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夜幕彻底降临时,魏子期依旧没有从傍晚的震惊中缓过神来。
魏子期见过很多死人,也见过很多人死在自己面前,甚至为了医学研究,她还亲自动手解剖过许多尸体,这也是她医道修为进步神速的原因之一,她在医学理论上,她的道途要比这个世界的人宽很多。
但她从未见识过如此热烈又如此冰寒的死亡,一条鲜活的生命就在她的面前逝去,一名母亲用死亡来诀别了自己的孩子,滚烫的鲜血飞溅,撒满了冰凉的白雪。
后来她去问秦何,那名母亲死前究竟说了什么,秦何斟酌了许久,告诉她:她要他们照顾好她的女儿。
魏子期还要问,可秦何却再也不肯开口了。魏子期怀疑这是某种诡异的魔族习俗,但很快又否定,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可以让一位母亲决意与自己的孩子永别?
后来魏子期想了很久,终于明白:那名母亲是一位成年的魔族女性,她沦陷于敌手,就是她的屈辱,既然有人愿意照顾她的女儿,她又怎么能拖累?
她不相信人类会用真心待她,她也不相信人类会放下种族的仇恨去相信她,所以她选择了死亡,用鲜血去证明自己的决心——我将自己的生命付出,换取我女儿的未来。
那一晚,魏子期想明白了很多事。从前她对魔族的印象,似乎只有残暴和嗜杀,可今天她看到了什么?一位母亲为了自己重病的女儿放弃了逃生的机会,又为了她甘愿放弃自己的生命,以博得人类的信任。
魏子期在想,魔族与人族究竟是两个物种么?明明他们之间可以相互通婚、诞下后代,并不存在生殖隔离,人与魔之间的区别,又有这么大么?
当天夜晚,荆玟便带着属下在营地中心架起了篝火。这招还是荆玟跟魏子期学的,因此当荆玟来求她帮忙时,她并没有拒绝。
当一大帮人架好并点起了篝火后,魏子期看着在雪地中熊熊燃烧的火焰,她突然发觉自己在忙碌中放弃思考那些爱恨情仇的狗血之事,心情不说好,但也不是那么糟糕了。
星河皓月,苍野微红。魏子期不去管那些载歌载舞的军士们,而是找了一个安静的角落,喝着泡了药草的水,默默看着他们欢声笑语。
她好像看到了秦何的身影,那混蛋又是什么时候混进去的?
有人来到她身边坐下,问道:“那孩子呢?”
魏子期抬头看了一眼,确认是依旧缠着绷带的荆玟后,说道:
“情况稳定,刚刚醒过来一次,很安静,也没去找妈妈,用完药之后很快又睡着了,”魏子期全然不顾自己刚刚用过的事实,把杯子递给荆玟,道:“来一口?我特制的,一般人不给喝。”
“这是什么?”荆玟顺手接过,看着杯中不算清澈的水,还是微微抿了一口,差点没吐出来,苦着脸问道:“这是什么?这么苦。”
“我特制的提神茶,可以在一段时间内提高注意力,便于集中精力思考,”魏子期从荆玟手里拿回杯子,又喝了一口,面无表情道:“配方的话,绝密,启用前。”
荆玟晃了晃裹着绷带的头颅,没有感觉有水在流动,也并没有觉得多提神,但嘴里的苦味倒是真的,还在一阵一阵的蔓延。
他指了指不远处正在唱歌的士兵们,他们刚刚从北燕民歌唱到蓟城乡歌,道:“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不去一起玩吗?”
“有什么好玩的,”魏子期“切”了一声,故作深沉哀叹道:“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明白了。”
荆玟可没忘当初可是她带头搞篝火晚会的,不过他也没去揭穿,而是接着道:“今天要多谢季将军解围,不然剑宗的那帮家伙,可都不是省油的灯。”
“哦,那得好好谢谢他,”魏子期无精打采地敷衍了一句,片刻后又道:“那季将军去哪了?我怎么没看到他。”
荆玟摇了摇头,道:“先锋军军务繁忙,季将军是军队主将,怎可浪费时间在这种娱乐上。”
魏子期把今天第一个白眼赏给他,反问道:“那你就很有空?你可是一军主将。”
荆玟毫不示弱,直白道:“照顾军队的士气,也是为将者的必修之道。”
魏子期吵不赢他,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那个司徒孤影,什么来路?为什么他有事了,万道学宫的人居然会躲到一边去看热闹?这不太符合我对万道学宫的想象。”
“你没听说过那些传闻吗?”荆玟想了一会,斟酌斟酌用词,道:“司徒孤影出自洛城的司徒家。司徒家是一个很大的家族,在洛城可以说是一手遮天,而司徒孤影是司徒家的一个分房幼子,从小便天赋惊人,更是在十三岁时便达到了三阶剑修的境界。”
“三阶剑修?”魏子期有些惊讶,要知道在她的认知中,她这种十八岁的三阶就已经是万里挑一的天才了,而荆玟这种十五岁的三阶更是绝无仅有的人中龙凤,可那司徒孤影十三岁便能有三阶的修为,这可远远超过了魏子期荆玟之辈,更是刷新了她记忆中的当代天骄境界排行榜。
但很快她又联想起不久前秦何的话:
据说这个司徒孤影把他自己的父母手足都杀死了。
“但是,就在司徒孤影进阶三阶剑修的不久后,”果然,荆玟话锋一转,“他的父母兄弟就葬身在了一场大火中,司徒主家也被查出勾结贪官恶商、欺凌百姓,从此一蹶不振,而市坊传闻中弑父弑母弑兄的司徒孤影,在那夜被万道学宫的三君子带走,被当代大祭酒收徒,为学宫六君子。”
“可我看着他不像是坏人,”魏子期喝了一口杯中的提神茶,感受着那苦味慢慢嘴里化开,胃里一阵暖意,“我看人从来不会错。”
“都说人不可貌相,”荆玟道,“可真相又有谁知道呢?他现在就在营地里,不如你去问问他。”
“他没走么?”魏子期有些讶异,“这么晚了,他不回营地?”
