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门嘎吱嘎吱的晃着,又一次确认了手机上的车票信息,林慕雪闭上眼睛,关掉手机放在宽松的、褪色的牛仔裤口袋里。
用手指理了理有点杂乱的刘海,眉头皱成一团,刚刚喝下的豆浆在肚子里打转,这滋味真不好受。
她蹲下来系紧了鞋带,然后猛的站起来,在大脑有些缺血的情况下,最后看了看眼前住了三年的破旧的出租屋。
以后在这里的回忆,是不是应该要好好好珍惜?就像柜子里不舍得穿的衣服,要时不时拿出来瞧一瞧那样的珍惜呢?
……
天气很闷热。
母亲在外面等着电梯,电梯指示灯上不断的,一个一个的跳动着数字。
回过头,出租屋里发黄的三级能耗的不舍得开的空调、发黄的洗衣机、封起来的电扇、不知道摔过几次碟子碗的小厨房,还有阳台上那盆即将无人搭理的百合花……
……
母亲就在旁边,林慕雪闭上眼睛,把刚到喉咙的叹气咽了下去,她一副若无其事,没心没肺的样子,戴着个耳机,可又感到心口一阵发绉,就好像吃了隔夜饭又反了胃酸一样。
……
背着黑色的,大大的画架,阴霾闷热的天空下,好不容易和母亲挤上了公交车,开了空调的公交车倒很凉快,林慕雪暗暗的摸着拉链口袋里的身份证和手机,这两件东西可千万不能丢了啊。
林慕雪其实早就已经弄丢了更重要的东西,只是她不知道要何时才能把这种东西找回来。
……
“艺考的时候,我连人头像都没画完……”
林慕雪发抖的手指深深的抓进了膝盖上的牛仔裤。
……
用余光母亲佝偻的背,那那女人忽然变得好陌生,背上单薄的衣服突出着脊骨,两鬓白发越来越多,这个女人在这座城市送外卖,还要打零工……
林慕雪闭上眼睛又睁开,抚摸着自己那部破旧手机上的屏幕的裂纹,漫无目的的划拉着。
她本来没机会来到这座大城市,是母亲执意要带她来,她也不喜欢画画,一直以来十几二十块一罐的颜料林慕雪都是省着买,她参加不起学校老师组建的昂贵的夏令营培训班,没能练出应试画的本领,结果可想而知。
林慕雪从极度厌恶画画,到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觉得无事可做只能画画,最后除了画画几乎丧失一切作为人的社会属性……她画画的时候,可以一下午不吐一个字,不喝一口茶,哪怕是突然停了电,她也能继续画下去,继续蘸颜料,洗笔,用艺术生特别长的小指甲刮颜料,她的画透露着一种静谧与模糊,那种感觉好像永远无法描述,好像回忆里所有一切逐渐消逝,越来越远,越来越摸不到的那些东西……那些一直都在失去的东西……
至于这种东西是什么,林慕雪也说不清楚,只是偶尔会因为画上鲜艳的色彩而莫名的流下滚烫的泪滴,她说不上来那是什么感觉,她只是感觉自己在对抗某种极端神秘的、巨大的、无边无际的、永远隐藏在黑暗中的存在。
……
公交车,嗡鸣,蝉鸣,还有蝉鸣,唉,林慕雪看着这座城市道路两旁枝繁叶茂的法桐行道树,低头拉来挎包拉链,里面是出租屋楼下买的两桶方便面和一包饼干,她慢慢的更低下了头,坐公交车的时候她一般会戴耳机,但现在她没有,她心想也许有一天自己会回来。
……
到了火车站,林慕雪背着画架,她最宝贵的东西,虽然她已经没有几罐玛丽颜料了,用拼多多的颜料又画不出她想要的那种效果。
那种绚烂,炽烈,激昂,沉默,永恒,爆发,静谧,仿佛迭起的浪涛骤然停止,又……
……
“嘘……!嘘……!”
火车的鸣笛声把从她从精神世界拉回现实。
林慕雪呆呆的看着公交车司机后视镜上,那个眼神木然的自己。
什么时候,自己又……
……
“进去”了
……
她呼吸有些急促,她很想画画,以前她的手一摸到纸,就开始想象和比划色彩的笔触,她的想象中,每一笔也是深思熟虑,又是飘忽不定的。
……
“回家歇两天,你梁叔的闺女也从镇上住宿中学回家了,你们俩初中小学不是处的最好吗?”母亲看出来林慕雪的失落,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呢?
“啊……顾白?顾白同学……顾白……顾白……”
林慕雪心里猛的一惊,双手在膝盖上抓着。
对啊,顾白也在老家呢,可这三年,自己连顾白微信都没得,明明……以前她们是最要好的朋友来着,形影不离,一起捉知了,挖螃蟹,用塑料珠子串手串……
手串……要说自己应该还是有的吧,自己当初来这座城市一起带来了,在哪呢……该不会忘在出租屋里了吧!?
刚刚在公交车上得到座位的林慕雪猛的站了起来,却又猛然发现那手串居然就在自己手上。
“呼啊……我还……一直带着呢……”林慕雪看着那塑料褪色的手链,微微皱了皱眉头。
这个皮肤天生就比别人黑一点的家伙,真不知道,还记不记得我啊。
……
我记得她吗?
