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茵想,自己的本质到底为何物——何为“我”,何为构成之“我”。灵魂既已飞升,那身躯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
是他在自言自语,是在他跟自己的脑子自言自语,还是他在跟自己的灵魂自言自语?
在原先的身躯化作星光,成为宇宙间不起眼的尘埃前,他使用传送术式把自己的“灵”丢进术阵中,传送到地下室刻印好的躯体之上,就像替自己短暂而漫长的人生买了一趟痛苦的回程票。
列车上,他感到自己的灵正沿着巴别塔的边缘下坠,没了身体的感知只有灵觉。
他漂浮着,无比轻松。下坠的过程没有自由落体般的恐慌,层云一寸寸透过他的灵离他远去,而下方的巨大森林正朝他飞啸着靠近,他甚至自然而然地能理解树木上的每一道坎坷、树叶上的每一道纹理!
忽然,当他快没入大地尘归尘土归土时,空落落的黑洞从塔底延续出来,吞没了他的意识。
往事一幕幕在他眼前浮现,他似乎重新回到了呱呱坠地的诞生之刻,四十多年的人生又迅速如翻篇的动态漫画书页般定格到最后一页。
他被黑洞挤出,一切嘈杂烟消云散,一切场景随风消逝,乳白色的清雾埋没了视野,淡蓝色的星光洗涤着他的淤杂。
某一刻,他大抵觉得自己切乎是死了,灵觉在不何处的空间凹槽中凭风消逝。
可惜命运不会放任他的自由,他被送至美丽精致如同艺术品的身躯旁边,刻印其上的灵魂术式自行发动。
巨大而无形的网将他束缚起来,生拉硬拽地扯进新生而脆弱的躯壳当中。他的灵在陌生的海域中沉浮着,终于——
玻璃罐中身着单薄白衣的少年第一次睁开眼睛。迎接他的,是一众铁疙瘩们大眼瞪小眼的奇异视线。
“安静,我能判断他对我们没有危害。”
天罚骑士费伦抑制住众人的讨论,走至灌满维生液体的玻璃罐面前叩了叩,复杂地注视着玻璃罐中的美丽少年。
“如果你可以听懂我的话,就眨一下眼睛。”
少年迟疑片刻,眨了一下眼。
“好,我现在要打碎这个玻璃罐,把你从里面放出来,你同意的话就眨一下眼睛,不同意的话就眨两下。”
他接着眨了一下。
咚!哗啦啦……玻璃罐陡然碎裂,液体随之溢出。费伦用宽大的双手接过少年的臂膀,将其置于平滑的地毯上。
“替这个孩子检查一下。”
费伦朝后面的骑士们开口道,其中一个士官便上来翻开少年的背部,触目惊心魔力缝合线密密麻麻,几乎布满了他娇小的身躯。
“冕下……我姑且猜测,这个孩子应当是被高塔巫师抓过来做人体实验的牺牲品,如此密集的魔力缝合痕迹……我想不出他在不接受治疗的情况下能脱离玻璃罐活过三天。”
费伦无言地看着因疼痛而紧紧蜷缩的少年,他又想起高塔巫师先前临终在塔顶对他所言:
“有兴趣的话,顺便去塔底的地下室转转吧。”
这算不算一种遗托?费伦想到。回想起巫师最后的收手,他是以自己全部的同袍为筹码,换取对这个孩子的怜悯?
当下,费伦已经有了决断:
“把他带回去吧,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剩下的由公爵大人作处置。我会请求他给这个孩子提供专业的治理和日后的安排,他既然遇见了我们,我们就应当合乎公义地还他抉择自己命运的权力。”
他捧起因吃痛而浑身震颤的少年,迈入郊外的阳光下。
————
按照莱茵原本的计划,重获新的身躯后,他就可以借着这人畜无害的形象埋伏一波,反手就送闯入他家的骑士团见阎王,顺便欣赏他们最后千辛万苦打倒boss,却发现还有二阶段的绝望神情。
事情不出意外地出意外了,即便以莱茵的魔法造诣,也是如此第一次零距离地接触死亡。
灵体上的创伤与陌生躯体的强行结合带来的巨大伤痛,令他动弹不得。身体除了疼痛几乎完全不属于他!
难以言喻的撕裂感自胸腔溢出遍布全身,骨髓深处回荡出阵阵“嘎吱嘎吱”的哀鸣清晰可闻。嗓子内传出热辣辣的痛,不是发炎却干燥异常,哪怕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他真如一怀易碎的玉石般被天罚骑士小心翼翼地捧着,失而复得的身躯感知令他无比痛恨。
费伦步行时迈出的每一道步伐而传来的微小颠簸,都以几何倍的阵痛作用于他满目疮痍的背部。
有人似乎在用纱布擦拭着他额角不住落下的冷汗,尽量轻柔的动作却令他感觉到似乎在撕扯皮肤。
灵知还在模糊的雾中徘徊,清晰的景象却率先一步刻入昏沉的脑海:
春晨林木间,阳光的百万分之一透过婆娑的树荫,映在他无神而遍布血丝的黑瞳上。而漆黑的高塔,正一步步离他远去,连着那些由瑰丽星空而产生的美好遐想、浪漫情思,都似要随着躯壳上的疼痛喷薄而出。
莱茵.格林是由什么构成的?
