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翠西亚又做梦了。
她梦见四周都是红昏熔岩的海洋,她正穿着洁白神圣的纱裙缓步前行,高跟鞋底踩碎炽热的石砾,灰烬的参天枯木下青铜铸就的宫殿恢弘。
她直面那只鬃毛如焰的庞巨雄狮,铁铜色的长戟贯穿了她的胸膛。
光辉耀眼,盖过了一切。
派翠西亚惊醒。
额头剧痛,右腿也剧痛,左臂瘙痒难耐,她动弹不了。
“小姐恢复意识,通知少爷和老爷。”
耳边传递信息的声音冰冷死板,不含情感。
无瑕纯净的雪白天花板,弥漫空气间的酒精气味,派翠西亚知道自己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派翠西亚还记得自己正准备搭乘升降梯,她正在通往城市层升降站的路上,随后就是剧烈摇晃、震耳的轰鸣、扑面的热浪以及如海潮般飞溅而来的玻璃碎渣。
她亲历了一场爆炸。
是恐怖袭击?还是商业报复?
每片玻璃在冲击力的推动下都是一柄尖利的匕首,那般密集的玻璃残渣下派翠西亚会被轻而易举地撕裂成碎片。
她到底是怎么存活下来的?
派翠西亚一头雾水。
作为当事人她对之后发生的事情却毫无印象,再次睁开眼睛后就已经躺在了这里,中间的记忆像是硬生生被截去一段。
派翠西亚不止一次有过这种体验了,从六岁那年生日宴会的突然昏厥开始,随着年龄增长变得越发频繁。
脚步声急促,不止一个人,他们似乎在匆忙地排列成队。
“通知少爷的事情交给我,小姐需要安静的环境,你们回原来的岗位上去。”
熟悉的老沉声音。
派翠西亚猜是莫里斯进了病房,在莱汀的员工面前莫里斯是职级相当高的领导。
醒来以后第一个遇见的是陪伴多年的老管家,派翠西亚安心了许多,她奋力地挣扎着,终于能让身子往上挪动了些。
一双厚实有力的手随即将她稳稳地扶住,派翠西亚这才得以坐起。
“谢谢您,莫里斯先生。”嗓子有些干哑,但她还是先行向莫里斯道谢。
“所幸伤势不重,小姐。要不然我应该让您继续躺下静养。”老管家像往常那样穿着整齐笑容和煦,他向派翠西亚微微鞠躬,“少爷第一时间就赶来看望您了,那时您还处在昏迷中。”
那些原本负责照顾派翠西亚的员工已经在莫里斯的驱赶下离开了病房,这间单人病房里现在只留下了她和莫里斯两个人。
派翠西亚想要低头检查自己的伤势,却发现自己的脑袋上就正缠着厚度夸张的纱布。
“一块割进额头的玻璃碎片,现在已经被取出来了,伤口也已经缝合严密,请小姐注意活动幅度以免伤口开裂。”莫里斯解释。
派翠西亚掀开被子看自己痛觉明显的右腿,发现那里被捆上了夹板,纱布裹得相当紧固。
“右胫腓骨裂缝骨折,如果和事故的惨烈程度相比,伤势算比较轻微。”莫里斯说。
虽然真的很疼,但派翠西亚还是非常同意莫里斯的说法。
她又抬起自己的左臂,整条小臂都被纱布缠裹住,药味浓厚。
“轻度烧伤,消毒并涂抹烫伤膏,医生说不会留下疤痕请小姐放心。”莫里斯又说。
派翠西亚重新盖好了被子,她愣神地望着病房白净的墙面和悬挂的时钟,感觉这一切都很不真实。
现在是凌晨四点,窗外夜色仍然浓郁,她昏迷了差不多有八九个小时。
“莫里斯先生,我……真的还活着么?”派翠西亚禁不住对离她最近的人发问。
“当然,小姐。”莫里斯扶了扶他那副金丝细框的老花镜,“虽然这场事故造成了相当大的经济损失和社会影响,但却并没有任何人员死亡,伤势最重也不超过中度烧伤和烟雾中毒。媒体将这称之为不幸中的万幸,是奇迹。”
“我不明白,莫里斯先生……”派翠西亚茫然。
根本无法用常理解释。
派翠西亚一点也不觉得这是奇迹,她只觉得害怕。
她在梦中体验过死亡,那柄长戟洞穿了心肺,溅洒的鲜血像是盛开的玫瑰那般艳丽,洁白纱裙顷刻殷红。
明明是梦境感官却那样真实,好像她真的亲身经历过一样。
派翠西亚从这场梦里熟识了死亡来临之际的预感,那是和她面对如雨点般向自己刺来的玻璃碎片时相同的预感。
她可能已经死过一次了。
“啧。”
少有的。
莫里斯似乎展现出了一丝不耐烦。
派翠西亚从没有想过自己会将“不耐烦”这个词与莫里斯联系到一起。
她是在老管家的关照下长大的,莫里斯几乎已经成为了她的第二个父亲。除了兄长涅尔瓦,莫里斯就是她最信任的人。
温和的笑容、古板的腔调、持久的耐心、拘谨的行事风格,这就是派翠西亚对莫里斯的印象。
而现在这个陌生的莫里斯令派翠西亚感到不安。
好像一觉醒来整个世界都变了模样,变得怪异,变得不再符合她的认知。
“快要到时间了。”莫里斯捋起袖管查看腕表,他又抬起头看悬挂钟表以核对。
“到时间?”派翠西亚不懂莫里斯指的是什么。
“你不是想知道真相么?你不是怀疑自己已经死了么?”莫里斯爬着皱纹的面庞上流露出浅浅阴冷,他从怀中取出了一颗串在细绳上的玻璃珠和一条黑色皮革项圈,“那就来看看真相到底如何吧?你会乖乖听话的对么?”
