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玟昏昏沉沉,不知道自己此刻究竟在哪里。
他好像回到了父亲第一次带自己出征的时候,那一天绿草萌新芽,少年白马。
他并不熟练地骑着马,身前是父亲高大的背影,身后是雄姿英发的北燕铁骑们,他从未如此彷徨,也从未如此骄傲。
荆玟自小便饱读诗书,尤善兵法,小小年纪就可以和父亲讨论昭齐及天下各洲的大小战事。家里有一副古时墨家人的兵推棋,他常常与父母对弈,更是鲜有败绩。
父亲说自己是天生的兵家修士,他就开始和父亲学行军打仗;母亲说自己是天生的理事能手,他就开始和母亲学后勤军务,没过多少年他便有了独当一面的能力。
但他从未想过,真正让他独当一面的时候,会来得那么早。
风雪暗暗,孝服苍苍。
荆玟开始接手残破的北燕铁骑,大部分英勇的将士都与北燕王一起被埋没在了北燕的大雪下,仅存的一些将士因为各种缘故离开,真正到荆玟手里的铁骑,也并没有多少。
把一支残军,打造成一支可用的队伍,荆玟花费了数月时间,但昭齐国君一纸召令,便让荆玟带兵前去参与讨魔战役。
重新建立的北燕军,缺粮少药,缺兵残将。
这是明晃晃的阳谋,但荆玟能如何。反么?自己没有那个实力。逃么?这天下之大,可又有何处能容身呢。
荆玟愤怒,荆玟悲戚,荆玟无奈。
不过这趟本该压抑沉闷的远征,在遇到了一个女孩后,荆玟便获得了一丝暧昧不清的宽解。
那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儿,要比荆玟大三岁,她很独特,和荆玟见过的许多人都不同,荆玟觉得她像是一团迷雾,在那迷雾的背后不知道究竟藏着些什么。
但她真的很不一样,她从来不会把自己当成什么小孩子或是少将军,她就好像是单纯的把自己当做朋友,她英姿飒爽、她活泼好动、她温柔善良……
荆玟睁开眼,痛苦蔓延全身又很快麻木,弥蒙之中他听见有人说道:
“别动。”
魏子期手里攥着一根银针,正在往他的头上扎,他感受着后脑勺传来的温暖,想了一会应该明白了自己此刻的处境。
营帐暗暗,烛光昏昏,荆玟枕在魏子期温润如玉的大腿上,全身大部分都没穿衣服,要么缠着绷带,要么扎着些银针,从绷带和衣服上渗出的血液来看,自己的情况应该不会太好。
“我怎么了?”荆玟说道,一张口把他自己吓了一跳,嗓子哑得就像是几天几夜没喝过水一样。
魏子期看了他一眼,吩咐护卫去倒了杯水来,荆玟想伸手接过,却使不上半分力气,他只好眼看着魏子期把碗贴近他的唇,一大口灌了进去。
荆玟咳嗽了两声,动作牵动了全身的肌肉,又是一阵痛苦袭来。魏子期皱了眉,把一颗药丸塞进了他嘴里。
“这是什么?”荆玟没法反抗,只能搅碎了咽下去,没过一会就觉得全身的痛楚似乎有些削减。
“麻药,就是麻沸散,我做成丸了,”魏子期从身边的药箱里取出一根红色的细线,咬在嘴里,取出一根明晃晃的银针,在火烧过后串在线上,“血止住了,我马上给你缝合伤口,可能会有些痛,你忍着点。”
魏子期把针线用先前买的酒过了一遍,开始为荆玟缝合,荆玟一开始还能忍下来,后面却在魏子期缝合一些要害处时忍不住叫出了声来。
“你别抖,是不是药效不够,我再给你来一颗?”魏子期也没等荆玟同意,又给他塞了一颗麻沸散丸,灌了口水,后者这才消停一些,魏子期边缝边说道:
“你说你就不能小心一点吗?”魏子期腾出一只手,小心地擦拭着荆玟额头上的冷汗,“要酒吗?我还剩一点。”
荆玟一愣,试探道:“那就来一点?”
“想得美,我就这么点,还要用来消毒呢,”魏子期对着他翻了个白眼,“再说你是未成年人,不能喝酒。”
荆玟不吭声了,魏子期见他生闷气,自己也觉得好笑,就问道:“你知道自己受了多重的伤吗?要不是抢救及时,又有我这妙手回春的医术,你早就翘辫子归西啦。”
荆玟试着动弹胳膊,但不知道是不是两颗麻沸散丸的药效好得过头了,他半分力气也使不上,只好问道:“军队的伤亡怎么样?”