荆玟没说话,只给了她一个眼神。
魏子期嘴角一抽,她不知道荆玟为啥越来越调皮了,但这也不是坏事,她更宁愿看到一个乐观向上的荆玟而不是一个苦大仇深的荆玟。
她耐心去问:“为啥?”
“今天万道学宫在旁边作壁上观的时候,你觉得司徒孤影看不见么?”荆玟淡淡道:“他也知道学宫里的同窗对他抱有成见,他也乐意不去交往。”
“搜?”
“嗯?”
“所以的意思。”
“所以?”荆玟对魏子期偶尔冒出来的胡话是越来越免疫了:“我打算收留他。”
“啥!”魏子期差点跳起来、把杯子打翻:“你要收留他?”
“怎么?”荆玟疑惑地歪歪头:“我见他是个好孩子,实力强劲,前几天的战斗中,他独自一人便斩落敌首三十,足足吓跑一整只魔族骑兵,这样的人才,我必须好好招揽。”
“你刚刚不是说……”魏子期期期艾艾道:“他风评很差?”
“我又不在意,”荆玟轻笑,“而且,你刚才不是说,他不想是坏人么?再说了,能被万道学宫的大祭酒收为徒弟的,一般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魏子期愣住,她刚才确实有说司徒孤影看起来不像是坏人,可那只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疯言疯语,真要将司徒孤影和她放在一个军营里……她也有些迟疑与担心。
“没关系的,我会看好他,”荆玟下意识伸出手,拍了拍魏子期的肩膀,待感受到那分温暖后,他又醒悟过来,把手收回,假装漫不经心道:“不会有事的。”
“哎,真是拿你没办法,”魏子期全然不在意荆玟的小动作,无奈道:“但愿如此。”
她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服上粘着的雪:“那,我们现在就去会会这个‘万道学宫六君子’吧!”
星光点点,火光灿灿。
司徒孤影望着那燃烧着的篝火,不知不觉想起了数年前司徒家的那场大火,此刻身旁那些饮杯玩闹的身影,就像是那场大火中不甘心离去的鬼魅,要伸出尖牙利爪,将他扑杀。
恍惚过后,他又清醒过来,时光已经匆匆而过,他不再是曾经那个弱小的幼童,他现在手中有剑,是万道学宫的六君子,尽管不被大多数人承认,但他依然有自己的坚守。
北燕军的将士们围着篝火在喝酒划拳,荆玟并不禁制这些活动,他需要声望,更需要士兵们的信服,一味地展示自己的手腕只会起到反效果。
他们喝的酒自然不是真的酒,酒这种东西到哪都是珍贵物品,也就以北燕军的名号可以采买些。在这片缺少各种现代制剂的古代,酒可是魏子期不可多得的消毒用品,她现在自然不可能分给他们,但她有一个秘方,可以让普通的水喝出劣酒的味道,但限制颇多,也就这些长时间滴酒未沾的士兵们能喝得痛快。
虽说是劣酒,但以司徒孤影的嗅觉,隔着不远就能闻到那一股酒味。回想起来,他上一次喝酒已经是离开学宫之前了。
他的行李都是自己一个人携带,不与学宫的同窗放在一起,因此他就没有带上几壶酒来,芥子物那种能够藏物的灵器是极为难得的,整座学宫也就只有两件,一件在他的师父冷秋江手里,另外一件则在他的三师姐冷寒枝手中,他作为一个不受待见的小师弟,自然是得不到的。
司徒孤影咽了咽口水,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嘴里念起了修炼用的剑诀。
只是刚刚念了个开头,他就听见有人在叫他:
“嘿,你叫司徒孤影是吧?”
他睁开眼,眼前是他傍晚见过的男装英气女子,会一手医术,那女子身侧则是不仅帮助他又愿意收留他的荆玟大哥。
面对魏子期的询问,司徒孤影的手不自觉地缩起,抓紧了大腿,应答道:“是,有什么事吗?”
