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的角落里,受潮的木料在壁炉中燃烧,噼啪作响。女孩被抱在怀里,双手扶着窗户,感受着苍白的阳光打到她的手上......一点温度都没有。
花园里,立着一块又一块厚重的石头。妈妈说那叫墓碑,墓碑的作用是告诉人们,这里有一个曾经活着的人。
有一块新的墓碑立起来了,女孩看着外面的人挥汗如雨,张了张嘴。
“她是在埋葬谁吗?”
“看来是的,她又去战场了啊。”
“为什么她的脸色这么平静?”
“你的脸色也很平静啊。”
“......我习惯了。”
“习惯看她这么做了?”
“......大概。”
“她也习惯了。”
“习惯什么?”
女人伸出手掌,抚摸她的额头。
“习惯麻木。”
——久远的,蒙尘的记忆犹如闪电般,在伊洛尔的脑海中掀起一瞬间的极光,而后沉寂。伊洛尔皱着眉头,紧紧盯着眼前的不速之客。
她说的没错。伊洛尔自己也明白,当那一记[神闪]命中薇尔弥娜的瞬间,他的心底确实涌现出了某种兴奋感,就像他所击中的并不是什么活物,而是学院里用于测试魔法威力的沙包一样。
“伊莲”观察着伊洛尔的脸色。微微点头:“你察觉到了。”
“这能说明什么?难道你想告诉我,一旦我真的杀死了谁,就会万劫不复吗?这是不是有些太扯了?”伊洛尔摇着头,“要说我杀了人受到教会和国家通缉而死无全尸都比这个有说服力。”
“那,你真的要杀了她吗?”
“......我会把她交给校长。”伊洛尔转过身,“我还没有搞清楚她的来历。”
看着伊洛尔的后背,“伊莲”抿嘴露出微笑:“嗯,这样就好,谢谢。”
“谢我干嘛?”
“总之,谢谢。我很高兴。”
“......好吧好吧,那么我亲爱的前世小姐,能不能麻烦你收了神通,让我把她运到学院里去?”伊洛尔扶额,“你这暂停时间的大魔法还要维持到什么时候啊?”
“释放这个魔法其实是出于无奈,我不能让一些天上的东西看到我......等等。”
“伊莲”脸上的表情第一次发生了些许变化。
“天上的东西?”伊洛尔一愣,“邪神不是早就被肃清了吗?”
“这是谎言。”“伊莲”看向薰衣草所在的光茧,红色的左眼有光芒一闪而过,“......不好。”
“嗯?怎么了?”伊洛尔看向她,“薰衣草出事了?”
“她在使用[红之剑]。”“伊莲”面色凝重,“[坍殒级]的[红之剑]。”
“[红之剑]是什么玩意......慢着,坍殒级?”伊洛尔瞪大了眼睛,“你别开玩笑,她真的在吟唱坍殒级魔法?”
“我没有理由在这件事情上骗你。”
光茧在渐渐变红。窸窸窣窣的声响在两人耳边流动,就像有虫潮在地下潜行......
好吧,是真的有虫潮。
伊洛尔低头,旋即感到头皮发麻。
数不尽的虫子从土地中钻出,它们披着猩红色的甲壳,或肥壮如蜣螂,或扭曲如蜈蚣。它们嘶鸣着奔走着,似乎完全不在意伊洛尔和薇尔弥娜,就像是在......迁徙。
——又或者说,作为信使,发出宣告。
高阶的魔法在使用是总会引发一些异象,魔法学上将这种情况称作“宣告”。比如[赤枪投影],它释放时会响起厉鬼一般的哭嚎,红色的月亮会悬在伊莲的正上方。
“我说,为什么你们两姐妹用出来的魔法看起来都那么,呃,精神污染啊?”伊洛眼皮狂跳,他尝试用几个低等级的风元素魔法将虫群吹开,结果是虫群完全无视了他的魔法,甚至有几只长着蝎尾的蜘蛛转过头来向他嘶叫了两声。
“伊莲”后退了几步,“[红之剑]是姐姐的天赋魔法,就和我们的[赤枪投影]一样,其强度由施术者吟唱的长短与付出的魔力成正比......唔......”
看见她似乎很不适地捂住了左眼,伊洛尔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了?”
“[红之剑]是直接以灵魂为目标的攻击,我只是你的一个碎片,无法承受直视它的后果......”“伊莲”又退后两步,此刻光茧已经完全变成了红色,甚至有着向外扩散的趋势。“伊莲”眼中的光芒越来越黯淡,但是她依旧盯着光茧,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焦躁与不安的表情。
“别硬撑了,撤掉魔法,哪来的回哪去,这事情我来解决。”伊洛尔走上前来,扶住了“伊莲”的肩膀,他能感觉到“伊莲”浑身都在颤抖,“你拿这个魔法没办法,对吗?”
光茧鼓动着,扭曲着,仿佛成为了那一片天地的心脏,四散开来的魔力洪流犹如血液,染红了半边天空。空气中飘来诅咒的味道,虫潮开始摇头晃脑,像是在朝圣。
“但是.......你也没有办法,不是吗。”“伊莲”低声说:“你并没有学习过坍殒级或更高等级的魔法,而以你现在的魔法水平,根本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学会一个威力足够的魔法将[红之剑]挡下来,即使挡下了物质层面的攻击也抵抗不了灵魂层面的损害。你接不下这个魔法。现在跑还来得及。”
“跑?”伊洛尔愣了愣,“那这只吸血鬼呢?”