魏子期手上的动作一顿,轻声道:“伤员搬了三十来个,当场阵亡了十几个,失血过多抢救无效的……有二十来个吧。”
荆玟一愣,低声道:“昭齐军的军医没有来吗?”
魏子期冷笑:“你是装傻还是真傻?”
荆玟沉默着闭上了双眼,魏子期看着他紧蹙着的眉,又联想到眼前这个少年的种种经历,不免有些心疼,还是道:“我去求了几个本家的人……就是姓魏的,还算给我点面子,肯来帮忙,你也不用太担心,都尽力了。”
荆玟扭着头,好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是谁送我回来的?”
“你的部下呗,”魏子期想了想,“哦,还有一个散修,帮你做了紧急治疗,不然你还不一定能活到我手上呢。”
“散修?”荆玟疑惑,“你见到他了?”
“肯定见到了,”魏子期说道,“年纪跟你差不多,穿得很普通,举止还算得体。”
她又想了一会:“就是长得有点奇怪……唔,我词穷,说不上来。好像叫什么,青?齐?什么什么的……”
“是秦,”帐外有人声传来,听起来十分年轻,“我能进来吗?”
“哦哦哦哦哦,”魏子期连忙道:“请进请进。”
有人掀开帐帘,荆玟定睛一看,那人果然长得有些奇怪,只是又像魏子期说的那样,不知是说不出来,还是词比较穷。
荆玟打量来者一会,果然发现一些与众不同之处:他整体上来好像要白净些,就像是西洲人一样,但身高要比西洲人高多了。他的鼻梁似乎要比常人高一些,眼睛也要大点……但说多了,又说不上来。
魏子期跟他客套了几句话,荆玟因此得知了来者的名字:秦何。他自称是来自北赵地区的一名散修,在军里负责一些杂务,碰巧在打仗的时候赶到荆玟附近,帮他止了血,还简单处理了伤口。
两人聊了一会,都是些关于先锋军的闲话,没什么营养,但荆玟也得知了魔族的袭击是从好几个方向来的,总数还不小,大概有好几千人,给先锋军带来了很大损失。荆玟也插了几句话,聊得还算投机。
对方没多久就告辞离去了,荆玟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越来越感到疑惑。
荆玟心里忽然闪过一个答案,令他胆战心惊,可经过一番思考后,他在脑海里又将这个想法否决。
“怎么可能是魔族呢?”
荆玟吓了一跳,想要起身,又把身上的伤口拉开几个,顿时血流如注,把魏子期搞得一阵手忙脚乱。
“你有事没事乱动什么!”魏子期急得把绷带往荆玟胸口上扔,怒道:“看看你干的好事!”
“你刚才说什么?”荆玟连忙道:“什么魔族什么的?”
“你难道不是这么想的吗?”魏子期赏了他一个白眼,“‘这个人长成这样,说不定是魔族呢’,你就是这么想的对吧?”
荆玟红了脸:“这不重要……你怎么知道我在……不对不对!”
魏子期看着语无伦次的荆玟,轻笑一声,接着为他缝合伤口:“很简单啊,我也怀疑他是个魔族。”
“为什么……”荆玟还是那一副傻愣愣的状态,让魏子期不免担心他是不是伤到了脑子,“你又没见过魔族,怎么知道他们长什么样子?”
“怎么就没见过呀,”魏子期拿着剪刀剪短线头,又用绢布沾水轻轻擦拭荆玟身上的血迹,荆玟这才发觉他的身体一直都暴露在一个年轻女性的眼前,对方甚至还对他“上下其手”,“你们在战场上杀死了上百个魔族士兵,我让人帮忙拉了一具尸体回来,刚刚看完脸,还没来得及解剖。”
“解剖?”荆玟听到这个此,瞬间就想到了尸体被摆在桌上,被刀一点一点割开的画面,他顿时有些不寒而栗,“你们医修还学这个?”
“差不多吧,”魏子期敷衍道,拿来一件薄被披在荆玟身上,把那些针啊线啊什么的收回药箱,拍了拍手,站起身来,“我还要去看看其他伤员,就不陪你了,早些休息。我留了一些加快伤口愈合的草药让护卫去煎,你别怕苦,忍着喝。”
荆玟还想再问有关于那散修少年和魔族的问题,但魏子期没理他,转身离开了营帐。
魏子期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刺骨寒风,喃喃道:“这都什么事啊?”
