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年前。
一个身份不详的年轻人主动找到了隐匿在督管厅暗处的裁断所，并向吕宏远寄了一封信，他约定和裁断所的联络人在第二城市层北区的一个镇子里碰面。
那是十四年前的一个夜晚。
雨夜。
雨水却降落不到地面。
第二城市层的夜空只是虚幻的投影，最顶端的蓄水层接收了所有降落在中洲岛的雨水。
吕宏远亲自来到约定地点附近的写字楼顶，他架起一支反器材狙击步枪，装填上灰烬金属外壳的大口径子弹，一刻不松懈地瞄准信中所述的位置，他想见识一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会想到要通过寄信的方式与裁断所达成接触，但又不能确定这不是一位血仆或领主设下的陷阱。
所以他要留在这里确认来者究竟何意。
一分一秒也不相差，出现在巷口的年轻人空手而来，相貌清秀身材瘦削高挑，白T牛仔裤运动鞋打扮稀疏平常。
将吕宏远吸引的却是少年的目光眼神，他看见那双眼睛里跳荡着仇恨与决意，让他想起了曾经屹立于战场上与纯血领主殊死搏斗的自己。
少年却在此刻缓悠抬头。
他们在淅沥夜色中隔着百米透过高倍瞄准镜互相对视。
这就是吕宏远与林轩苏的初次见面，林轩苏加入裁断所成为21号斩首者冠以雪雁作为代号的那天。
林轩苏的能力优秀身手矫健始终不是吕宏远最为欣赏最为看重的特点，对纯血领主深切的敌视与仇恨才是。这个年轻人一定从灰烬族裔的手中失去过什么，就像曾经的自己。
复仇像一条毒蛇，扎根于心，生长出扭曲可怖的枯树。
可复仇却又恰巧是最为强烈的渴望最为浓烈的欲望最为激烈的愿望，为了复仇而活，无论过去多少年心都不会因此变老，他的战斗从未结束。
即使如今的吕宏远已经到了快要退休的年纪，每次出门前仍要在身上藏着一支手枪两枚手雷，他随时准备好和领主或血仆殊死一搏，转轮里的六发子弹留给敌人两枚手雷则留给自己。
但他希望今天不会用上手雷，最好也别用上子弹。
吕宏远实在不忍心与林轩苏与这个与过去自己颇为相像的年轻人为敌。
他睁开眼，思绪被拉回到现在。
“你喝了黎丝瑶的血？”吕宏远低声问。
周边的工人还未完全走远，他们之间的对话克制着音量与情绪。
沉默。
但少年淡然的眼神似乎就是一种默认，他没有否定的意思。
黎丝瑶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灰烬族裔。
如果没有黎丝瑶本人的授意与许诺，从她身上强行取下的血液只是单纯的人类血液。想要成为她的血仆必须先经过她的同意，并且还需要直接从女孩身上获取血液，任何贮存行为都会使得离开体内的灰烬造物血液改变性质失去活性。
林轩苏已经获取了黎丝瑶的信任，甚至比那位他们先前安插到黎丝瑶身边的“养母”更为成功。
既然林轩苏还对纯血领主心怀仇恨，那就仍是可以拉拢的对象，真正的复仇者会利用一切可以利用。吕宏远理解林轩苏追求更强力量的渴求，尽管他自己仍坚守身为人类阵营的底线。
而与黎丝瑶的达成密切关系又无疑是弑神计划迄今为止最具突破性的进展，如果林轩苏愿意与他们合作，就意味着黎丝瑶很有可能主观意愿上同意参与行动，为计划的后续进展节省很多时间。
于情于理吕宏远都不应该将林轩苏推至对立面，他可以做出适当的让步——如果林轩苏只是打算带着黎丝瑶去周边城市逛逛，作为督管厅厅长他完全可以向上级争取一下，无非再为几个负责监视的干员多安排一次出差。
但林轩苏却抢在了他之前先开了口：“坐下吧，厅长。别让周围人看出来你正握着枪。”
没有敌意。
这对吕宏远而言是个好消息，他还是想和林轩苏再好好谈谈的。
他环顾四周，确认并没有人注意到这里的异样后，又重新坐下。可出乎他意料的是，林轩苏仍然站立原地，全然没有坐下再聊的打算。
“轩苏，你有需求可以说出来，我们再商量商量。”吕宏远叹气。
“没有什么可商量的。我不再是一名斩首者，我决定辞职。”林轩苏转过身，他回头凝望吕宏远，“裁断所和我的理念并不一致，如果你们二十年前就杀死胚胎，我也不会在今天下定决心要给女孩自由。”
吕宏远讶异哑然。
斩首者从没有辞职一说，裁断所的秘密会被他们带进坟墓里，斩首者到死之前始终都是斩首者，死亡才是斩首者唯一的离职方法。
“轩苏，你再考虑一下。你自己也说过，那女孩她首先是菲特兰迪亚·恩洛斯，其次才是黎丝瑶。”他苦思冥想，搬出不久前林轩苏的原话，试图做最后的挽留和劝说，“你不能就这样带着君王脱离洲府的管控，洲府机构办事得讲究流程……”
“至少在今天，她首先是黎丝瑶，其次才是菲特兰迪亚·恩洛斯。”
瞳色灼热，灰烬之血沸腾。
然而年轻男人的语气却凛冽漠然。
他已经做出选择，没有人再可以改变想法。
吕宏远瘫软在座位上，他看着林轩苏缓步离去，看着他孑然毅然的背影走远，怀中左轮滑落进隐藏口袋底，和他悬起的心一样沉坠下去。
林轩苏和那些保守的顽固派一样支持二十年前就该将取得的胚胎销毁，他显然也不能接受裁断所将黎丝瑶软禁在城市中，他痛恨纯血领主敌视灰烬族裔，他会有这些想法和立场理所当然。
可如今林轩苏却又偏执地要给予黎丝瑶更为人道的对待，甚至不惜放弃斩首者的身份从裁断所出逃，他明知道这样做会被裁断所标记为新目标受到其他斩首者的追猎追杀。
他矛盾。
却又让吕宏远感觉不到矛盾，就好像这的确是林轩苏会做出的选择。
他心怀仇恨，却又似乎不单单只有仇恨。
吕宏远又想起了自己，他的老师他的战友死于领主之手，他仍心怀仇恨，但现在他组建了家庭有了妻女，太多需要顾及的东西，他不再是一个纯粹的复仇者。
而林轩苏却从来都不是一个纯粹的复仇者。
至少在十四年前他们初次见面时就已经不是。
他依然记得那天从写字楼中走出时，这个看似年轻的男人正仰头望向雨滴永远无法落地的湿冷夜空。那双眼睛中囊含沧桑，如何曲折的过往如何漫长的岁月才能塑造出那样的眼神，吕宏远大概这辈子都无法理解。
他也许从来都没看懂过林轩苏，无论是十四年前，亦或是现在。
赶门禁的工人都散去，街边冷清起来，已经有商贩开始整理桌椅准备收摊，成串明亮的灯泡开始稀稀落落地黯淡。
曾经凛然决绝意气风发的中年男人此刻挺着圆挺的发福肚子颓然地从兜里拿出手机，他拨通一个号码。
一个只有两位数的号码。
“继续保持监视。”他对着电话那头说。
过了片刻。
“只是监视。没有指令，谁都不准出手。”他又补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