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尔弥娜喘着粗气，放下了握着钟刻的右手。在她的面前，诸多环境类的魔法几乎结成光茧，将薰衣草包裹其中。
魔法本身就是诸多元素与魔力之间发生的过程繁复的反应，其过程中具体发生的变化对于低级的，只会按照书中范式来释放魔法的魔法师来说其实是完全的黑箱反应，只有足够资深专业的魔法师才有解读魔法释放步骤，微调其魔放效果的能力。
而她，虽说算不上真正的大法师，但是也已经有了相当的魔法造诣，至少已经有了足够考取自由魔法学者资格证的水平，这种精细的魔法控制，她尚且可以试试。
而眼前这个混合魔法的特点，就是硬。
这张用六个[自生]级魔法所编制的光网足以抵抗[厄运]级魔法的轰炸。
薇尔弥娜转身，刚抬腿就是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她双手扶着膝盖，忍不住道：“为什么......非得这么追着我啊，我们又没见过，你们......也没有被我袭击过......”
来自城镇方向的清风吹起了她的发梢，清冷的声音随着清冷的气流打在她的脸上：“因为你是吸血鬼。”
这个声音——不好——
“嘭！”
从半空中飞过来的伊洛尔就像是一枚加农炮弹一样狠狠地撞在了薇尔弥娜的身上，伴随着一声痛呼，薇尔弥娜仿佛一个被抛起的破布娃娃，被击飞出了十余米远，拦腰撞在一棵古树上。巨大的冲击力几乎令她全身脱力，眼前一片模糊。她尚且没来得及站起来，就感觉到有一点冰冷的锋刃抵在了自己的喉头：“别动。”
伊洛尔的眼神冰冷，他看着无力起身的薇尔弥娜，道：“你挺能跑的嘛，吸血鬼。”
冷冽的杀意比这把抵在她喉头的长剑更锋利。
“我好像......没有得罪过你吧？”
伊洛尔似乎是有些奇怪地偏了偏脑袋：“你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定位吗，吸血鬼。”
“我为什么要放过你？”
对哦，自己是个吸血鬼，是人类社会的渣滓，是异族，是不被允许不被承认进入人类领地的魔种，是敌人。
......凭什么啊......
她眯起眼睛，看着眼前浑身情焰缭绕，面色冷漠的少年，恍惚间仿佛看到她那个该死的父亲......还有那个坐在王位上的，明明手无实权却依旧冷血独断的女王。
为什么要选我做初拥的对象，为什么要选我为王位的继承人，为什么又要把我送回来？
为什么不让我死？
薇尔弥娜能感觉到眼眶某种温热的液体已经扩散到了脸颊上，但她没有伸手去擦：“动手吧。”
“......什么？”
“我说让你动手啊！动手！！！你不是拿剑指着我吗？！你不是追了我将近三个小时吗？！你不是想杀了我吗？！你动手啊！！！”
伊洛尔觉得好刺耳。看着眼前明明已经初步恢复了行动能力却只是瞪着自己嘶吼，瞪着自己的佩剑，仿佛下一秒就会自己撞上来的吸血鬼，他突然就想起来了，眼前这个女孩，是被吸血鬼初拥的产物，是作为人类被外族侵害而产生的悲剧。
——好割裂的思维。我居然共情了。
“有什么问题吗？”
突兀的，世界定格了，就像舞台上的木偶停止了动作，伊洛尔作为主演，面见了舞台之外的观众。
世界于无形中隐去了它原始的色彩，狰狞的、颤动着的眼球摇摆着巨大的身躯从天空的缝隙中钻出来，状若粘稠墨汁的黑色以伊洛尔为核心扩散开来，魔力的洪流在空中留下疯狂而潦草的线条画，不知何处，嘶吼与惨叫与咀嚼声与海潮声与火焰声与不知何物破碎的声音，混杂着稚嫩、冷静、空灵而熟悉的女声击穿了他的耳膜。
她又重复了一遍。
“有什么问题吗？”
......身后——
