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传来一丝消毒水的味道。
清澈,凛冽,有些蛮不讲理的,充斥在整个鼻腔里。
等那抹冷冰冰的味道淡去后,紧接而来的,是疼痛。
被锤子击打,而后在用力撕扯一般疼痛。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生生的把我的躯体四分五裂。
我忍不住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挂着药水的吊针瓶,然后…….是四方的白色病房。
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就连透过窗口,折射在脸庞上的阳光,也是毫无生气的苍白。
稍稍有些刺眼。
我别过脑袋,却正好对上了一个有些沧桑的面庞。
一个絮着大胡子,有些看不清面庞的大叔,正抓着我的手,沧桑的面庞上满是担忧。
“杰…….”
他叫起我的名字。
我眯着眼,端详起他藏在胡须和头发间的面容,那张脸很熟悉,熟悉到我想要脱口而出,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我咬咬嘴唇,思索了很久很久,才在脑海中,找到那个和他身份相对应的词汇。
“爸爸?”
“是我。”
他在应答的那一刻,愤怒,怨恨,还有很多我说不出思绪像疯了似的不断涌上心头。它们化为无数话语,最后却全部堵在了喉咙里。
沉沉的,闷闷的。
我只好张张嘴,撕扯着干涸的喉咙,用几乎听不清的声音问道。
“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
他轻轻回答着我,同时,努力对我挤出一个不怎么好看的笑。
“对了。”我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攒足力气问道:“妈妈呢?”
“她……..她啊……”
他脸上的笑容在一瞬就化为了苦涩,然后是,沉默。
我盯着他,愣了一会,心里仿佛是要再三确认什么答案似的。
他仍旧缄默不言,以此作为回答,可比任何难以吐露的话语要容易得多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
我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们都没有再说下一句话。
风带着盛夏难忍的燥热拂过窗帘,将它的一角微微吹起。
病房里,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很安静。
很安静。
安静到,仿佛整个世界都死去一般。
。
妈妈的葬礼举行在八月的末尾。
来的人只有寥寥几个,几乎都是一些我认识或不认识的亲戚。
人很少,也就显得有些凄凉。
哀乐,葬礼的致辞,人群细微的讨论声…….我似乎都自动把它们隔绝在了脑海之外,我只是定定的,一动不动的,望着灵台上的棺柩。
棺柩上,铺满着浅金色的蒲公英,棺柩里,放着浇花的大喷壶,一些翻旧了的书,还有她破碎的躯体。
那些事物会和她一起,永远的存放在黑暗里。
我坐在轮椅上,没有像想象中的那样哭泣,也没有像电影里那样声嘶力竭的喊叫…….我唯一的感觉,就是心里变得空荡荡的,好像所有情感,所有记忆,都被扔到了某个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我呆呆的看着,看着沉闷的棺柩,看着散落四处的鲜花,看着来来去去的人群。感觉一切的光景都像褪了色一样,只剩苍白。除此之外,再无一物。
我忽然想起,妈妈是个很喜欢热闹的人,在某年生日的时候,她很希望能举办上一场小小的聚会,身旁满是人们的欢笑和祝福。
不过,最后那个聚会也没办成,原因……或许是因为,她身边能邀请到的人,实在太少了。
她似乎始终孤独,直到消逝。
我忽然有些愤怒,人不应该这么悲惨的死去。
至少,她不应该。
我转头,望向远处站在灵堂外的爸爸。
他还是沉默着,不发一语,只是拿着烟,一根接着一根的吸着。疲惫的脸上看不到任何能称之为表情的东西。
和他当时离开家的时候一模一样。
。
葬礼结束后,爸爸推着我,回到了家。
家里和原来一样,没什么改变。
仍旧是昏黄的灯光,没什么特色的家具,还有那些已经泛黑破旧,快要脱落的墙纸。
唯一的改变是,种在妈妈阳台的那些蒲公英,已经全部凋谢了。
它们的花瓣不知道去了哪里,只剩下垂落着的,光秃秃的茎秆。
倒也正常,毕竟,已经离开家这么久了,缺乏照料的它们不枯萎,反倒显得奇怪了。
再说了……
它们的主人大概不会再回来了,就算还能再盛开绽放,又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想着,伸出手,把那些花盆通通抱在怀里,它们也和枯萎的花一样,感受不到任何温度。
想起来,这些蒲公英,还有妈妈,曾是我认为家里唯二能让我感到温暖的东西。
在它们全部消失以后,这里好像也和那个单调的世界融为了一体,灰扑扑,沉闷闷,永远都不会有任何变化。
“杰。”
身旁,爸爸忽然叫起我的名字。
“我打算把家里打扫一遍,你妈妈的这些东西……要留着么?还是处理掉?我有点……拿不定主意。”
“留着吧。”
我回答。
我不想让她最后的痕迹也消失掉。
。
在这之后的日子,似乎很快回归了很平常。
尽管时光褪去了色彩,变得一成不变。但至少也依照着某种规律,再次流动起来了。
爸爸代替起妈妈,承担起了照顾我的责任。
他每天比我早起一个小时,帮我做好早饭后,再叫我起床。
虽然说,味道肯定没有妈妈做的那么好吃,不过,至少也能咽得下去。
早餐以后,他会推着轮椅,带我去附近的公园。
每当那个时候,他就会边扶着我浅浅地走一段,边陪我看那些渐渐枯黄,落叶纷纷的树林。看那些浸染在阳光里,悄悄盛开的花。
偶尔,我们路过卖冰淇淋的小摊,他也会花上很长时间翻找不知道放在哪个口袋的钱包,然后帮我买上一个。
某个深夜,我半开玩笑的,请求他像妈妈一样,为我讲个故事。
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翻开了那本泛黄陈旧的童话书,轻轻的读了起来。
“银河是神明创造的溪流,它拥有着神奇的魔力,也蕴藏着世界上最美好的祝福。”
“在你睡着的时候,它就会载着你的烦恼和悲伤去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等醒来的时候,被幸福和笑容包围的你,就会忘掉所有不开心的事。”
他读到这里,絮满大胡子的脸上,少见的露出了一丝笑容。
“你妈妈在这段话上打了记号呢,看来是很喜欢它了。”爸爸说:“她还是和以前一样,一点没变过。”
“她总觉得自己这样很幼稚,说什么:'(老大不小的人还喜欢童话,丢死人了')。”
我模仿着妈妈的语气。
“是有点幼稚。”
爸爸笑了笑。
“所以,你是不是以为讨厌她这一点,所以才会离开我们?”
我忽然冷不丁的问道,话语像掺杂着冰霜一样,瞬间就凝固了他的表情。
“不是这样的。”他沉默了一会,苦笑道:“不如说她那个有些幼稚的性格,对我这种死板的人来说反倒是优点。”
“那你为什么……”
“我……该怎么形容呢?感情的事情很难解释,而且……杰也没到能理解那个的年纪。”他低声说:“这么和你说吧,我们的关系就像桥梁一样,在某个不注意的时候,因为被风吹,或者被雨淋,总之就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忽然多出了一条裂缝,等时间一长,那条裂缝也就越来越大,然后在某天,桥梁就这么断了。”
“可我还是不明白。”
“不明白没关系。”他苦笑,像妈妈那样,轻轻的摸了摸我的头发。“这些东西没必要懂。”
“不过,怎么说呢……的确不公平。人不应该这么悲惨的死去,至少,她不应该。”他自言自语起来。很神奇的说起了那天在葬礼上,浮现在我脑海中的想法。
“好了,时间不早了,早点睡吧,杰。休息好了,伤才能好得快点啊。”
“啊……那,晚安。”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