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天。
灰云沉沉压来。
黎丝瑶不喜欢阴天。
当然，她其实也不喜欢晴天或雨天，外面是什么天气于她而言并不重要。
黎丝瑶将凝望窗外的视线收回，教室里好几位男生都唰一下转回头。他们总爱朝这里看过来，似乎就因为这副皮囊生得水灵好看。
如果他们知道她的内里其实是一个成年男性甚至不能算作人类的话，他们又会不会感到恐惧或恶心？
黎丝瑶其实也不关心这种问题的答案。
她关心的只有一个。
少女朝自己的右侧瞥去一眼，她的邻桌，今天也是空的。
林轩苏今天也没来。
电话打不通，家中没人开门，邻居一无所知。与他失去联络的第二天，所有人都在找他，没人能找到他。
但其实对班上的大部分人来说，今日一如往常。
一个人失踪并不会影响太阳照常升起，他们还是要摸黑起早赶来学校上课，属于自己的生活继续。
放学铃声响起，最后一节自习结束。
有男生已经冲出去了，走廊上哄闹嘈杂，他们很早前就将书包收拾好了，只等着这一声铃解放他们。
令人难以置信的活力和执行力，黎丝瑶自愧不如。
她捋顺了垂落肩边的乌黑长发，在桌下偷偷将白色过膝袜往大腿根提了提，按平了略微褶皱的制服短裙，踩实了脚底的方口皮鞋。
随后才起身把试卷和课本都装到漆黑的皮质单肩包中。
黎丝瑶准备离座，却被一位梳着淡金色长马尾的女生拦住了去路。
从发间发饰与耳下挂坠的珠宝就能看得出她的家境殷实，而事实也确实如此——派翠西亚·莱汀，莱汀洲际集团的千金，她刻意请求父母屈尊就读于中洲这所无闻无名的普通高中，只为了一个她认识的男生。
“黎丝瑶同学，十分抱歉再次打扰你。”派翠西亚双手叠放身前，她态度谦卑用词礼貌谨慎，“但你真的对林轩苏同学的去向毫无头绪么？你每天和他……”
话落一半，派翠西亚抿起嘴唇。
“我不知道。”黎丝瑶轻轻摇头，“而且我和林轩苏并不熟，你会错意了。”
派翠西亚哑然，她张口却没能再问出下一句。
黎丝瑶已经擦着从她的肩旁走过。
黎丝瑶并不想和这位大小姐有任何牵连，她没必要继续留在原地磨蹭，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着她。
可林轩苏到底是有哪点引起了这位大小姐的注意？
黎丝瑶想不通，她其实也懒得想。
少女只是走在路上就会引来异性的目光，这么多年下来她其实已经习惯了。
自从升上高中后黎丝瑶的追求者数量直线上升，比初中更甚更烦人。
她在人前始终扮演得温驯安静品学兼优，背后实际上是个痴迷游戏漫画的阴暗死宅这件事实却没人知道。
手机在裙兜中振动起来。
她没存这条号码，但她认识这条号码。
黎丝瑶叹了口气，她按下了接听键。
“是黎丝瑶同学么？”电话那头的声音文静虚弱，黎丝瑶必须把音量键按到底才能勉强听清。
“是我。”黎丝瑶停在一棵银杏树下。
阴云之下金黄飘散，微风从校园的走道间穿过，也吹起少女的裙摆。
“我是苏柳柳。又打给你了，抱歉。”
“我知道是你，苏柳柳同学。因为这是第二次打给我了。”黎丝瑶一反常态，她没给电话那头的女生好语气，“你不用问我了，病人应该好好休养。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不知道林轩苏在哪。”
“可是……”
黎丝瑶没等苏柳柳说完，她掐断了通话。她握着手机，低头看着鞋底的银杏叶。
她知道自己表现得有些奇怪了，她一直都是温驯安静品学兼优的人设，她在破坏自己一直以来营造捏塑的人设。
可她们为什么总来问她？
林轩苏在哪和她有什么关系？
嘴唇冰凉，黎丝瑶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竟然将嘴唇咬破了。这副躯体太过柔弱，她总是忘记控制力气。
而她只是手指轻轻一抹，红润的唇瓣就又完好如初，血丝和伤口都消失无踪。
但她并没有失去所有的力量。
灰烬的赐福仍然留存。
出了校园后黎丝瑶如往常那般朝自家的方向走去，对于现在一米六不到的她而言，这是一段十五分钟左右的路程。
熟悉的巷口，她照常路过。
轮胎摩擦柏油马路，尖锐刺耳的急刹，一辆漆黑超跑停在黎丝瑶的身边。