派翠西亚视线刚触及到项圈就感到大脑昏沉,她的意识开始不受控制地涣散。
口哨声。
蜂鸣,随即转瞬归于寂静。
空无一物,四下漆黑,派翠西亚找不到自己在哪,她的双手她的双腿她的身体都消失不见了。
“这里是九个小时前的升降站,中洲岛第三城市层西区升降站,这个时候你应该在站外,你在走向升降站,你并不知道危险即将来临。”
忽然有一个声音给了派翠西亚提示。
派翠西亚无暇去想这个声音来自谁,因为画面和景象已经随着话音落下在她的身边在她的眼前浮现构建。
她低头,发现自己正穿着灾难发生前那件雪纺连衣礼裙和那双低跟凉鞋。
她的行动不受她的想法左右,完完全全继续重复着当时的行动将一切以极度拟真的方式再现。
“别回头,不能回头看,不能让多余的信息影响了你的判断。”
又是那个声音,他在警告派翠西亚。
于是她的脖子以上也被限死在了正前方,再无法做出扭头回头的动作。
就像一个提线木偶,那声音说什么她就要做什么,她并不能左右自己的四肢自己的身体。
来往行人从自己身旁穿行而过,派翠西亚仍然记得那些行人当时的着装和外貌,她看得到的一切都还原真实。
她正一步一步离升降站越来越近,玻璃墙壁反射着夜色下的灯光。
一步,一步,越来越接近。
“然后,就在这个时刻……就是这个时候,灾难发生了……你应该记得。”
那声音又说。
派翠西亚知道,派翠西亚仍然记得这一刻。
耳膜都快要被那巨大的声响所震破,升降站的玻璃墙壁顿时粉碎,冲击波与火焰同时从站内喷涌出来。
玻璃碎渣瞬间化作了死亡的雨,在高温的火焰将现场覆盖之前,人类脆弱的肉体首先会被这些尖锐却细小的东西切开剁碎。
派翠西亚感受到了疼痛。
那是肉身被撕裂的痛苦,那痛苦几乎将她推入昏厥,但这里不是真实,她的意识又被强迫唤醒,她不得不亲眼目睹自己瘦弱娇嫩的躯体被数不清的玻璃剥取肉块穿出血花。
她明明已经死了,她本来当场就该在这里死去的。
派翠西亚知道这场幻境所还原的就是真相。
凝滞,幻境像是被按下了慢放键那样。
画面暂缓。
“看看你的周围。”
那声音说。
派翠西亚不得不艰难地转动她那快被割下掉落满是鲜血的残破脑袋去看周围的景象,这凝滞的一刻里,她血红色的视野中能看到所有人都被卷入到了爆炸中,玻璃碎片不分对象地杀戮切割,死亡气息充斥了这片空旷的广场。
“大家都快死了,但大家都没有死,你也没有死。你肯定做了什么,肯定是你做了什么,是你救了大家。”
那声音急切。
是她救了大家?
就在派翠西亚还在自我怀疑之际,她的双手却已经自己举了起来,那仿佛是向天空讨要什么献上什么的姿势让她想起了某种宗教仪式,月下优雅起舞的女祭司。
暖流传遍了全身血管神经,派翠西亚感到力量正在她的体内流涌。
莹绿色的领域以少女为中心扩散到了整个广场甚至连升降站也完全包含在内。
淡绿的光粒飘弥在领域中,她看到被光粒触碰到的地方伤口正在急速愈合,嵌入体内的玻璃消融,组织取代并新生。
繁木与苏生之神德墨忒尔的赐福却在派翠西亚的身上展现出来,那原本是属于神选的力量。
幻境中的凝滞解除了,而她先前的这一切动作实际都只在眨眼间就已经完成。
碎片仍然源源不断地向少女刺来,如潮火海也随即将广场吞没,她的肉体在这些可怕的事物面前反复摧毁又反复新生。
即使肢体断裂即使皮肤焦脆下一刻再残破的肉体也会迎来苏生。
但愈疗的祝福并不能缓解疼痛,派翠西亚被迫以意识清醒的状态重复了这段残酷的体验。
刺击、切砍、流血、炙烤、焚烧。
她在被苦痛折磨。
意识濒临崩溃。
“该回来了,我的乖狗狗。”
乖狗狗?
她摸了摸自己似乎被什么东西紧缚的脖子,皮革的质感沿着指腹间的触碰传来。那是一个项圈,她还能看见那个项圈被一条绳子牵连着。
“你还会继续用你那灵敏的嗅觉帮主人找到好东西的,对么?”
对么?
派翠西亚的思绪在下坠,她似乎没有办法再思考了。
“乖巧、可爱、听话、懂事,你是条乖狗狗,不是么?”
乖巧、可爱、听话、懂事,这些夸赞派翠西亚从小就听到过无数遍,似乎这些词组合在一起就代表着派翠西亚一样。
是啊。
她的确是个乖巧可爱听话懂事的好孩子,只有这样她才能勉强从长辈们那里分得一些关爱和视线。
她看见一只粗糙满是皮屑的大手从灰暗中伸了出来,掌心微微弯曲着。
“你是主人的乖狗狗,对么?”
那声音还在询问她。
混淆不清。
她吐出舌头轻微哈气。
点头。
重复点头。
她还要继续乖巧可爱听话懂事下去才行,这是她唯一的优势了,莱汀家不需要没有用的人,她不能被抛弃。
那手掌又往前伸了伸,朝她弯了弯手指。
她服从。
她抬起手握成拳,然后轻轻搭在了那只手掌的掌心。
“汪——”
她摇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