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
迷宫中同样存在昼夜交替,正如爱莉莎所说的那样,其本质是世界的倒影,就连日月星辰也被囊括其中,构成了与地上无异的璀璨天空。
营地中央堆砌着简易的篝火,铁制的支架横跨其上,中间吊着一个奶油锅,锅底正被火焰炙烤出漂亮的颜色。
盛在锅中的浓稠热汤正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煮烂的洋葱和蔬菜如同溺水的人一样上下翻腾,偶尔还能看到一些块状的肉丁,散发出让人不禁滑动喉咙的香气。
被夜色笼罩的旷野中,迎着夜半会刮得人皮肤生疼的冷风,若是能美美地喝上一口热气腾腾的浓汤,再裹一层柔软的羊毛毯子,靠在篝火边的椅子上,就足以称得上是连贵族们都要艳羡的享受。
如今圆月高悬于头顶,晚餐时间早已经被甩在了后头。
正常的冒险者们此刻应该乖乖钻进睡袋休息、掐灭会迎来危险魔物的火焰,同时在周围撒上高阶魔物粪便制成的粉末,并轮流进行守夜,确保不会发生无法挽回的意外。
但这个营地中的气氛,却要轻松许多。
不如说,随意得就像是在家里一样,甚至还能让人得空煮起夜宵,丝毫没有在意食物的气味会不会引来什么麻烦的东西。
这么做的人正是修格尔。
穿着大衣的青年轻哼旋律,目不转睛地盯着锅中的浓汤,屁股底下是带有毛绒软垫的座椅,双腿则架在自己的手提箱上,似乎并不是在露营,而是待在自己的家里。
偶尔还会将拐杖当作火钳一样使用。
自告奋勇要守夜的泽尔里奇被赶回了帐篷里去。
他作为伤员,体力和精神已经见底,自然只能好好休息,于情于理,现在的他都不适合守夜的工作。
尤妮丝早早就睡过去了。
教会的作息时间向来以严格著称,而她又从小在教会中长大,所以才会养成这种习惯。
虽然巡察官不用再遵守那么多条条框框,但身体记忆显然无法被轻易擦除——修格尔确认过了,尤妮丝是一沾上枕头,就会立刻闭上眼睛、发出轻微鼾声的类型。
也就是说,此刻是绝佳的二人相处时间。
爱莉莎拖着那身长袍,坐在修格尔的对面,被火光勾勒出阴影的石膏像看上去有点滑稽,不过二人之间的沉默显然无法让人轻松自在地笑出声来。
借着方便的说辞,天才魔女爬出睡袋,离开帐篷到森林里随便溜达了一会儿,回来的时候便赖在了篝火边上。
依托石膏像的掩护,她得以瞪着绿色的眼睛,将视线随意停留在修格尔身上的每一处,像是要把他拓印在脑袋里一样。
爱莉莎一直没有找到好好观察昔日同伴的机会。
先前爱莉莎的注意力一直都集中在尤妮丝和修格尔的关系上,那个可恶的兔子耳朵仿佛盛夏的太阳般刺眼又毒辣,每一秒都在炙烤着她的内心,根本不给她任何思考的余地。
他变胖了还是变瘦了?脸上的笑容是否是强打起来的伪装?对自己的离开有没有在意?
他讨厌、憎恨着自己,会往后都不再想见到自己吗?
越思考就越觉得恐惧,明明身上的长袍挡下了凛冽的风,四肢却感到无比冰凉,就连面前的篝火都无法将温暖传递过来。
可偏偏现在的她却连逃跑的勇气也一并失去了,屁股像是塞了铁块一样沉甸甸地,富有弹性的软肉压在椅子上,时不时因为魔女内心的煎熬而挪动变形。
轻微的吱呀声被裹进风中,听不见半点。
恣意妄为的目光,以及与之相反的沉默,自然不会让修格尔毫无感觉。
青年表面上维持着平静,内心却泛起波澜,就像是坐在咖啡厅里享受下午茶的时候,猛然发现几年前和自己分手的前女友坐在自己对面,还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猛瞧。
而且要装出一副互不认识的样子。
心情有如被猫咪玩弄过的毛线团般复杂。
在谁先开口谁就输了的氛围下,修格尔率先举手投降。
“我记得你负责的应该是后半夜,莎莉爱。休息不足对冒险者而言可是大忌。”
听到修格尔的话语,魔女的身体一僵,开始不安分地扭动起来。
“我只是单纯睡不着而已。比起在睡袋里像条被踩了的虫子一样挣扎,不如到外面来散散心,消耗一下多到没处放的精力。”
她看了一眼尤妮丝的帐篷,又补上一句。
“我可做不到像某些人一样接触到枕头就会昏迷过去。”
爱莉莎在途中曾去尤妮丝的帐篷看了一眼,无论自己弄出怎样的动静,兔子耳朵都没有醒来的迹象,真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当兔子的。
这里可是危机四伏的迷宫啊,换句话说就是被狼群环伺的沃野,像那种警惕心为零的兔子,最好的归宿便是大灰狼的胃袋。
……她迟早会因为过于信任那个愚蠢罗盘而摔个跟头。
“是吗?我倒觉得能睡得那么香甜是一件好事。毕竟有许多人时至今日还无法忘却那段漫长的噩梦,入眠对他们来说反而是一种折磨。”
“……”
那你呢?
爱莉莎想这么问,但她只是张了张嘴唇,没有发出声音。
你是否也无法摆脱噩梦呢?
得到拯救的世界重新沐浴在美好的春光之中,但拯救世界的人能否回到正常的生活之中呢?
魔女不清楚标准答案是什么,可修格尔已经用自己的存在做出了回答。
否。
“……怎么突然说起这么沉重的话题?你该不会真的想让我睡不着吧?”
“哦,抱歉。这是我的坏习惯。”
修格尔用拐杖搅动着燃烧的枯枝。
“说来我倒是很好奇,以矮人小姐你的能力,恐怕任何冒险者团队都会争相将你视作拉拢的对象,为何会孤身一人在迷宫入口等待呢?”
“……因为不合适。”
爱莉莎临时编起了故事。
伪装成“矮人莎莉爱”本来就是头脑一热的决定,她压根没有设定自己的身份背景一类的东西。
可不能在修格尔面前露馅了,否则就算再长两条腿也不够她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