她的衣裙飘摇，她的发丝飘摇。
产自东洲维萨钢铁，年初的限定款。高端奢华强性能，引擎盖下藏着一头随时会咆哮嘶吼的野兽。
巷中走来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西服皮鞋穿戴整齐，墨镜遮住了眼睛。
男人神色凝重严肃死气沉沉，黎丝瑶觉得自己在面对一块冰冷坚硬的钢板。
“小姐有要事找您一叙。”他语气生硬，也并不余留拒绝的机会。
黎丝瑶看向车窗里模糊的身影，坐在后座的是一位身材纤细的女孩，黑色纱饰下面容朦胧。
“请。”男人将跑车车门打开，向她微微躬身。
“谢谢。”
黎丝瑶低声道谢，随后坐进了跑车中。
“诗雯，下次别再这样了。我给你留了电话号码，你想聊天可以直接打给我。”黎丝瑶将单肩皮包放在了两人之间。
“这件事不行，瑶瑶。父亲每天都查我的通话记录，他会听到我们在说什么的。”女孩戴着黑纱手套的小巧双手在膝前紧紧捏握，她浑身颤抖着，声音也在颤抖。
黎丝瑶微微将目光瞥去一些。
哥特洋裙蕾丝花边繁复，黑色连裤袜将修长细腿勾勒裹覆，黑纱头花垂落到鼻梁，女孩嘴唇饱满剔透。
葛诗雯，葛氏集团董事长的女儿。
表面上葛氏集团只涉及房地产与文娱产业，但实际中洲大半的地下势力都在其掌控之中，街头巷尾的细枝末节皆在葛氏的监管之下。
她是个不折不扣的黑道公主。
但她偏偏迷上了一个没什么特色的高中男生。
“瑶瑶，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林轩苏他……”葛诗雯忽然凑过来，她握住黎丝瑶的手，“分别前那天只有你和他……”
黎丝瑶吓了一跳，她下意识甩开了葛诗雯。
又是林轩苏，总是林轩苏。
为什么都要来问她？为什么都觉得她知道？
就因为她和林轩苏是邻桌？就因为林轩苏每天都要和她说早安？就因为林轩苏总是主动凑过来和她搭话？
只因为这些就觉得她知道林轩苏去哪里了？
凭什么？
难道你们很羡慕么？
不，她不能再这样想下去了。
黎丝瑶摇头。
她对葛诗雯摇头，也对自己摇头。
“我不知道，诗雯。我不知道。”黎丝瑶低声回答，“我和他家不顺路，你们走后我也和他分开了。”
葛诗雯不敢相信，她想看看黎丝瑶的眼睛，但黎丝瑶始终低着头。
“林先生，不会被灰烬风暴卷走了吧？”司机沉默听了许久，终于憋不住插了一句。
那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大叔，他也戴着墨镜，梳成背头的黑发里夹着些许白丝。
黎丝瑶从悬顶的后视镜中看着那个大叔，他似乎是想开个玩笑缓和气氛，但大家都知道这个玩笑并不好笑。
葛诗雯瞪着司机，车内一片寂静。
“我走了，诗雯。会没事的，大家都在找他。会没事的。”黎丝瑶一边道别，一边轻声安慰葛诗雯。
“我可以让王叔送你一程。你……”葛诗雯想留下她，但黎丝瑶已经打开了车门。
“不必了，走路几分钟而已。”
车门再重重紧闭上，两位少女的视线间此刻隔着车窗。
葛诗雯抹掉窗上雾气，她满脸忧愁地凝望着渐渐远去的黎丝瑶。
一场闹剧，少女并不放在心上。
人行高桥从公路上空穿过，黎丝瑶站在高桥护栏边缘，她朝远处望去。
中洲的城市是层叠的，每个城市层都独立悬浮，巨大的金属环将城市层串起来，整个中洲像是一个空心的球体。
她生活在第三城市层，而她在看的是第一城市层，整座中洲岛的最底层。
视线所截停处也是城市层的截停处。
再往外是风与云，以及黑色与红色的灰烬。
莹蓝色的焰火正炽烈喷涌，蒸汽从底部源源不断地升腾而起，中洲岛于天空悬停的最终动力。
烬灭元年。
灰烬君王在诸位神选的奋战与牺牲后陨落，但人类赖以生存的大地已经布满死的灰烬，这个世界被毁灭了。
烬灭246年。
第一块浮游岛屿于原大陆西洲成功被送上天空，人类自此找到了一条延续火种的道路，各大洲在这之后的一百年间陆续将自己的浮游岛屿制造出来并升空。
而现在是烬灭1121年。
黎丝瑶将视线移向更加遥远的地方，在中洲岛的铁环转动移开的间隙，她看见黑灰色的大地间伫立着庞巨的王座。
璀璨耀眼，无人不认为那是奇迹。
世间所有的盾牌和铁剑熔铸象征征服，世间所有的金银和珠宝挂缀象征财富。
