低了。”
伊阿捡起了颗透明的冰珠子,把它攥在手心, 。
“伊阿,语阿姨真的做了很过分的事……”
“的确很过分。”
狼耳女孩简单直白地就这么说了。
“那样的话,你可以……你可以恨我的,怎样厌恶我都可以,只要——”
只要……只要什么呢?只要你原谅我?这不才是最过分的要求吗?
眼前的伊阿只是摇了摇头。
“虽然我间接地因为语阿姨而失去了双亲,但是很不可思议地,我并不恨你。”
“不恨我吗……?”
“或许是父母的离去有点缺乏实感,五岁时的记忆并没有那么清晰的留下来,又或许因为妈妈也好,蕾特也好,都没有让我看到‘可怕的画面’,又或者是蕾特一直陪在我的身边,补足了我缺少的那些……而且,并不全是语阿姨的错。”
她打开了攥紧冰粒的手掌,掌心只剩下一处微微的湿润。
“但是……如果我不做那种事情,你的父母一定不会死……”
是的,这就是最大的问题。
“第一个”做错了事情的人是我——才有了接下来一系列的悲剧。
无可辩驳。
“只是,妈妈一定不希望我恨你吧?杀死爸爸的人们被妈妈杀死了,送走妈妈的人用真心地爱护着我长大,或多或少造成了这一切的语阿姨也付出了代价,这样看来我好像本来就没有非得去憎恨的人吧?所以不去憎恨或许也好。虽然……我果然还是很想念已经忘记长相的爸爸妈妈。”
伊阿的表情变得有些落寞,这让我更加觉得自己没用了。
有什么……有什么我能为她做的吗?
我想到了一样。
我伸出手,张开嘴,将两根手指伸入口中,然后我的手指捏住了某个东西,我将它拿了出来。
躺在我掌心的,是一把很久没用的玉石梳子。
“这把梳子是你的母亲留下的,请你收下吧,伊阿。”
狼耳少女的眼睛睁大了,向我慢慢地伸出了手。
我翻转手掌,古老的梳子落入了她的掌心。
这是我除了身上的衣服外唯一没有放进“那个房间”的遗物……
我还记得那有些好笑的前因——小红买来的地球梳子因为静电的关系让小狼整个尾巴都变得和松鼠一样之类的。
伊阿的手发抖地握住了梳子,然后慢慢地攥紧,让梳子的齿温柔地刺入她的手心,她滴下的眼泪在梳子花纹上晕开。
“谢谢,语阿姨,不过……”
“不过?”
“虽然很感动,但从肚子里拿出来,总觉得有点恶心……”
狼耳少女流着泪笑了,亮闪闪的眼泪让她的眼睛也变得亮闪闪的,她就用这双眼睛看着我,那是让人无法不振作起来的孩童眼光。她握着那把梳子,将她不成器的长辈搂在了怀里。
“呃,那个……这种时候解释这个有点尴尬,但只是看起来像是在肚子里,其实是异空间什么的……”
“我开玩笑的啦。”
她毛茸茸的尾巴灵巧地拍着我的背,啊……一瞬间,就像是小狼还在我身边似的。
虽然她们俩的性格不同,但都很自然地就会去照顾人。
“……对不起,伊阿,真的真的非常对不起。”
我不值得……不值得你这样的温柔。
“语阿姨,不需要道歉。”
“可是……”
“没关系的,语阿姨,没关系的。”
我想说自己所做的事情怎么道歉都不值得被原谅,尤其是被她,可她却摇摇头不让我再说下去。
她松开了抱着我的双手,温柔地看着我。
“该怎么说呢……托语阿姨和Red的福,我也有‘异能’,虽然不是强的可怕的能力,但是,却很适用于现在的情景。”
像是在炫耀自己长大了的小孩子一样,伊阿有点骄傲地眯起了眼睛。
“那,伊阿你有什么样的‘能力’呢?”
不可思议地,我发觉自己说出的话是二十年前我照顾她时的语气。
“简单来说我能听到一般人无法听到的声音,蚂蚁的脚步、苍蝇的掌声、超声波、次声波……现在,这座岛上的一切我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那真厉害,可是这样不会很吵吗?”
