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深秋,黯淡的枯黄像涨潮的海水一样,浸没了整个街道。
浅金色的天空下,被吹散的落叶飘飘然的飞起,带着一丝淡淡的轨迹,穿过看不到头的马路,掠过楼房的一角,然后,落进毫无遮拦的窗台里。
我一手抱起扒拉我裤脚的猫咪,一手拿着大喷壶,往蒲公英上浇水。
天气转凉以后,就把它们移到室内好了我想着,思绪忽然被手机铃声打断了。
“杰。”
电话里传来桦的声音。
想起来,我们上次见面的时候,已经是好几个月以前了,在此之后,除了短信上的寥寥几句问候外,我们就再也没有过任何联系。
女孩在电话里询问我明天是否有空,声音里似乎充满了疲倦。
“怎么忽然想着找我了?”我半开玩笑的问。
“打算画幅画来着,又找不到合适的“模特”只好问问你愿不愿意配合我一下咯。”
“你还真是什么都会啊。”我笑道:“不过我这人怎么看,也不像是能当“模特”的料吧?”
“讲真,找了一圈还真没有比你合适的人选……再说,杰还是很帅的。”她在电话里笑道:“怎么了,对自己的样貌这么没有自信啊?”
“倒也不是,算了,你不介意就好”。
“那明天你去教堂那找我吧,除了那里,我也找不到什么值得画下来的地方了。
“好。”
“然后,还有一件事要麻烦你。”
“你说。”
“能拜托你把猫咪也带上么,我也想画它来着。”
。
第二天,我抱着猫咪来到教堂的时候,桦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了。
见到她的时候,我吓了一跳。
她仿佛苍老了一百岁…….深深凹陷的脸庞,憔悴的神情,连好看的绿色眼眸,都像脏兮兮的磨砂玻璃一样,再也无法倒映出任何景色。
像一具空壳,被抽去了灵魂,只剩下疲倦衰败的躯体,只要稍一触碰,就会七零八落。
看到我来,她很开心的笑了笑,可那种笑容…….却是苍白的。
“本来想让自己看着精神点的,结果忙活了半天,还是这个丑样子……抱歉啊,杰。”
“不用道歉,我又不介意这个。”我把猫咪抱到她瘦弱的臂弯间:“不过,怎么才几个月不见,你就成这副模样了?”
“别提咯,大病了一场,差点死掉。”她摸着趴在她腿上摊成一张猫饼的猫咪:“幸好最后还是活过来了。”
“啊……”
“别说什么同情我的话哦。”她好像看穿了我的想法似的,微微一笑:“从小到大一直是这幅样子,倒也习惯了。”
“不过。”她话锋一转:“你倒是比之前看上去好一些了。”
“是么?”
“嗯,看起来没以前那么疲倦,忧郁了,眼睛里好像也有光彩了一些。”她说着,苍白的脸庞上露出淡淡的笑。“好了,不聊这些了,咱们不是还要画画么,接下来,就麻烦你配合一下咯。”
她把猫咪塞回我的手里,又从画袋包里拿出画册和颜料。
“杰抱着猫咪,然后看向远处就好。”她边调和着颜料边说:“至于表情的话,就试下微笑吧~”
“啊,微笑啊。”
微笑………那个表情该怎么做来着?
我尝试着扬起嘴角,却很快听到了少女不满的声音。
“诶诶诶,杰,你这不对,这分明是苦笑嘛。”
“啊,抱歉。”
“你尝试着稍微放松一点,自然一点,只是笑而已,没必要这么僵硬的。”她咬着画笔说。
“好,我试试。”
我按照桦说的,拼命的想放松自己颤抖的嘴角,结果,又变成了另一种很奇怪的表情。
“额……我看你这更像是是皮笑肉不笑…….”
“抱歉。”我叹了口气,紧绷的嘴角一阵酸痛:“要不,我在想法子试试?”