冰色的透明巨树从王座之底向上茁壮生长，枝条交错融入寒空，冰空雾海的崩解为这尊王座又添了一份壮观的战利品。
灰烬王座——
那是曾经毁灭过这个世界的灰烬君王菲特兰迪亚·恩洛斯下令建造的，为了让五大洲的每个角落抬头就能看见他的丰功伟绩。
现在五大洲此刻都在云天之上，而灰烬王座的阴影却在千年之后仍笼罩在人类的头顶。
对伟大不朽的灰烬君王，他们这些虫豸理应仰视。
即便已经掌握了翱翔天空的技术。
不朽的君王弑戮过虚伪的众神，揭开过深渊之底的丑恶秘密，剑下所指烬灭与火海蔓延。他君临世界之心的中洲，四位灰烬大公霸距其余四洲，他征服过整个世界。
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都已经过去了一千多年了。
君王即使未死却也早已失去初心。
黎丝瑶收回视线，她继续漫步。
走下人行高桥黎丝瑶已经能看到自家所在的公寓楼，她就快要到家了，一股喜悦之情莫名从少女心底泛起。
黎丝瑶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开心，好像每离家近一步，她就会更激动一分。
可到底是为什么呢？
她感觉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熟悉的阶梯，熟悉的二楼，熟悉的门廊。
黎丝瑶将钥匙插入门锁，然后缓缓推开门。屋内门边各种女式鞋斜乱摆放，门前毛毯褶皱老旧还堆着几个扎好的垃圾袋。
以及熟悉的脏乱差。
作为一个回家洗完澡就只会躺着玩游戏看动漫的死宅，她学会了给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以出去见人，却没能学会把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以拿来住人。
可这时的黎丝瑶并不太关心这些，她没心思去关心这些。
有什么东西在等着她。
她知道的，她只是暂时忘记了。
少女褪去皮鞋踩进门边一双洁白的高跟礼鞋，纤弱的身段微微拔高，脚踝脚腕腿腹曲线婉转优美。
她轻步迈在木质地板上，哒哒像在敲奏某首动人的曲子。
玄关的衣柜中挂着她今夜所要着的装束。
她记得的，她在渐渐回忆起来。
那是一件纯白的连衣礼裙，蕾丝花边缀满领口袖口，荷叶裙摆层叠垂落拖曳于地，前开叉的设计将少女细嫩光滑的大腿展露无遗。
曾经伟大不朽的灰烬君王现在居然要穿上这种用来诱惑雄性的东西。
她并不觉反感。
她已经为此等待准备了太久。
然后，是卫生间的盥洗池。
少女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走进那里，她看着镜前的自己。
深红的眼眸宛若娇艳欲滴的玫瑰，柔顺青丝如瀑垂泻肩前身后，暴露在空气中的肩膀锁骨都雪白像是抹覆均匀的奶油。
她还不满意，素颜的她明明已经足够妩媚。
可她还是不满意。
池边摆着各式各样的化妆品，她为此学过为此将这些买来，她为了此刻。
少女轻轻哼着一首温柔的歌，她对着镜子缓缓梳妆。
她耐心，她欣喜，她为之期待。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直到真正的夜晚降临。
她做足准备。
少女悠悠跳着一支优雅的舞，她旋转着靠近卧室。
随后房门打开。
橡木大床上却不是柔软的被子与枕头，而是冰冷缠绕的锁链。
那个俊美却面色苍白的少年手脚四肢都被镣铐紧紧禁锢，他沉睡着，睫毛在月纱之下丝丝细分。
她怎么会忘记呢？她不应该会忘记的。
原来她一直都知道答案，是她将林轩苏囚禁在了这里，囚禁在了她的卧室之中。
她瞒过了所有人，甚至瞒过了她自己。
可这不能完全怪她呀。
她做这些都是为了他好，都是为了他们好。
那些女人太碍事了，如果他最后不属于自己，她不介意将灰烬也洒落到这座天空岛屿上，她不介意将灰烬再次洒遍如今的五洲。
“我的王子，我的勇者。”
她穿过银白的月华，声音低微轻微，犹如丝缕。
“魔王已死，现在这里只剩下公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