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登坐在王座上。
他脚下是魔族的尸体，他自己也无力再战。
眼前，勇者戴安娜踏血而来，白色的头发，澄澈的蓝色眼睛宛如天空的色彩，白色的轻铠勾勒身体的曲线，白色的长靴踏在血污和尸体之上。
她在血海尸山之上，却宛如高山的雪纤尘不染，她蓝色的眼眸蕴含着某种东西，她向哈登走来。
哈登虽然已经没有任何余力，但他保持着君王的风度，他在王座上对着戴安娜轻轻颔首，仿佛她只是来觐见的臣子。
“勇者戴安娜，别来无恙，你还是老样子，这让我十分开心。”
戴安娜的眼眸震动了一瞬，仿佛天空的涟漪。
“哈登、魔王哈登，我没想到你竟然会是魔王……我的恩师，我的挚友……”
“我本来还打算讨伐完魔王过后向你求婚……”
戴安娜的声音越来越小，以至于哈登没有听到最后那句话，他有些疑惑：“不好意思，我没有听清，请问最后你说的是……？”
“没什么。”戴安娜摇了摇头，哈登觉得她的眼中有一种自己不懂的东西，如果把她的眼眸比做天空，那现在那片天空就下雨了。
他这么想着，戴安娜寒冷的剑锋就已经顶住哈登的脖子，他抬起头，戴安娜的表情在逆光处模糊不清，只能听见她仿佛压抑着什么的极寒一般的声音。
“魔王哈登，你必须死，我不会因为我对你的感情就心慈手软，但是……嗯，鉴于我们的过去，我给你说遗言的机会。”
哈登轻轻勾起嘴角。
他看着戴安娜，宛如初见一般的蓝色眸子，隐隐觉得有些好笑，她当初那么迫切的离开家乡，躲进路过的他的羽翼之下，她说他是她的归宿，但她的归宿一开始就不存在。
“你笑什么？”戴安娜的声音有些颤抖。
她看着王座上的男人，明明是魔族却浑身都是人类的特征，她的回忆里是一片黑暗，只有和他共度的那段时光才是自己最美好的回忆，救世的道路是孤独的，但因为有那段回忆自己的前路虽然没有太阳，但能勉强看清方向，宛如在白夜行走。
可利益相左劈开早已恣意生长的隔阂，血海深仇更是掩藏面容不清的爱慕。
“我看到曾经如此弱小现在却一个人踏平整个魔王城的你，你的强大来自于我的教育，你是人类的个体，我是魔族的王，你为了自己的种族不会因为过去的纠葛而放过我，和那些让人嗤之以鼻的作品不同。”
“所以我笑我教你教的很好，对了，我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余力反抗了，能否请你不要拿剑锋对准我？给我临死之前说遗言的时候留下一点君王的尊严，如何？”
戴安娜握着剑的手略微颤抖。
她没有听话，而是用力，剑锋挑破哈登的皮肤，已经有了鲜血流下。
“我知晓你的强大，我可不会拿人类的未来赌注，历代魔王据说都是被勇者的剑杀死，凡王之血，必以剑终，你也不必觉得丢了君王的尊严。”
“让我听听你的遗言，魔王哈登，我会让吟游诗人回唱的。”
哈登苦笑。
勇者不给自己一点机会，他还想要是勇者心软不拿剑锋对着自己，他就有机会利用王座来给自己回复魔力，他叹了口气，开始说自己的遗言。
“我有一个问题，勇者。”
他看着自己曾经的学生，如今自己的宿命。
凡王之血，必以剑终，魔王的宿命就是被勇者的剑杀死。
“我观察过人类社会，我去理解过人类社会。”
魔王的魔眼，足不出户就能眺望整个世界，甚至那无数的世界。
“人类文明在我这里的评价很低，人类许多个体只会为了个体的利益而行动，你们人类有很多我们无法理解的行为，有弑父弑母之人，有恃强凌弱之人，有欺软怕硬之人，有为了一己私欲颠覆系统和秩序之人，有倾慕权力之人，有为了交配不顾一切之人。”
“而我等魔族文明，个体只为群体存在，就像你要杀死我这里所有的魔族都奋不顾身，我等爱护同胞，庇护弱小，团结邻里，只为魔族的延续而战。”
“从文明延续的效率来说，我等远高于尔等，但为何、为何魔族永远也赢不了人族？”
“不止如此，魔王的魔眼能眺望群星，去看向世界之外不同的世界。”
“我看到了不同的世界，我看到了没有魔族的世界。”
“然而无数的世界，最终结果都只有一个，人类最终会战胜一切阻碍，开辟群山和海洋，建立城市，在大地上发展，最终成为万物灵长。”
“到底是为什么？为何我等魔族不行？我等差在哪里？”
这是哈登想了几百年的问题。
这是困扰了魔族几万年的问题。
哈登看着眼前的勇者，他等待她的回答。
戴安娜有些失望。
她以为他最后的遗言会和自己有关，但那个男人眼里只有群星，没有其他的东西。
他是魔王，他只为魔族存在。
戴安娜叹了口气。
“你说人类文明和魔族文明？抱歉，哈登，你曾经是我的老师，但如今我却要纠正你。”
“魔族是种族，魔族不算文明，而人类永远能构成文明，所以人类赢了。”
哈登觉得内心有电流闪过。
他认真倾听。
“你说了许多人类的劣根性，但正是有了黑暗才能勾勒出光明，有了绝望才更会为了希望奋斗。”
“你们魔族确实会为了群体努力，但除了你这位至高的魔王，剩下的魔族没脑子也没学习的想法，不过只是魔族这个庞大机器的螺丝钉，而不曾为了个体思考，你们没有诗歌，没有故事，没有前进的想法，只是为了活着的活着。”
“你们不曾仰望星空，更不曾明白人类的故事里虽然充斥着背叛和利益，但人类的故事永远是爱与希望的故事，魔王哈登，你不懂爱，你们不懂爱，而文明的定义是文字，是传说和历史，而文字所传递的，历史所描述的，是爱和希望。”
哈登的眼睛睁大了。
爱，这个他曾嗤之以鼻，定义为赘余的概念，如今却是构成文明的、魔族不曾拥有的东西，他觉得自己的疑惑被解开，他神清气爽。
太阳落山了，黄昏的余晖撒到魔王城，戴安娜深吸一口气。
“太阳落山了，你该上路了，魔王哈登。”
哈登轻轻笑了笑。
剑锋刺破他的喉咙，他还想说什么，但他的嘴忽然被堵住，他看到戴安娜满脸泪水，他看到戴安娜蓝色的瞳孔在自己眼前无限放大。
他感觉到某种柔软的东西进入自己的口腔。
他品尝到了戴安娜口腔里血液的味道。
他听到戴安娜的声音剧烈颤抖，他在眼前陷入黑暗之前挺到一句低吟：“哈登，永别了，我爱你。”
爱？
哈登说不出自己没说完的话了。
他想说的是——太阳明天还会再次升起，这是自然之理。
他是魔王，历代最强的魔王，站在魔法这一体系顶点的男人，死亡于他而言不过这是一种状态，他早就想好了自己被杀死后的去路。
他要混进人类社会，他要去体悟一下人类社会和魔族的差异，他要让魔族成为“文明”，他要去寻找爱的定义。
他的眼前视野彻底陷入黑暗。
溺死，然后重新呼吸。
于是他的眼前重现光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