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一过,气候开始变的温和起来。
天空中,阴翳已经开始消失,飘散成了大朵大朵的白云,流淌在漫无边际的碧蓝里。偶尔,还会有带着些许色彩的风,从天和云的角落悄悄吹来,吹融脏兮兮的雪,吹开星星点点的花蕊。
这样的好天气,当然就适合在多走一会。
我想着,咬着牙,忍着脚上的疼痛,又慢慢的绕着小区走了半圈。
“厉害厉害,已经第五圈了,怎么样?感觉还行么?”
一旁的爸爸扶住差点摔倒的我。
“没问题,休息一会就能继续走了。”
“那看来恢复还可以。”他微微一笑:“对了,如果杰还能坚持的话,一会就陪我去个地方吧。”
“去哪?”
“去看看你妈妈。”
。
公墓建在西郊,离我们这里还挺远的。
在去那里之前,爸爸把车绕了个弯,把车停在某家花店门口,打算买些祭奠用
的鲜花。
“帮我拿几束白菊吧。”
爸爸嘶哑着嗓音,对卖花的那位老奶奶说道。
“等下,咱不要白菊。”
“嗯?”
“要蒲公英吧。”我仰起头,看向花店角落那几簇胡乱堆放着的,毛茸茸的花朵:“妈妈更喜欢那些。”
“好,听你的。”爸爸接过递来的鲜花,脸上的表情又变的苦涩起来。
。
墓园里,静谧无声。
洁白的花,洁白的墓,洁白的柏树。就连混杂着阳光的风,都好像是柔和的白,仿佛来自灵魂深处似的。
妈妈的墓碑,就在墓园角落的那棵很茂盛的柏树下。
那里光照很好,也有阴凉的树荫,偶尔,还会有几只疲惫的蝴蝶停在上面。
妈妈睡在这里,应该会满意的吧?至少,有蝴蝶和鲜花陪着她,也不会感到那么孤独了。
我想着,和爸爸一起,把盛开的蒲公英花束放在墓碑前。
那些花瓣很轻,很自然的和风,还有阳光杂糅在一起,金灿灿的,看上去很温暖……让我想到妈妈的眼睛。
我一阵恍惚,不知怎么的,忽然有些生气。
因为,她没有信守承诺。
她答应过不会忘记我,答应过陪我很久很久,却擅自死去……不留下任何痕迹的消失。
食言和说谎是大人们普遍的缺点,她也一样。
但我没法责怪她,向她索要道歉。
我转头,看向一旁的爸爸,他和平时一样,望着墓碑,缄默不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爸爸。”
“怎么了?”
“你会走吗?会不会也像妈妈一样,什么都不说就消失掉?”
“我……”
他似乎是被忽如其来的问题吓住了,话语变的滞重起来。
“我不会……”他有些犹豫的回答我。“我不会的……”
“你保证。”我几乎是用哀求的语气对他说道:“我要你保证。”
“我……我保证。”
他吞吞吐吐的回答。
。
三月很快也过去了,冬和雪的痕迹也在这个时候,淡泊的了无痕迹。
临近谷雨的时候,爸爸带我去了一次医院。
医生说了许多絮絮叨叨的,我不怎么听得懂的话。反正,他的意思大概就是我的伤已经差不多恢复了,也不再需要那个吱嘎吱嘎的轮椅了。
“杰,之后有什么打算呢?”出医院的时候,爸爸在旁边笑着问我:“我想,你差不多也该回学校了吧,毕竟已经缺了好久的课了,再不回去,恐怕得留级哦。
“这…….”
我咬咬嘴唇。
虽然还不太想回学校,不过和留级比起来……
算了,还是不要在意这些小情绪了
“好吧,听你的。”
从那天以后,生活终于变回了原来的轨迹,自然而然的。
上学,放学,做作业,和爸爸下会象棋,在十一点之前睡觉。
单调而平常。
有一次在下棋的时候,我忽然和爸爸说起妈妈。
我说,要是她还在的话,那有多好。
三个人一起生活,一起去公园散步,一起去远方旅行,一起去郊区的那片软软的草地上,看世界上最好看的星空。
就像一家人一样,能相互依靠着,相互扶持着走下去,永远不会被任何事物击垮。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听了我的话以后,爸爸的表情变的惶恐起来,就好像被勾起了心底最恐惧的事物一样。
我看不出那是害怕,还是自责……
“怎么了?”我问他。
“没事,就是忽然有点头晕,缓一会就好了。”他敷衍着我的问题:“接着下棋吧,你再丢子的话,可要被我将军了哦。”
“你想的美!”
那天,他很罕见的棋差一招,输给了我,而我只顾高兴,却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又开始渐渐变的阴沉起来。
五月的某天,爸爸像平时一样,送我去上学。
那天和往常并没有什么区别,阴沉的天空,带点若有若无的细雨,就像这座城市的本身。
爸爸熟练的把车停在校门口,然后递给了我一张一百元的钞票。
“晚上我有个应酬,估计要折腾到很晚了。放学后你自己打车回去,晚饭的话,就将就着在楼下吃点,成不?”
“嗯,知道了。”我接过钞票:“别喝那么多,到时候醉醺醺,满身酒气的回来,知道了没?”
“知道啦,你真的是,变得和你妈妈一样唠叨了。”他笑了笑,揉了揉我乱糟糟的头发:“快去吧,别迟到了。”
“好。”
。
爸爸和妈妈一样,有留纸条的习惯,他们每次出门的时候,几乎都会在茶几上交代些什么。
这次也一样。
那天晚上,回到家的我从茶几上拿起拿起那个爸爸留下的信封,把它轻轻翻开。
信封里是一张银行卡,还有一封很皱很皱的信。
信上说,那张卡里,是妈妈的车祸赔偿金,还有爸爸自己的一半积蓄,算一算能有不少钱,用它们来作为我未来的生活费,应该足够了。
他还说,往后我的学费,房贷这些让人烦心的事情,他也会帮我处理好,让我不要担心。
他还让我原谅他……说这么做是迫不得已,还说什么,相信我能照顾好自己。
然后…….这封不明所以的信就读完了,既没有告诉我他离开的原因,也没有告诉我他要去哪。
我明白他的意思。
我默默把信揉皱,撕碎,然后瘫坐在沙发上,脑袋里像闪烁着雷电一样,发出阵阵巨响。
好。
挺好的。
食言和说谎是大人们普遍的缺点,妈妈是这样,爸爸也是这样。
区别就是,爸爸想的更周到,会在我受伤的时候回到我身边假惺惺的照顾我,会留下自我感动的钱和信找补,这样没准在消失的时候,就能稍微那么心安理得一些。
这么说来,他还挺聪明的。
我想起那天下棋时和他说过的话。
一家人?
一家人要相互依靠着,相互扶持着走下去,这样,就永远不会被任何事物击垮。
我找不到比这更加愚蠢的话了。
我看着再度失去色彩的家,冷冷的想。
我忽然希望自己从未出生过。
从未被那两个我最讨厌的人,带到这个满是绝望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