伊洛尔的本能驱使他向后挥剑，身后的人影被他打散成细碎浑浊的色块，却没有给他带来一丝打击感，像是一拳打进了虚无。伊洛尔皱着眉头退后几步，看着混沌的色块在他的眼前重新凝结，犹如无数微小的液滴聚集在一起，最终汇聚出了一个陌生而熟悉的人像。
遵循着这熟悉的既视感，伊洛尔试探性地出声：“你是伊莲。”
她有着一头银白色的长发，堪堪一米五左右的身高，纯黑色的礼服长裙予她以王族一般的高洁，一红一蓝的眼睛一尘不染，恍若天堂的顶端与地狱最深处的火海，纯粹，但危险。
“你认出我了。”
“伊莲”背着手微微弯腰，明明她是在仰视伊洛尔，但伊洛尔却有一种在膜拜她的感觉。
“你还没有完全忘记。”
“没有忘记什么？”伊洛尔皱眉，“你是什么东西？”
“我是你的直觉，是你的碎片，你从未注意的那一部分。”
“伊莲”淡淡地回话，“我是你还没有完全消亡的过去，是你丢掉的那一部分。”
“你知道谜语人在哪里都不受欢迎吗？”伊洛尔依旧保持着持剑的动作，紧紧盯着这个不速之客，“有话直说。”
“伤脑筋。”“伊莲”撅着嘴轻轻敲了敲脑袋，“明明是我在主导，明明我现在就可以拉着你自我毁灭，为什么你还能这么狂妄？”
“你说什——”
“闭嘴。”“伊莲”抬起了头，猩红色的右眼闪过雷霆一般的精光，“我说，闭嘴。”
黑潮涌动起来，丑陋的巨眼嘶鸣起来，魔力狂乱起来，线条像受惊的虫群一样逃命，化作倒悬的海，燃起倒悬的红色火焰，仿佛下一秒就会撕开整个世界。“伊莲”身后有一扇门竖立起来，不怀好意的恶魔扒着门框向伊洛尔露出裂口的微笑。
并不真实的世界对伊洛尔表示了最大程度的恶意，蠢蠢欲动的异物似乎下一秒就会将他抹除。
伊洛尔握紧了剑，尽力瞪大眼睛，与眼前娇小的女孩对视。
“你好蠢，面对强者甚至连服软都不会。”
“你说了，你是我的一部分。”伊洛尔能感觉到自己额前的汗珠。
“你觉得我不会杀了你？”
“你早该动手了。”
“——”伊莲一时无言。狰狞的异物收回了它们的獠牙，伊莲丢开了她身上的威严。她好奇地看着伊洛尔，就像在看什么新奇的动物。
“你是未来的我，你比我想象的似乎要更加奇怪。”
她的眼神充满了好奇，就像伊洛尔是什么新奇的玩具一样。
“需要我自我介绍一下吗？”
“请。”伊洛尔依旧提着剑。
“你先把剑放下，我讨厌别人拿利器指着我。嗯，我叫作‘伊莲’，是曾经的你。”
“......”
“......”
按说，在她所创造的世界应该不会有如此适时的风才对......但是伊洛尔似乎真的听到了，那冷场时特有的，萧瑟的风声。
“......你这真的是自我介绍？”伊洛尔眼皮狂跳。
“过去的一切对于你而言没有意义。”“伊莲”淡定地像是没有感情的人偶。
“那你至少解释一下，为什么我会在成人礼上变异出了‘伊莲’的身体？”
“那是过去没有被完全清理的残渣。”
“你这不是相当于什么都没解释吗？！”
“我不想让你想起过往。”“伊莲”背着双手，乖巧地像是刚刚被无端斥责的小女孩，“那从来都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哦，好，那么抛开你这个未知的，跟背后灵一样的东西不谈，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钻出来？”伊洛尔又问。
“因为我觉得每一个生命都应当得到公正公平的对待——你那是什么表情？”
“我宁愿相信你是在开玩笑。”伊洛尔指了指薇尔弥娜，“每个生命都应该得到公平的对待？劳驾你说这句话之前看清楚她是个什么东西。他是个吸血鬼，是魔种，是嗜血，残暴，野蛮的代名词，是人类的敌人。这只吸血鬼不知道在人类地界游荡了多长时间，杀死了多少人，而你，现在要求我给她所谓公 平 的 对 待？”
“......”
