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的第三个周一,夜晚九点,第三城市层开发城区。
西区与中心区的夹缝边缘,这里比第三城市层的任何一个城区都要小,排放量大的工厂多半建设在这里,没有属于自己的城市名,生活在第三城市层的居民都只称呼这里为开发城区。
荒凉空旷,街道肮淤,和第二城市层的黑巷并驾齐名。
当然,并驾齐名的脏乱差。
少不了的是黑泥路街边的大排档,劣质的廉价电灯泡成串明亮,倒班的电子厂工人都卡着门禁点出来吃宵夜。
披着黑风衣踩着黑皮鞋的年轻男人坐在露天的座位上,点了一份虾黄豆腐和一碗阳春面,闷头默默嗦起来。
工人们打量了一番,又都没什么兴趣地将视线回归到各自的小圆桌上。
像这种一身高档行头却坐在摊边吃便宜饭菜的人他们平常见了不少,开发城区没有什么匹配他们行头的高档酒店或宾馆,甭管你穿了多贵的西装多油亮的皮鞋开着多么拉风的豪车,到了这儿饿了肚子都得和他们一样坐摊边吭叽吭叽埋头吃。
其实林轩苏已经习惯了这里的餐食,他上次假扮的是穿水蓝色工装服的汽车厂工人,上上次则是飙改装摩托的鬼火少年。
他来这里是为了等一个人为了见一个人。
“哈,在这呢。”沙哑却并不老沉,一个头发半白穿着灰棕色商业西装的中年男人坐在了林轩苏的对面,“轩苏,你可算是联系我了。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来着?我有点记不清了……”
“两个月前。”林轩苏没抬头,他用筷子夹起一块豆腐泡进汤里,接着嗦面,再一阵他才抬头看向男人,“第二城市层南区,维萨集团旗下尚在施工的一栋写字楼,我在那里杀死了一位风暴大公麾下的子爵。行动之后,我找到你进行了上一次的汇报总结。”
“哦,我有印象了。铁岚子爵,我记得所里都是这么称呼那家伙的。”男人摘下他的帽子,他搁放在桌上的袖口下露出价值不菲的镀金腕表,“那次你干的很不错,利落果决,也没有造成严重的次生损害与人员伤亡,不愧是我们之中最优秀的斩首者。”
随着男人的话语,林轩苏又一次回想起了两个月前那场铁与风暴共舞的惨烈战斗,这位子爵碾碎了建筑工地和写字楼内全部的钢筋铁架,将林轩苏卷入到了寒光交错的狂岚之中。
“你又没给我提前点菜,你明明知道我喜欢吃什么。”男人又叹气又摇头,他招招手唤来了老板。
一盘冬菇炒鸡和一盘回锅肉,男人又叫了一碗蛋炒饭。
“但我不得不提醒你,吕宏远厅长先生。”林轩苏放下筷子,他淡淡地说,“上上次你迟到了四十七分钟,我替你点的饭餐已经全部凉透,然后你开始嫌弃微波炉加热后失去了原本的味道,让我下次不要再提前点。”
“呃,是有这么回事。”把菜单递给老板后,中年男人挠了挠后脑勺。
林轩苏没说话,他看着这个满脸油光日益发福的老家伙,实在无法将其与中洲上一任首席处决官的冷酷肃杀形象联系到一起。
在来到中洲之前,吕宏远还没从前线退休回文职工作的时候,首席处决官的傲人战绩在灰烬使者之间流传甚广——亲手击杀七位子爵和十二位男爵,在陆地遗迹的勘探行动中与一位刚刚从陵墓中苏醒的侯爵正面对抗并成功逃脱存活。
他是中洲裁断所第一位首席处决官,也是最后一位首席处决官。
他们认为没人可以继承这个称号,没人再有资格继承这个称号,直到十四年前林轩苏加入了裁断所成为了一名斩首者。
林轩苏是最有可能最有机会再次让这个称号回归的人。
只不过他从没有在意过这些,他加入裁断所只是为了杀死更多纯血领主。
吕宏远现在是中洲灰烬督管厅厅长,也是林轩苏在裁断所的第一顺位联络人。
他不负责与林轩苏分享情报或线索,也不关心林轩苏接下来的目标是什么,这些都是第二顺位第三顺位联络人的工作。
吕宏远作为第一顺位联络人要负责的只有一件事。
“裁断所21号斩首者雪雁,这次你又杀死了哪位高贵的存在?”
一扫先前的健忘脱线,中年男人那灰褐的浑浊双眼顿然犀利,略带皱纹的面庞顷刻硬如生铁。
如果那张面孔再年轻些,林轩苏大概就能从中一睹当年凌厉果敢的首席处决官究竟如何风光傲然了。
没错。
第一顺位联络人只负责从斩首者那里接收击杀报告,他们直接从斩首者口中获取死去领主的最终情报和整场行动的流程总结。
“一位烈焰大公麾下的伯爵。克拉伯努斯·亚洛斯,这是他的名讳。”林轩苏淡淡地说。
然而在吕宏远看来,林轩苏却是以一种极为平静的语气说出了足以让整个灰烬督管厅都会为之憾然震惊的结果。
尽管这个容颜十几年都不曾变化的奇怪年轻人总是给他带来惊喜惊讶,但这次程度却远超规格和想象。
即使血统再优异再独特,人类终究是人类,灰烬使者几乎不可能与血统更为纯净的纯血领主为敌,剩下一半羸弱的人类基因拖累了他们。
裁断所为了这位伯爵花费了近三个月的时间精心准备猎杀计划,就在他们终于决定拍板准许斩首者进行彼此间初次的合作行动时,林轩苏却过来告诉吕宏远他一个人就全解决了。
甚至行动前都没和其他联络人打个招呼。
“很抱歉,厅长先生。”林轩苏紧接着又坦然道歉,“这位领主拐走了莱汀集团的千金,作为其亲生兄长的涅尔瓦·莱汀先生亲自指挥了这次行动,我受邀参与并单独完成击杀。”
只是他的坦然并不完全坦然,他隐瞒了很多东西,也歪曲了很多东西。
“轩苏,这次不一样……”吕宏远揉了揉额心,他坚硬的脸庞浮现出一丝动容的裂纹,“这次我没法听你做口头汇报了,你得去一趟裁断所,去黑厢中完成书面报告才行。”
为了保证不在传递过程中泄密,联络人与斩首者的交流往往只停留在会面与口头,他们用头脑与记忆完成信息的转达。
而这次事件实在太过重大,整个灰烬督管厅和裁断所都得为之调整更改工作内容和行动计划,林轩苏作为当事人必须得亲自去绝对封闭绝对保密的黑厢中直到完成报告才允许再被放出。
“我会去的,等我有空闲了再联络你。”林轩苏点头。
于是他们的话题到此就该结束了,联络人与斩首者之间的工作关系无非停止于此。
“还有话想问?”中年男人却从林轩苏的脸上看出了难得罕见的疑虑之色。
共事十余年,吕宏远很少看到林轩苏露出这样的表情,在他的印象里林轩苏始终冷酷寡言。
但此刻的林轩苏迷茫、困惑,像一个真正的年轻人。
“我的确有一个问题——”
林轩苏的话语被马路上疾驰而过的大货车打断,近光灯照耀过他的侧脸又黯淡远去。
直到车声完全淡下,他才继续将那句话说完整。
“裁断所知道他们在饲养灰烬君王么?”
夜色灯霞中,林轩苏目光炯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