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里斯忌惮万分。
他认得出女孩身旁嵌立在水泥围栏中的黑焰长弓，那种邪恶神秘的金属取自无底幽渊，是那位不可直呼名讳之始祖所赐予。
莫里斯颔首，不敢抬头。
他虽然对女孩的真实身份有所警觉，却没想到自己早已在试探中触动了对方的逆鳞，此前举动多为冒犯。
这个化名为黎丝瑶的存在可能是某位直接隶属大公的侯爵。
她的真实名讳必定响亮，始祖绝不予碌碌无为之辈这般奖赏。
而莫里斯只是一个无名无闻的小伯爵，他的计划正行至关键节点，决不能在此时招惹对抗这般强大的存在。
可莫里斯实在不明白黎丝瑶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杀死派翠西亚。
难道黎丝瑶已经识破了他的计划？
派翠西亚作为计划中最关键的一环，如果死去，那么他这十多年来的努力转瞬就会化作泡影。
莫里斯不能接受，他急切万分，但他又必须谨慎小心。
这份急切不能让黎丝瑶察觉分毫。
他要伪装。
就像他这三十多年来一直所做的那样。
沉默令莫里斯慌乱。
女孩似乎一直在盯着他看，却又始终不吐露半言。
“理由？”僵持许久，莫里斯终于听见女孩那冷酷的声音。
他提起的心放下了大半。
至少这是一个可以交流的对象，莫里斯此前遇到的领主大多癫狂神志不清，对人类的憎恨盖过了一切理智。
“您肯定刚苏醒没多久还未能完全适应这个时代。”他将头又压低了些，毕恭毕敬，“碾死一只蝼蚁对您而言自然不费吹灰之力，但这毕竟是人类为主宰的时代，随意杀戮暴露身份只会给自己带来无谓的争端与无尽的麻烦。”
“在下并不建议您这样做。”莫里斯最后给出他的结论。
他认为对方如果明智，也应当会权衡自己行为所带来的利弊。
过于清晰的灰烬能量波动与一场光天化日之下的谋杀，灰烬督管厅以及其背后专门针对领主的机密部门必定不会坐视不管，他们将展开无穷无尽的围捕与追猎，直到将被发现的灰烬领主重新送入长久的沉眠。
沉寂。
莫里斯不由心乱。
好奇心胜过了恐惧与敬畏，他偷偷将头仰起，目光缓缓往上挪移。
斜穿而来的风将女孩头顶兜帽吹落，雪白长发在月色下微微闪耀，莫里斯看见那双被猩红所浸没的冰冷眼眸正凝视着自己，弓上死之黑焰随风在女孩身后曳出狭长弧痕。
“你在教我做事？”
杀意，直坠冰点，癫狂以及不屑。
压迫感就像一只穿过胸膛直接捏握住心脏的手，似乎只靠眼神就足以让他的心脏停止跳动。
莫里斯这才意识到自己所言僭越之意浓厚。
像他这种伯爵爵位的灰烬领主当然需要在人类社会处处受掣肘需要多加留意，无声无息地潜藏在人群中是他的无奈之举。
可如果这位存在的实力已经强大到可以无视整个人类族群呢？
但这光靠侯爵自身是做不到的。
而比侯爵更强大……
莫里斯倒吸一口凉气。
这个老家伙赶忙双膝跪地双臂贴地额头重重抢地整个人卑微地匍匐在女孩跟前。
“是在下愚钝无知，没能第一时间认出您就是四位无上使者中的某一位，竟然还试图向您这样伟大的存在献上无意义甚至于辱蔑的谏言。”
屈臣求饶的话语几乎下意识地就脱口而出。
他在面对一位大公！
莫里斯浑身颤抖，脑海陷入一片混乱。
这位大公究竟是何时苏醒的？为何会来到中洲伪装成一个高中学生？她又为何要取走派翠西亚的性命？
莫里斯反复提醒自己应当冷静。
等到他的计划真正实现之际，他将实现血统的晋升，他将实现爵位的晋升，他的地位他的权能到时也将与曾不可一世蔑视万物的四位大公并齐——
甚至于超过他们！
眼下不过是一个小危机而已，他肯定能妥善处理。
“恕在下斗胆询问，您要取那女人的性命是否因为您已经看出了她的灵魂是千年前死去神选的转生？”莫里斯努力思考着眼前女孩杀派翠西亚的动机，他仍匍匐着，然后像这样试探性地问。
派翠西亚是神选的转生。
这一秘密莫里斯直到她六岁那年才终于发现，几乎是源自本能而释放出的神圣愈疗术让他一眼就认出年幼孩童的皮囊中藏着千年前赫亚西斯教廷纯白圣女的灵魂，神明的赐福仍留存在她的灵魂中。