“没,没什么大事,”魏子期十分脱洒地摆了摆手,道:“就是来通知你,你要保的那魔族女孩病情已经稳定了,再用两天药应该能好个大概。顺便问问你对她有什么安排。”
“安……排?”司徒孤影一愣,不免有些惭愧,他一时头脑发热想要制止乾元剑宗方继和的恶行,却没有考虑过后果,他一个一穷二白又没有友人帮助的清贫剑修,哪有什么安排?
他自己也是一个半大的少年,连自己都很难照顾得过来,更别提照顾另外一个小女孩了。
可那时他见方继和用剑挑开那魔族母亲的外衣,又不管对方能不能听懂,用人族语言对那母亲威胁要将她女儿就地杀死,还要将她们如何摆弄云云。
司徒孤影的剑道不允许他再听、再看,但允许他出剑,至少要站出身来。
想到这里,他便羞愧得低下头来,对着魏子期和荆玟道:“我……我不知道,不知道荆大哥和这位姑娘……先生有没有办法?我不想救了人又将人抛下……”
先生是对良医的一种敬称,看着眼前这小小少年如此有礼貌的份上,她就不计较他叫她“姑娘”了,反正军队里那些家伙总不听,仍叫她“魏姑娘”,她也习惯了。
魏子期盯着他的后脑勺看了一会,这个世界的风俗和她认识中的“古代”差不多,这里的男人也自然留着长发,她见司徒孤影那梳好的头发只是用一根做工看起来十分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陋的木簪子扎起,不免有些好奇,问道:
“你这簪子是自己做的?”
司徒孤影见魏子期没有给他答案,而是抛出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他下意识摸了摸头上的木簪子,迟疑了一会,说道:“是我师姐做的。”
“哦,那你师姐……对你真好。”魏子期看那木簪,心说用剑随便削两下的东西也能拿来送人,可真是“用心”啊。
没想到司徒孤影听到这话,情绪一下子低落了下来,低着头不肯再说些什么。
诶?魏子期一下子傻了眼,有些不知所措。她没想到她是戳中了司徒孤影的什么要害,竟能让眼前这个面对剑宗众人仍不退一步的小小少年,情绪如此低落。
关键时候,还是荆玟拉着魏子期的肩膀走上前来,道:“那个女孩的事你不必担心,我军营中不会在意多她一个人,至于其他人也不用担心,有魏姑娘出面,不会有人因为她魔族的身份而为难她的。”
魏子期心里为替她解围的荆玟点了一百零八个赞,连忙跟上道:“没错,北燕军的人都很给我面子的,别说是一个魔族小女孩,你带一个孤儿院的魔族……哦这个不太行,总之我在北燕军里说一,没有人敢说……”
荆玟悄悄咳嗽一声,魏子期又把嘴里的话咽了回去,北燕王世子还在这里呢,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她还是回去偷偷说吧。
“那要多谢荆大哥了,”司徒孤影板着脸,不知为何魏子期看着他稚嫩又摆出严肃的样子十分想笑,“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荆大哥尽管开口,在我力所能及之内的事,我一定会尽力办到。”
“要说事,到还真有,”荆玟直截了当道:“你现在没地方去对吧?我看得出来,万道学宫的同窗并不待见你,甚至你还是以个人名义前往北域,而不是以万道学宫六君子的身份。”
司徒孤影不得不承认:“对……”
“那么,你愿意来我这里、替我做事么?”荆玟诚心诚意道:“如你所见,我需要一位可以独当一面的高阶修行者,而你正好合适。我需要你,我想你也需要我,我会支付合理的报酬,同时你会获得整个北燕的友谊——真正的友谊。”
司徒孤影看着他,似乎想要从他的眼中看出些许的虚与委蛇,但他什么都没找到,只看出那份如火般滚烫的真诚。
所以他道:“我有一个要求。”
荆玟难掩心中喜悦,微笑道:“司徒兄尽可开口。”
魏子期倒是还担心司徒孤影会不会狮子大开口说些刁难荆玟的要求,没想到那小少年忽然眼巴巴地看着荆玟,开口道:
“有酒吗?”
荆玟愣了,下意识看向魏子期。
魏子期也愣了,下意识看向……她旁边再无其他人。
她看回司徒孤影,苦口婆心道:“未成年不能喝酒的,你才十五岁,身体还没发育成熟,会长不高的。”
司徒孤影眨了眨眼。
魏子期也眨了眨眼。
荆玟看着他俩眨眼,倒是没眨。
“哎呀我真是拿你们没办法!”魏子期简直要发狂,故作夸张地甩了甩手,转身道:“我去拿给你还不成吗?”
司徒孤影冲荆玟笑了笑,又对着魏子期离去的背影大声喊道:“谢谢魏姐姐!”
“姐你个头!”魏子期顿时暴跳如雷,回头双手叉腰跺着脚,怒道:“要叫魏哥哥!”
荆玟笑着开口,替司徒孤影说道:“好的,魏姐姐!”
魏子期勃然大怒,荆玟和司徒孤影相视,欣然大笑。
夜雪悠落,篝火炽亮,众人欢腾,好不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