“好了好了,不为难你了,我就靠自己想像吧。”
耳边传来少女无奈的声音,紧接着,就是悉悉簌簌的落笔声。
桦作画的时候很认真,淡绿色的眼眸微微低垂,握着画笔的手灵巧的跃动着,像是能把一切都游刃有余的跃然纸上。
她默默的画着,我静静的看着,时间就这么过去了许久。
午后的某刻,她的笔在画纸上停止了跃动。
“画好咯。”
“我看看。”
女孩很大方的把画在我面前展开。
那是副水彩画,画中,光很轻柔,弥散在整个教堂里。
画中的青年端坐在教堂的最后一排。他抱着猫咪,暗蓝色的眼眸很有光彩的望向远方,像在思考,又像在想象。
他仰着头,嘴角微微上扬,笑容却正好被穹顶上落进来的阳光包裹,遮掩。
是幅挺美好的画,唯一的缺点…….算了,倒也不算缺点。
我看向青年的嘴角,苦笑了一下,这大概是我永远不会显露出来的表情。
那种发自内心的笑容,放在我的身上,竟然有种莫名的违和。
如果能改个表情就更像了,不过……那样的画就会变的和自己一样没意思了。
我悄悄的想。
“画的还不错吧?”
她得意的问我。
“很好看。”
我由衷的夸奖道。
“当真喜欢?”
“当真。”
“那,送给你怎么样?”
她笑着把画塞到我的手中。
“真送我啊?”
“嗯哼,反正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就收着吧。”
“那谢谢咯。”
我过道谢,小心的把画包好。
。
临近傍晚,时间像火柴一样,一下子点燃了远方的天穹和流云。将它们化为一片炫目的橙红。
云间落下的夕阳很柔和的落在脸上,模糊了少女的面容,也遮掩了她满脸的疲倦。
她微笑着和我道别。
“往后你可能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我了。”她说:“家里人已经来电话通知过我了,说我身体的状况在拖下去铁定完蛋,所以,我差不多该走了……去国外。”
“治病?”
“嗯。”她点点头。“手术安排在初冬。”
我望着少女的脸庞,咬着嘴唇,沉默不语。
该说些什么好呢,挽留或者安慰?太不切实际了。
我只觉得脑海里浮现的想法,即将要说出的话都交织在喉咙里,沉沉的,闷闷的。
“好了,我明白你的想法,不用讲都明白:她像看穿了我的心思一样笑道:“你也不用想着说点啥,听我发发牢骚就好。”
“嗯。”
“怎么和你说呢……现在的情况就好比运气不太好的赌徒吧,大概率输,但也不至于没有赢的机会。”她苦笑:“说实话,还是有点怕的。”
“怕死掉。”
她补充道。
“虽然我有信仰,但是还是想说点冒犯神明的话,我总感觉……死后上天堂或者来生转世什么的,倒像是人们安慰自己而虚构出来的东西。”
她摘下白色的洋帽,把它轻轻的抱在胸前。
“有时候我会想,死去就像电脑关机一样,什么都不剩下,什么都无法思考,只能一个人漂浮在黑漆漆的宇宙深处,再也醒不过来。”
“虽然总是说着满不在乎,但这么想想,还是活着比较好。”
“所以,借着这个机会,也尽力尝试一下吧……没准……没准…….往后就能不用整天和“死”这个话题打交道了呢。”
“肯定挺得过去的”我说:“你命不该绝。”
她被我的话逗笑了。
“你这不是挺会说话的么,怎么平时又跟个木头似的。”
“当时也不知道会和你这个笨蛋建立起深厚友谊啊。”
“得得得,随你怎么说吧。”女孩翻了个白眼:“对了,杰。”
“怎么了?”
“想麻烦你件事。”
她的语气里第一次带上了些许不安。
“你说。”
“要是能我能回来的话,就当我的恋人吧,好么?”
她笑着问我。相比询问,反倒更像是恳求。
这让我有些隐隐不安起来。
“好是好,只是…….总感觉我这种性格糟糕的家伙有些配不上你呢?”
“别总对自己那么没信心,我倒觉得,在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人里,你算是最有意思的那个。”
“你这到底是在夸我还是在挖苦我呀?”
“都有吧,反正你只要知道自己还属于笨蛋的范畴就对了。”女孩嘴角上扬,露出一丝调皮的笑:“那,我走咯。”
“好。”
“对了,我还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她望着我说,淡绿色的眼睛和我初见她时那样,被夕阳照映的闪闪发亮。
“在我回来之前,就请尝试着,让自己稍微幸福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