看着魏子期离去的方向,荆玟默然不语,控制自己不要去想那些多余的事,喝完那确实很苦的药便抵不住睡意,匆匆睡下了。
话说魏子期这边,到了安置伤员的营帐,立刻就有人迎了上来,道:“公子。”
魏子期看着眼前身穿青蓝色魏家行医服的老者,点了点头,道:“世明叔,辛苦你了,你先下去休息吧,我来看着就好了。”
魏世明摸了一把长长的白胡子,呵呵一笑:“这是我们该做的,就是老朽有一个问题……”
“问吧,”魏子期哼哼两声,“如果是问我是怎么变成女的,免谈。”
“嚯哟,小公子还有脾气?”
“我在信里不是解释过了吗?”魏子期斜着眼看他,进了营帐,魏世明也跟着进去,嘴里不停道:“公子你去了蓟城就不常联系我们这群老家伙了,我还以为你说你变成女人是开玩笑呢,昨日在军里一见……哈哈,我一定要告诉那群老家伙,曾经在安阳叱咤风云的小公子如今变成了个小姑娘,还这么……可爱,哈哈哈!”
“魏世明!”魏子期怒了,俏脸通红,“差不多得了!”
“好好好,”魏世明呵呵一笑,“瞧把你急的。”
魏子期白了他一眼,转身去检查伤员的伤情,她觉得今天已经把一整年的白眼余额花完了。
伤兵们一看到是魏子期来了,能动的起身打招呼,动弹不得的也口头问候,让魏子期和其他魏家子弟好一阵忙活,才把这些人安抚下来。
在场的人都看见了,本来缺粮少药的北燕军,就因为魏姑娘出手,马上乌泱泱来了一大帮医生,不仅医术精湛,用药也是极好,这立刻让他们对魏子期的敬意达到了极点。
魏子期有些怀疑,要是自己愿意,那北燕王座是不是也……
“老魏,”角落里有人叫她,魏子期扭头一看,是秦何,“少将军医好了?”
“勉勉强强吧,他伤得太重了,”魏子期搬来一张板凳在他身旁坐下,“你不是在附近吗?他是怎么弄得一身伤?”
“我是在附近啊,”秦何拔了一根地上的草,放进嘴里咀嚼起来,“你应该看看的,他确实很厉害,带着一支……衰弱的军队还能打赢这一小股魔族骑兵,要知道,其他方向的战场也有许多魔族骑兵,反倒是他北燕军伤亡最少,战绩最好。”
秦何把嘴里的草吐掉:“草里的魔气不多,这一带应该很少有魔族生活。少将军受的伤很重,没有半个月上不了马……我到现在都很难相信,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居然能歼灭一支魔族骑兵部队,还杀死了他们的三阶骑兵长。”
“你这话说得好像是他单枪匹马闯魔域一样,他还有小半支北燕铁骑呢”魏子期强忍自己再翻白眼的欲望,回头看看那些伤员,虽然有不少人缺胳膊断腿,但他们的脸上都写满了对得胜的喜悦与骄傲,“都是些好汉,没有输的道理。”
“那也是,”秦何笑了笑,起身拍拍衣服,从背包里拿出一个袋子,道:“你要的那些药材我都找到了,成色还行。老规矩,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你可真是见钱眼开,”魏子期从袖子里拿出一叠银票,“出门急,我就带了这么多,你要不要吧。”
秦何自然是不信她的鬼话,但还是乐呵呵的伸手接过,也没数具体有多少便收入了囊中:“我一个人漂泊不容易,整天累死累活的,还要上战场救人,魏老板你就体谅一下我吧。”
“你少来,”魏子期不屑地看了他一眼,“你年纪也就和我差不多,又是条单身狗,挣那么多钱干什么?老婆本啊?再说,我又没叫你来北域,你自己屁颠屁颠跑过来还怨我?”
“你一个姑娘家家,怎么还骂人呢,”秦何没答魏子期的那些问题,戳准了她的痛点,“看你这一副样子,放在哪都是人人求娶的大家闺秀。”
“秦何!”魏子期怒道,怎么这伙人一个个都拿自己化女的事情开玩笑?等她变回了男身,一定要狠狠收拾他们!
秦何摊手,不再去逗她,转身忙活自己的事去了,魏子期乐得清闲,给一些伤兵做完善后处理,又跑回荆玟的营帐,看他睡得正香,也收拾收拾躺他身边睡下了。
至少,今日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