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载前,康乐宗病逝,三皇子祁袂即位,以第二年为延华元年。据史书所载,前朝戍安年间,康乐宗祁隆励精图治,填补了康高帝祁宁的文治,使得国泰民安。然而在路不拾遗的盛景里,在天子之下仍暗流涌动。
春寒料峭,历经枯荣的草木浸泡在暄风中,青石板路绵延,融进黄绿交织的春景里。
这份宁静被一阵匆忙的脚步打破,陶承弼踏过石板上的凹凼,打碎了倒映的天幕,溅起的水花扑向他泥泞的鞋。他慌慌张张地跑进刺史府,双目微红,泪水流经布满沟壑的脸庞。
李济伏案执笔,台上陈列着郃州水患的报告。陶承弼的狂奔带来了一阵寒风,引得李济打了个寒噤,抬眼相顾,陶承弼先道:“风澹(tán),你可知狄著雍之子狄鸿化被押入大理寺一事?”李济凝视着陶承弼被浸湿的眼眸,猛的坐起,眉间透出几分悲凉。
狄著雍乃朝中大将,任辅国大将军,已是三朝老臣,年逾七旬却武艺不减,仍怀破万军之势。延华元年时,主动请缨远赴北境戍边,其功其德万人所仰。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阿!”李济疾步迈向陶承弼,眼眶红润,眸中凝聚着难以置信,捏着的纸页有了褶皱,手也微微颤抖。“光启是我故交,非我之故,光启又怎会被禁?料定是那妖臣刘狐青之计,去岁他陷我于此僻远之地,我本是一举登科,一甲状元郎,偏偏遭其毒手,他不过一司礼监掌印,何来滔天之权!现又害我弟于囹圄之中,天日昭昭,天日昭昭!”陶承弼一把握住李济的双手:“风澹莫慌,我已委托大理少卿刘灼光好生照顾,他定会将朝中动向告知与我,只是...”陶承弼语意稍顿,不自觉移了目光,眼里满是柔和。李济也知晓其中意味:
只是生死难料。
陶承弼本是户部尚书,因曾属祁袂之兄祁襟之派,被贬郃州,任别驾一职,与李济同怀报国之志,却苦于蜗居荒凉之地,二人同病相怜,甚是交好,知晓故友遇祸,定是悲情尽起。
李济缓缓坐下,心跳的格外沉闷,他将呆滞的目光移回桌案。陈列的报告仍旧劳形伤神。
郃州地处黄河之滨,水灾泛滥,历代向来不管这民弱土衰之地,仅在盛世时略有薄款,却早已被层层盘剥。李济怎会不知这官吏都是中饱私囊之辈,只是初心未减,又是贫民出身,心怀怜悯。
春雨初逝,泥土的清香扑面而来,冬日的荒芜中也迸发了点点绿意。李济举目望着府前无际的耕地,丝毫没有赏景的雅致,他满面愁容,道:“康洪兄,今年初春寒意逼人,又阴雨连绵,满州百姓的口粮全靠着春小麦了,望您派司田曹参军事张混,士曹参军事刘文,及各县县令立刻对化冻后明水多的地块进行排水,下令及早腾茬整地,选育良种熟种,并发行布告,我定会竭尽全力让朝廷拨款,若仍遇贪赃枉法之徒,我便倾囊相助。”
陶承弼深知古来做官者,衣服口袋总是脏的,李济的壮志他自然懂得,这为国为民之心已足够让他感到后继有人。
陶承弼驾马远去,唯余李济独倚新柳,愁思密布。
他虽远离官场,对朝中大事也略知一二。近年来风云迭起,他在延华元年登科,恰巧那时刘孤青义子陈虎急于做官,刘狐青借职务之便,顶替名额,自己被发配到荒凉之地充个四品大员,而刘虎却官拜吏部侍郎。尚书左仆射汪瑄十分欣赏这盛世的才子,可朝中传闻刘狐青曾助祁袂上位,即使愤愤不平却也担心触怒龙颜。
李济对故友被捕也有些揣测,在十日后张佑登门拜访时,有了些线索。
十日后春灾已有些缓解,百姓把李济的草庐围得水泄不通,一筐一筐的鸡蛋与野菜摆满了门口,甚至之前盖过身子的荒草都被踏倒了。李济对这热情似火的民众无可奈何,吩咐小吏把赠礼挨家挨户退换,还给贫农多塞了些银两,并立下一块大牌“赠礼必尽数退回”,这才抑制了百姓的疯狂。
昔日同窗张佑推开腐朽的木门,看见李济眉头紧皱,盯着文书,时不时划几道线,打趣道:“风澹兄近日化牛了?在文书上犁地嘞?”李济闻声抬头,连忙行了拱手礼,道:“回张大人,小民最近的确有心事。”“此番多为生分了,叫我耘志便是。你最近是不是在为狄光启的事担忧阿,我这里有些小道消息。”张佑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展开折扇扇了扇。
张佑虽与李济师从同一人,却比他更早参加科举,也更早进入官场,官拜户部尚书。
李济眼前一亮,迅速站起身,凑上前去,道:“甚好甚好,耘志你快告与我。”“诶~莫急莫急,风澹阿,我听闻这郃州茶叶是上品阿,我还素未尝过你看...”张佑装模作样咳了几声。李济脸上写满了无奈,唤小吏捧来几个精致的罐子,递给张佑,道:“张兄,请。”二人相视大笑。
几盏茶毕,张佑徐徐道来:“圣上有旨,意在体恤民情,派我来郃州看看。至于狄光启的事嘛,传闻狄著雍曾握五万雄兵屯于京郊,而那恰恰是戍安十三年的九月。”李济埋着头,默不作声。
戍安十三年正是康明帝驾崩之年,狄著雍在城郊屯兵实在奇怪,况且康乐帝生有三子:
长子祁衫,早夭。
次子祁襟,在戍安十三年暴毙而亡。
第三子便是当今圣上。
祁袂是先帝最为宠爱的儿子,天资聪颖,惜其未立太子,便由祁襟继位。
如今二子疾死,着实蹊跷。
“朝中有非议,”张佑把声音压得更低了,展开折扇挡至脸侧。“狄将军似与刘狐清一同助当今圣上篡位。”李济将身子挺直,揉着眉心,闭着眼,轻啧一声:“未知全貌,怎敢妄议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