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起来,魏子期见到荆玟的第一句话,便是“你们还有没有多余的马?这风雪太大我一个人实在走不到山海关。”
荆玟一挑眉毛:“我们可是轻装简骑的先头部队,自然不会带多余的马。”
“那要是出了点什么意外怎么办?哦,我不是在诅咒你们,只是一种假设。”
荆玟当然不会因为这一点小小的冒犯而生气,只是解释道:“我们的士兵可以共乘一骑,解决的办法自然很多……”
“好,那就一起。”魏子期的语气自然,好像在说下课一起去个小卖部,或者放学后一起去吃个饭什么的。
荆玟本想说姑娘你肯定不能和我们这群大男人共乘一骑吧?要不你还是多想几个办法,下几个对我们有利的承诺,或许我们可以让出一匹马给你,谁知道她竟如此……如此直率,把荆玟编好的话全部都作废。
“我会好好工作的,”魏子期诚恳的说道,“我观察过了,你们营地里的魔气甚至都没有清除,虽然你们的人都是一阶修士,但住久了还是会对修行有影响的。”
荆玟冷冷道:“我们现在就动身。”
“啊啊……”魏子期的手胡乱在空中比了几个手势,“你们总是需要医生的吧?参加魔族讨伐不可能不流血、不牺牲,难道你们指望靠昭齐军队的后勤?别想了,他们就是要你们死……”
魏子期不说话了,她看见荆玟眼里的红光一闪而过,这一次并非毫无感觉的虚晃一枪,而是让她感受到了实打实的压迫。
这压迫只持续了一瞬间便隐而不见,荆玟的眼瞳恢复黑白分明的清澈,但魏子期还是心有余悸。
“喂喂,你干什么?”她微微退后几步,左手微不可查的缩入了袖子里。
“没什么,”荆玟说道,好似刚才的那一幕根本没发生,“我们确实缺一个随军医修,如果你能胜任,我们自然是十分欢迎。”
“哦哦,那谢谢,”魏子期又把手从袖子里拿出来,环顾四周,把在场的几人都看了看,“那我和谁一起?”
荆玟向左看,左边的卫兵也环顾四周,假装自己在警戒随时可能到来的敌人。
荆玟向右看,右边的士兵立刻看起了自己手里的兵器,好像在欣赏那上面秀美庄重的花纹。
荆玟只能向前看,魏子期也在看着他,还眨了眨眼。
特别无辜。
昨夜的小雪今日已停,天空难得放晴,初醒的世界微微睁开了它的眼,冷漠无情的审视着世间所发生的一切悲欢离合。它只是看着,天上却有什么存在伸出手指,轻轻拨动了命运的琴弦。
如果从高远的天空向下俯瞰,就可以发现,在北燕地区,有着数个黑点正在向着一个共同的目标前进,那是山的尽头,那是海的边缘,那是分隔山海的雄城,日日夜夜守卫着它要保护的一切。
那是天下四大关之一,名曰山海,是为山海关。
在那雄关的不远处,有一方玄黑色石砖筑成的高大亭台,亭台口上,寥寥草草像是用什么兵器镌刻出“黄金台”三字,细看又会发觉气势不凡,飘逸间有怅寥剑意游过,若是剑修想必定会在亭下参悟片刻。
许多初次到此的剑修也正有此意,穿着整齐划一的月白色衣装,这是乾元剑宗的弟子,衣饰简易还背着书箱、拿着书,腰间佩戴小玉,这是万道学宫的学生,还有一只上千人的步骑兵混合部队,领头的几位将军穿着大红色的铠甲,身边还有几位身着红袍、手拿卷经的神官。
这是大荒西洲拜天神殿的教廷军。
各方部队逐渐在此集结,在总攻发起之前,他们都是第一批离开山海关的先头部队,绝大多数士兵都被留在在亭外驻扎营地,只有那些势力的领头人有资格进入黄金台共商征魔大事。
剑修是中洲最多的修士,因为修行只需要一柄剑、一本书、一个师傅。相比之下,兵道修士修炼需要大量指挥战斗的实战经验,医修需要多年浸淫医书,还要许多治疗经验,而其他的“旁门左道”,例如音修、言修、巫修之类的道途,就更难修行了。
所以那“黄金台”的刻字下,可以说得上是人头济济,再冷的寒风也无法挡住这些剑修的向道之心,于是就出现了这样一副景象——黄金台的亭台之下,一排排剑修坐在前日积留的雪上悟道,有些人闭着眼不知道在悟什么,有的人始终睁大双眼注视着那刻字不肯放松片刻。
只有一道瘦小的身影,在那远离亭台的位置,靠着一颗高大的冷松,独自眺望那“黄金台”的刻字。
不知看了多久,朝阳斜落,那男孩手指贴着冷松的树干,微微滑动。
一道如刀刻般的痕迹出现在那树干之上,随意间有怅寥剑意游过。
瘦瘦小小的男孩不再观望那刻字,也忽略了还在努力观想的人群,默默的看着从远方夕阳下奔腾而来的军队。
“三百六十五骑。”他这么说道,随后静静靠着树坐下,解下一直背在身后的长剑,放在膝盖上,闭目养神。
——
荆玟将灵力收起,奔腾前进的骑兵队伍立刻缓了下来,毕竟是训练有素的北燕铁骑,没过多久便重整好队形,自觉清点起了人数。
“报告,”副将钟破北骑着马走荆玟的马前,“全军三百六十五骑,到齐,无一人掉队。”
“好,”荆玟点点头,钟破北是跟随自己父亲多年的老将,与自己也是长辈一般的存在,亦师亦友,即使自己在名义上是少将军,但实际上他还是很尊重钟破北的意见的。
听完报告,荆玟又转过头去,看着绑在自己身后半死不活的魏子期,心里一阵无语。
出发前,不是说自己什么苦都能吃吗?怎么自己只是稍微用兵术加速行军大半日,这就不省人事了?