他顿时明白了,如果说恶魔从他空虚的内心中还要汲取最珍贵的代价作为报偿,那那必然是——
咬牙,他挣扎着从费伦手上一跃而下。
嘭,脚掌一接触到地面,强大的反作用力顿时攀上脚底板袭击了五脏六腑。腿部结构就像无法支持站立的感觉,逼迫着莱茵朝命运跪下。
“你——”
着急的费伦朝他伸出手。
啪,毫不留情,即使是有气无力的一击,少年拍开他的援手,吐出了第一句完整的话语:
“我不需要,你的帮助。”
费伦沉默,那个替他验伤的士官惊异万分地睁大双目。
“冕下,他本应该没可能站起。我们还是赶快把他送到公爵……”
“不了,”费伦肃穆地静立着,看着仅裹着件单薄白衣的倔强少年朝回程迈开坚定到心碎的步伐。“这是他的选择,我们只需要等待即可。”
一步,两步,每一步如跨天堑,每一步都是对生命的抗争。
寂静无声,骑士们替他让开道路,百来名骑士就这样沉默不语地看着这个与他们素不相识、脆弱到像芦苇杆子的孩子,从队首磕磕绊绊地走至队尾,沿嘴角和耳边溢出的鲜血随着前进溅出一条狭长的痕迹。
少年反抗一切,拒绝一切,无人知晓他的归宿,无人明白他的坚持。
就这样,身躯先一步于意志倒下,沉重眼皮下所见最后的光景,始终缄默的巴别塔。
“辛苦了,格林。”
不知是从何处高天传下的声音,他自嘲一声,掐断了意识的枢纽。
很久以前,不知是谁对他说过这样的话:直至命运掐住咽喉。
以前他无法理解,现在他终于明白了这种感受。
……
“听说了吗?费伦冕下带领的骑士小队讨伐高塔上的邪恶巫师回来了!甚至没有一人折损,最多的也就是手骨折!”
“太夸张了吧?那种等级的巫师哪个不是穷凶极恶、脚下都是尸山尸海?怎么可能这么轻松?”
“此事千真万确,不信你自己去看,听说他们还从高塔里救出了个男孩!”
“真不愧是费伦冕下!我们有这样一名大人在也算安心了……”
诺曼帝国,奥厄特兰,卡文迪许公爵的直属封地。
此地坐落于帝国东南,气候宜人,春季桃夭、夏季蝉鸣、秋季枫黄、冬季雪纷,可谓四季轮转的百科全书。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其距古芷之森仅十里之遥,往年春季魔兽繁殖,照例会迎来规模不小的兽潮袭击。
由此,皇族将此地分封以骑士途经为传承的卡文迪许家族,一是表彰其忠心耿耿的卓越贡献,二是将麻烦的兽患交给他们来抵御,还能趁此打压其势力,可谓一举多得。
直到不知名的强大巫师在森林中竖起通天高塔,此地方成真正意义上的风水宝地。
有人欢喜有人愁,高塔的建立未必是好事,过往圣教推行的“猎巫行动”,已经将巫师的邪恶刻板印象板上钉钉,一时间人心惶惶。
但过久了,除了黑塔像禾苗一样莫名其妙地越拔越高,大家还都相安无事,领民们也就对此见怪不怪了。
直到两天前,那群魔兽发了疯似地朝森林外奔,个个见了活阎王的样子,总算给多年未见血的领地回忆起曾被兽潮支配的恐惧。
当然,我们没必要在轻小说中如此详要地赘述历史。
————
少女身着高档白纱衣裙,灰色长发旖旎及腰,自带一股出尘不染的神秘气质,踮起包裹白丝香袜的小脚丫,立于公爵城堡高处房檐。
她嫩手捧好长长的单筒望远镜,瞅着远处街口归来骑士团的行伍,目光短暂地停留在昏厥的黑发少年之上,深邃蔚蓝如瑰丽青金石的双瞳好奇地眨了眨。
“来了个看上去有意思的人呢。”
为自己的新发现,少女得意地叉了会儿腰,任春风掀起蕾丝花边的裙摆。
“大小姐,奥黛丽大小姐——您又跑哪里去了?”
城堡房檐下,三楼走廊中尽是焦急的女仆们。
领民们都知道:公爵家,有个漂亮得美若天仙、性格却任性到磨死人的长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