我时常想起她吗?
我问过她的联系方式吗?
……
我好像,只记得她那一笑起来就露出来的一口白牙了。
……
林慕雪又有点想叹气了,她在心里责备自己。
……
她现在脑子里全是顾白,好像要把以前欠的全部都一下子补上一样。
如果她已经疏远了我,我肯定也能挽回这段友谊的,林慕雪这样想着。
她确实有信心,但心里更有点发酸。
……
火车,一路向西,从沿海到内陆,林慕雪坐在窗边,却没有兴致去看窗外连绵的苍翠的大别山,她的手攥得有点紧,她问母亲有没有顾白的手机号,母亲只道:“我有你梁叔的,你想干啥,加顾白微信?”
“emmm……嗯嗯!”林慕雪点了点头。
“我有她微信啊,上次拖她给你爸从镇上拿药的时候……多亏了顾白呢,骑着自行车跑了几十里。”母亲道。
“啊,妈,手机号就能加微信啊,快把她推荐给我!”林慕雪的声音里有压不住的喜悦和激动。
母亲把自己的旧手机给了林慕雪,埋怨道:“你也不问问顾白为什么给你爸带药……”
听到这话,林慕雪飞快操作手机的手指停了下来,道:
“对……对啊……我爸的病,又怎么了……你们没有告诉我?”
“唉……彻底没法下床了……都是你三大爷在照顾……”母亲道。
林慕雪低下头,她不知道该说什么,父亲以前没病的时候是个酒鬼,并且会打骂林慕雪和母亲,不过父亲并非不关心这个家庭,随着年纪的增长,还有看到别人幸福的家庭,忽然有一天父亲逐渐务实起来,并且都把好吃的留给林慕雪和母亲,自己只吃面疙瘩和青菜,烟酒也都戒了,后来又承包了几亩荷叶池想借着镇上给来的扶贫项目大干一场,那时林慕雪真的觉得生活的希望来了,那时镇上的人许诺如果扶贫项目的商品前两年卖不出去的话,市里会让城投下属的国企来把这些荷叶莲子和鲤鱼一起买走,然后发给职工当过节费,可就在这时,父亲却因为在水泥地上睡觉染上了严重的风寒……
……
林慕雪想着这些,不知道自己已经愣了很久。
茫茫大梦中……真像一场茫茫大梦中
……
麻木的划着手机,一步步操作,终于看着了手机界面那个头像。
林慕雪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手指有些颤抖……
……
好友申请……
……
emmm……
……
虽然林慕雪不想承认,但现在她确实因为马上能和顾白说话而暂时不愿去细想父亲的事情,她不知道这是一种钝感力。
……
林慕雪的好友申请没有备注什么,她是通过母亲好友找到顾白,然后又重新搜的顾白的用户名……
……
“你回来了?”
顾白看到好友申请的暗号,立刻通过了申请。
……
“喂,想我了吗?”
林慕雪装作胸有成竹的气势打字道。
“啊,我听你梁叔说,你马上回来了,就今天嘛?我骑自行车去镇上迎你去!”顾白打了很多可爱的颜文字。
林慕雪松了一口气,顾白心里还是有自己的。
虽然这三年自己根本没想起过顾白几次。
……
我那么忙,没想起她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
林慕雪闭上了眼睛靠在座椅上,可她的心却没有她的动作那样平静。
……
忽然,顾白发来了视频通话邀请,林慕雪一下子愣了,犹豫要不要接,手指放在了手机屏幕上面,微微颤抖着。
然后,顾白自己关闭了视频通话。
林慕雪打字道:
“搞啥啊,我还没化妆呢……”
“啊,你会化妆了?出息了啊!”顾白打字道,还加了个大拇指表情包。
“额……你少取笑我了,难道你不化妆?”林慕雪抿起嘴,用鼻子哼了一口气打字道。
“我还在用婴儿润肤露……我这皮肤化啥妆……嘿嘿……”顾白又打了好几个表情。
“你这个小黑熊精……”林慕雪笑了笑,来来回回地看着手机屏幕。
……
“你啥时候能到?”顾白问道。
“明天上午吧……也许要晚一点……”林慕雪答道。
……
关上手机,林慕雪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打开手机,看到人工智能绘画正在抢占画师生存空间的新闻,林慕雪偶尔也能在软件上接到约稿,最初的几年内人们还对人工智能很反感,现在……画师又逐渐成为类似手工艺品那种职业了……
林慕雪不关心这些,她根本没把人工智能作画放在眼里,她倒并非觉得人工智能不是伟大的东西,相反,她觉得人工智能很伟大,但无论如何,由心中迸发出的感情才是真正的艺术。
没有最痛苦铭心的绝悟,就没有真爱的艺术。
顾白又发消息来,林慕雪终于感到精神好些了。
……
“回去你家太阳能早坏了,来我家你和我一起洗澡吧!还省热水,我家还蛮大的,玩累了直接睡,没问题的。”顾白打了坏坏的颜文字。
林慕雪打了个无奈的表情包。
……
事到如今居然沦落到出卖色相来挽回闺蜜的友情……
其实,顾白也在用进攻的方式试探我啊……
……
还是,有了很大很大的隔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