作为敌人，纯白圣女相当棘手。
只要不能一击致命，在她的愈疗光环范围内任何伤口甚至断肢都会以惊人速度完全修复愈合。
诸位神选本该在千年之前与四位大公的战斗尽数死去。
而如今神选带着赐福转生并顺利长大成人，说明苍云神界必定还留有余孽，始祖当年并未将那片恶土上的虚伪者斩戮殆尽。
雪发的女孩并不作声，她仍俯视凝视着莫里斯。
不对？
还是不止？
莫里斯不能判断。莫里斯不敢判断。
“恕在下斗胆再问，您要取那女人的性命是否因为您已经看出了她身上烙印并不完全源自始祖，所以欲清除人类这种堪称亵渎的行为？”莫里斯还在翻找可能的选项，他继续匍匐，随即进行下一轮试探。
在一切灰烬的始祖陷入沉睡的当下，在众神已经死去消逝的当下，部分人类为了获得力量开始主动沾染烙印。
最初母体诞下的后代因为血统浓度过高在子宫中就已经堕化成烬尸，焦灼利爪直接破开母体肚子浴血钻出。
经过不断的配种实验与多代血统稀释后，人类最终驯服了原本不可控的灰烬烙印，现在他们的血脉已经与始祖断开了部分联系。
这类人工诞生的混血不再盲目地依赖领主之血，他们摆脱了控制拥有了自己的意志，并也同样可以通过烙印的刻纹觉醒权能。
他们脱离了血仆的范畴，并将自己称呼为灰烬使者。
而莱汀家族就是这样一个引入了灰烬血脉的古老世家，派翠西亚作为莱汀族人自然也是一名灰烬使者。
烙印本是始祖的恩赐，却被这些卑贱无耻的人类异化利用。
这是赤裸裸的亵渎，每位灰烬领主都会对这种肮脏贪婪的行径嗤之以鼻。
雪发的女孩仍不作声，她凝望向莫里斯的目光中添了几分戏谑的意味。
又错了？
还是说……
莫里斯内心一片冰凉。
难道这位大公早就发现了他的计划？
杀死派翠西亚就是为了终结毁灭他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
“恕我……”莫里斯张口，却已经找不到说辞。
除此以外，他再也想不到黎丝瑶意图杀死派翠西亚其他可能的动机，他的野心他的欲望一定都已经在大公面前暴露，他就要在此失败了。
女孩却突然抬手捂嘴轻笑起来。
姿态娇俏，好像她本来就是处于这个年龄的年轻少女那样。
“谢谢你的滑稽表演，我现在心情好多了。”黎丝瑶悠悠踱步起来，她围着匍匐的莫里斯绕了一圈，“也多亏了你，我改主意了，我有了个新主意。”
莫里斯暗自长舒一口气，他悬提到几乎快要从嗓子眼跳蹦出来的心脏这下猛地沉了回去。
他的计划没有暴露。
也许大公碾死一只虫豸并不需要那么多理由，心情不好所以就杀了。现在她心情愉悦许多，派翠西亚或许也能就此躲过一劫。
“对了，我有和你提起我的新主意么？”女孩轻巧地蹦跳到老管家的面前，她弯腰随即露出没有温度的微笑，“比起洞穿单薄的胸膛，来一场盛大烟花会不会更加惹眼一些？”
仿佛从炉火旁转瞬又被拽入冰窖。
莫里斯注意到那张嵌进水泥中的黑焰长弓在无人触碰的情况下自己将弦与矢拉曲至底。大脑一片空白，他在这一瞬间暂时失去了思考能力。
锋矢迸射出去的速度比他的反应还要更快，等莫里斯回过神时，风已经被穿破出一道影痕，尖锐呼啸声随之而至。
黑炎冲天，轰鸣震耳。
水泥与玻璃建构而成的城市层升降站猛然炸裂开来，电器爆炸引起的大火顷刻将现场覆盖，焰光中漫天玻璃碎砾晶莹闪烁。
女孩背对着这场她所准备的华丽烟火，向莫里斯露出了病态而诡异的扭曲笑容。
“拉着其他所有人一起陪葬？又或许可能还有救？这下我也不知道那姑娘的结局会如何了！”
她放声笑起来，疯狂而肆意。
莫里斯跌跌撞撞地爬向天台边沿，他遥望向远处那片正熊熊燃烧的火海，他看见烈焰中人群尖叫挣扎拼命奔跑。
消防警灯与鸣笛穿过夜色火光中的公路。
这就是女孩的新主意。
她自以为的仁慈。
她是个疯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