“......你可以不管她。”
“你可得了得了......”伊洛尔满头黑线,“一会让我别杀一会让我别管的,你怎么这么双标。”
“如果有办法的话我也想救下她啊。”“伊莲”的声音毫无起伏,“死在我眼前的人太多了,我数不清,我不想再多一个。”
伊洛尔看了一眼薇尔弥娜,又看了一眼自己眼前这个明明从未认识却十分熟悉的“伊莲”,最终忍不住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其实你知道的,我们确实有办法。”
“什么办法?”
属于伊洛尔的沉稳的少年音消失了,在她身后,与自己有九分相似的,清脆的女声响起。伊莲轻轻扳住“伊莲”的肩膀:“帮我一个忙,我要再放一次[红月投下一瞥]。”
“你怎么会知道这个魔法?”银发黑裙的“伊莲”骤然转头,眼神中有几丝惊慌,“你想起小时候的事了吗?”
“没有......看起来你也不是随时都醒着啊?”棕发白裙的伊莲翻了个白眼,“事后再跟你解释......想来你应该可以随时出来聊天吧?总之,我曾经无意识地释放过一次这个魔法,而现在,我准备再将它复刻出来。”
“我说过了,你挡不住灵魂层面的伤害。”“伊莲”想要推开她,“你依旧会死。”
仿佛是习惯使然,仿佛是福至心灵,仿佛本该如此一般,伊莲轻轻地开口。
“我不会死。”她抬起了头,“死亡不过是一场长眠。”
有那么一瞬间,伊莲似乎看到那一轮弯月正在对她眨眼。
有那么一瞬间,“伊莲”似乎看到了伊莲的身上闪过血色的火光。
学院里,正在给盆栽浇水的灵月突然直起了腰,她看向窗外的夜色,眼中掠过星星点点的光芒。
“——伊莲?”
……
“……以后不要说出这句话。”
“伊莲”深深吸了一口气,“绝对不要,除非你真的要死了。明白了吗?”
伊莲默默点头:“这是句咒语,对吗?”
“这是圣约。”
“伊莲”闭上了眼睛:“以我为名的圣约,魔法界绝对的禁忌……或者说,是整个塞格雷特绝对的禁忌。”
“看来我还真是大有来头啊。”伊莲轻笑道,“我要释放魔法,帮我。”
“你只管跟着我念咒语,别的一切都交给我。”
红色的光茧犹如一枚异变的心脏,它蠕动着鼓动着将属于[红之剑]的气息喷涌出去,侵蚀着暂停的世界,使其遵照它的规则开始运转。虫潮带着猩红色的光芒,撕咬着属于“伊莲”的地界。在红色还没有蔓延到的地方,两个女孩挤在一起,一句一句地复述着拗口的语言。
当殷红几乎没过天空的时候,伊莲看到薇尔弥娜睁开了眼睛。
“哟,你好啊。”伊莲随口道,“记得待会给我解释一下昨晚为什么要攻击我。”
“伊莲”问道:“你是在闹别扭吗?”
“没有!”
“有,我知道你有。”
“你知道了就别问啊!你问就是没有!”
“伊莲”笑了:“嗯,没有。”
“啊啊啊啊啊!你好讨厌啊!”伊莲使劲搓了搓脸,“为什么非得拆我的台啊!”
薇尔弥娜眨巴着眼睛。
此刻,“伊莲”和薰衣草尚且在争夺着“时间”的控制权,再加上“伊莲”是仅伊莲可视的灵魂碎片,这就导致了在她眼里,那个昨天被她误伤的女孩子正在像开了倍速一样自言自语......
好奇怪。刚刚不是伊洛尔吗?我就只是眨了一下眼睛,怎么就换人了?
“你学会了,我该走了。”
“伊莲”最后笑了笑:“你是特殊的,所有魔法不需要钟刻都可以直接释放......所以别以为自己没有钟刻就不能学习魔法了。正相反,你可以学习所有魔法,不止十三原素相关的魔法,包括魔种的魔法......你甚至不需要血脉的支持。”
“诶?是这样吗?”伊莲歪着脑袋,恍然大悟一样拍了拍手,“原来我这么厉害?!”
“你还会更厉害。”“伊莲”的眼中盛满了回忆,“你会强大到足以保护妈妈和姐姐,强大到足以保护所有无家可归的人们,足以挑战端坐在天空上方的事物......”
“嗯呢,在此之前,我会先保住她的小命。”
伊莲伸出右手,左眼化作与“伊莲”一般的红。炽烈的魔力以她为圆心崩裂,在空中飞舞交织出魔法的轮廓,指引着红月来到她的面前。
看着眼前的女孩,“伊莲”有些恍惚。
那是在多么久远的过去呢?我也曾经这么伸出手,眼前是满目疮痍或刀山火海。
伊莲小小的背影淹没在红潮中,“伊莲”的身躯开始逐渐崩解成星星点点的光芒。看着伊莲的背影,她突然想到了灵月与薰衣草。
“原来,你们当初看着我走上战场的时候,是这样的感觉啊。”
她想起了那个下着大雨的早晨,她手中握着熬夜锻打出来,尚且有些烫手的长枪,悄悄离开了那个破旧的家,将自己推到了更广阔更贪婪的世界面前,因为她发誓要保护灵月。
“伊莲”苦笑着,轻声道:“我都要心疼我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