“有Red帮我,我早就能控制自己听到怎样的声音了,不过,这个能力可不止能听到物理上的声音,我还能听到某些概念上的声音……比如说‘心声’——听起来厉害,不过其实很俗套,我所知就有好几个人有类似的能力。”
“啊,这么说的话,我的……”
“嗯,语阿姨的‘心’,我听得一清二楚,后悔、悲伤、自责、痛苦等等,每一样都比平常人更响,甚至可以说震耳欲聋,简直是像是一个国家的人在齐声叫喊。”
“抱歉,让你听到不好听的东西了……”
想到此时此刻我心中的阴影在侵蚀少女的心,这就让我心中的阴影更大了。
“——所以你看,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个人每时每刻都在为你感到彻骨的痛苦也并非是什么能让人快意的事情啊——何况,那个人还是真心关怀着你的……家人。”
“我们是家人?”
“难道不是吗?”
“不,不!我们当然是家人了!虽然……我是个不好的长辈。”
家人……对我来说是多么奢侈的词啊。
“但是足够了,所以我也和Red一样原谅你,语阿姨。”
她握住我的肩膀,微笑着直视着我,露出微笑的时候,她真的和她妈妈很像。
但是她是作为自己而活,不是谁的所有物,更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我不会忘记这一点的。
我不会再忘记这一点的。
所以我现在能说的只有一句话了。
虽然她大概已经听见了,可是一定要说出来才行。不管是“神话”还是“情话”或是心照不宣的“废话”,讲出来才有意义,这是徒弟教给我的。
“……谢谢,谢谢你,伊阿。 ”
她笑了。
“虽然很吵,但是语阿姨的心是特别好懂的那类,就和小孩子一样,语阿姨还真是长不大啊。”
“别取笑长辈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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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今天已经够累了,我想我们都要休息下了。哼,已经很久没吃这么奢侈的一餐了,因为经常要在大学实验室里泡着,还要动不动处理突发事件,我在路边摊解决的次数反而更多。虽然我不吃也没关系,但是总归还是需要点心理慰藉。而且搞研究真是件花钱打水漂的事情啊,还有很多需要资金的事情……”
吸血鬼也很不容易呢。
“我还没吃到哎,Red。”
“要不然去1楼的必O客,这阵子好像有半价牛排,或者摘片叶子回家,我可以用能力……”
“……那样的话总感觉不是那回事儿啊,Red。”
吸血鬼和狼耳少女眼神微妙地瞟向了我剩下的半块牛排,然后又坚决地收回了目光。
“那个,如果你们肚子饿……”
还可以再点餐,当然这次就是我来请了。
“下次再说吧,你还欠我一次去卡拉OK吧?到时我带着伊阿,你也带上你的徒弟好了。上次一起唱K还是没到千禧年的时候,我想唱的歌都没有登入进去。”
欠了二十年呢。
“我会请的。那小红想唱什么,最喜欢的《Dying in the Sun》?”
“喜欢归喜欢,吸血鬼唱那个未免也太不吉利了。还是唱‘All the promises we made’比较好。”
“《Promises》啊……你果然很喜欢《Bury the hatchet》这张专辑。”
“虽然已经没有演唱会可去了,但能唱唱歌也好,当然MJ的歌或是皇后的歌我也想唱啊。”
“……嗯。那扇门还为你留着,到时候就从那里过来吧,我之前去了家很不错的卡拉OK。”
我们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但我们都清楚,这无关紧要是多么宝贵的东西。
“我会的,废仙,保重。”
“保重。”
“再见,语阿姨。”
“再见。”
小红点点头,伊阿则是带着淡淡的笑容招招手,我也努力举起手,用笑容向她们告别。
还会再见的,即使今天不能把酒言欢,总有一天我们也能像过去那样。
虽然我可能没有这样相信的资格。
虽然我的任性与傲慢造成的后果无论怎样弥补都无法挽回。
但是我想这样相信。
“Bury the hatchet”,尽管我从来没去研究过这语言,但我其实记得的,小红唠叨过的这短语的意思。
“重归于好"……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