伊莲似乎想起了一些不是很美妙的东西。她低着头，出神地望着脚下的土地，轻轻道：“你看见了？”
“什么？”
“我说你看见了？”
“——看见？”
伊莲没好气地给了伊洛尔一拳：“你看见她杀人了？”
“——你觉得哪个吸血鬼不杀人？”
“因为对一个种族的仇恨而迁怒每一个个体，进而培养起更加恶毒的仇恨和更加血腥的报复，呵，不管哪个种族都是这样......从古至今都是这样，一直是这样。”
伊莲闭上了了眼睛，天空发出雷鸣，漆黑的，恶兆般的不明生物再次从各处阴影中探出头来。
“灵狐也杀过人，你怎么不现在就上报威斯汀皇室，让他们知道他们伟大的，德高望重的，功名显赫的大法师灵月是只灵狐啊？”
“这并不是一个种族。”伊洛尔冷声道，“灵狐一族尚且曾经和人类有过一段时间的交好，而吸血鬼，恕我直言，自从这个种族出现以来，我们人类就没有安生过。”
“你并不了解这个种族，不了解就不要妄下定论。”伊莲叹了口气，“塞格雷特不只有你们人类这一个种族，请你稍微尊重一下其他种族的其他个体。就像人类中会出现罪犯一样，血族之中，也会出现他们定义中的‘叛逃者’，比如你身后这个女孩。”
伊洛尔眯起了眼睛：“你不是人类。”
“伊莲”淡淡地看着他：“我不是魔种。”
“你是什么？”
“是应当随着旧时代的终结被放逐的东西。”伊莲依旧回答得云山雾罩，“是糟粕。”
“......我拜托你了大姐你能不能别当谜语人了？”伊洛尔最终还是没忍住将吐槽说出口了。
“总有一天你会记起以前的事情，但不应该也不能是现在。”伊莲踮起脚来，摸了摸伊洛尔的脸，“你还需要继续长大。在这之前，我不会告诉你旧时代的任何事情。有些事情知道得太早不是什么好事......而且，天上还有些东西在盯着我。”
“天上？盯着你？”
“这个也无可奉告。”
“那么你这会冒出来到底想告诉我什么？”伊洛尔瞪起了眼睛。
“我是来提醒你的。”
“什么？”
“伊莲”依旧面无表情：“我是来提醒你的。你本来应该是一个完全的新生的灵魂，应该是纯洁的，清澈的，一尘不染的。但有些本应当被剔除的东西还有一部分在影响着你，让你做出和我一样的行为。这不好，这不应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伊莲”指向倒在地上的薇尔弥娜：“当你看见她的那一刻，你只是想问清楚她的情况，问清楚她为什么要在昨晚袭击你。”
“......然后呢？”
“在终于追上她之后，即使并不明显，即使并不是非常强烈的意愿，但是有一点无需置喙。”伊莲举起了双手，“你至少有一个瞬间，想要杀了她。”
“你说什——”
伊洛尔看到了“伊莲”举起的双手。
那双手就像在血海浸泡了百余年一样，红得刺人眼睛。
“愤怒，悲伤，偏见，贪婪，有太多的理由能够驱使一个人杀死另一个人。但是，让迷路的人走回来的理由与牵挂却实在太少了。我已经迷过路了，在我还活着的时候，死去的人总会以各种面貌挤满我的梦境，告诉我，还有更多人因为我而死，还有更多人会因为我而死。”
“我不想你走回去，所以我来找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