“喂,你醒醒,”荆玟解下绑在自己背后的魏子期,拍了拍她的脸,却没得到什么该有的反馈,“你没事吧?”
一开始魏子期还是坐在自己身后抱着他的腰,老实说荆玟长这么大,十五年来就没有摸过什么同龄人的手,现在骑在马上感受着腰部和背后的触感,简直要令他连灵力都控制不好。
不过,等到行军阵成、兵术施放,策马奔腾之后,荆玟也可以做到忽视外界的影响,一心一意控制灵力为此军阵的稳定,三百六十五骑在放晴了的雪原中,被一条看不见的灵气纽带连结起来,日行百里,气冲霄汉。
然后魏子期就遭殃了,一开始她还能在荆玟的背后大呼过瘾,随后便是沉默不语地抓紧了荆玟的腰带,再然后就是低声下气地求着荆玟能不能减点速。
荆玟照做了,但魏子期还是没顶住。
军队开始休整,荆玟给她灌水,等着她醒来,忽然想起了什么,对着钟破北问道:“刚才路过的那颗树下有个少年,你还有印象吗?”
钟破北一愣,道:“有,看他身上的装扮,应该是万道学宫的学子,那人有什么问题吗?”
“不,没有什么问题,”荆玟摸着下巴思考道,“我只是觉得他不太简单,虽然外表看上去只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少年,但修为应该不会太低,气势雄浑,最差也是个二阶相知境的剑修,还至少是中阶。”
“哦?”钟破北惊讶道,“十四五岁的相知境,这可不太一般。”
“是啊,”躺在荆玟身边的魏子期忽然咳嗽了两声,他赶紧去观察她的情况,看来晕症已经好了很多,他才接着说道:“江山辈有人才出,上头虽然腐朽,但中洲还是藏龙卧虎,特别是这些修道势力,独占五洲剑修鳌头的乾元剑宗不说,就连万道学宫也是不凡之地,那位小少年,说不定是万道学宫的哪位君子。”
君子是一个形容词,但若是加上万道学宫,那可不是在说什么普通人,只有当代大祭酒——也就是学宫之主的亲传弟子才有资格被称为“君子”,由大祭酒和各位长老、师叔师姑亲自教导,每一位在这整个天下都是人中龙凤、惊世骇俗的存在。
两人又聊了几句,钟破北还顺道去黄金台附近打听了一会情况,得知此次征魔战役的大部分先头军马已然到齐,明日便要召开誓师大会了。
天色已晚,魏子期中途醒了几次,拿针扎了扎自己头上的几个穴位,吃了点东西又很快睡下了,荆玟没办法,这军营哪里能找来妇女给她服侍?倒是几个老兵笑着说教廷军的军营里也许可以找到现成的女人,荆玟没理。
所以魏子期也就宿在了荆玟的帐篷里,他今日用了疾行军阵,精力困乏,很快便熬不住睡下了。至于另一个,还在昏迷和昏睡之间,本来吵吵闹闹的她难得安静了一会,两人之间倒也没发生什么。
第二天醒来时,面对捂住脑袋的魏子期,荆玟还想解释一下,魏子期却全然没在意,只是与他问安后便离了帐。
荆玟捏着睡袋的一角有些恍惚,感觉就像是自己偷看娘的话本里那些女主角,第二日醒来后面对空无一人的床边,怅然若失。
晃了晃脑袋,把这些不该有的可笑念头甩出去,荆玟简单收拾了一下,离开军帐,就看见魏子期正在洁面漱口。
荆玟一愣,先是奇怪魏子期那些杯具是哪来的,又想起她身上一直背着一个小药箱,自己昨天检查过了,确实有很多草药、医具和各种杂七杂八的小玩意。
再奇怪她怎么这么爱干净,才发觉魏子期行为再怎么奇怪现在归根结底也是个女子,会是个十分年轻貌美的女子,爱干净是自然的。
于是刚刚清洁完的魏子期就不明所以地看见荆玟一会思考,一会又点头摇头,滑稽极了。
她扬起嘴角,却没有笑出声来,默默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走到荆玟跟前,道:
“我准备好了,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荆玟看了她一眼,心说这姑娘以为自己是来郊游踏青的吗?再往北越过山海关,那可是魔族的领地,那可是真刀真枪的战场。
事已至此,荆玟即使犹豫也于事无补,魏子期终究是个大人了,自己也不是他的父母,有什么资格管她?若是真不忍此花季少女零落于北域,倒不如带在自己身边为自己所用。
“那就走吧,”荆玟伸手理了理发鬓,随后远转起体内灵力,编织出一道网,灵气由他中心向四周扩散,不多时,所有的北燕骑兵感受到他的呼唤,纷纷前来集结。
这也是兵修的能力只有,兵修者,尤善兵事,行军结阵、统军施令,皆为本分。
看着不远处的黄金台,荆玟好像看到了远一些的山海关,又仿佛能穿过云海,看一回那耸立于天际中的魔族云宫。
“出发。”他下令道,三百六十五骑立刻动身,朝着那亭台楼阁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