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二十一年,安阳河畔。
晚风习习,月映水影;孤影惶惶,一舟横江。
“客官,你这是要打哪去啊?”老船家摇着桨,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七八月的安阳酷热,这夜间正是难得的清凉时候,“大半夜赶路的,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啊。”
“我上船时不是说过了吗?我是要到安阳城里投奔亲戚的,你不要怕,我莫是什么坏人,”船舱里走出一个高大少年来,反问道:“船家,你这就说笑了,安阳城天子脚下,又怎么会有水匪作乱?”
这少年身姿高大,衣服却破破烂烂的,半张脸也用头巾裹着,看起来神神秘秘,倒不像是什么好人。
老船家嘿嘿一笑,故作深沉道:“年轻人,你从外乡来的,自然就不懂了吧?越是靠近那座天下第一大城,旁边的妖魔鬼怪就越多啊。”
少年还要说什么,老船家却神秘兮兮地指了指河岸旁,道:“你看,那有个人影,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到林子里来做什么?”
“说不定是赶路的行人呢,”少年有些不快,闷声道:“我不也是半夜搭船么?老人家,你可别再考验我了,船钱我是有的结的。”
“哈哈,我不是怕你这俊后生如何呢,只是我们做船家的,总有几个外人见不得的规矩,”老船家戏谑道:“你猜,那边那人,是姑娘还是汉子?”
要说夜晚的黑夜煞是吓人,可少年却不怕,他虽然没什么修为,但逃跑的本事可不小。
他道:“我猜是劫道的汉子,这大半夜的,危险可不少。”
“没有船,怎劫水道?我看你涉世未深,怕是连弱冠都没有吧?”老船家笑话了一句,直叫少年脸红,“况且,江湖经验,老人小孩、女人和尚,独行的都不是好惹的家伙。你且看,那一定是位姑娘家。”
老船家把小船摇到岸边那身影旁,对着问道:“姑娘,这大半夜的,可要上船赶路?”
少年还是有些不服气,伸头去看,第一眼却直叫他惊讶。
那道身影从林影中踏出,站在盈盈月光之下,原来那人一身白衣似雪、身段窈窕,衣裙上的点缀朴素,却分外的有格调。
只是女人的脸上戴着面纱,增添了一抹“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感,虽然叫人摸不准她的相貌如何,但从高挑的身段来看,一定是位亭亭玉立的美人。
“船家,请问何处是拜天神殿?”
女子的声音如黄鹂般清脆可人,只是说出来的话却叫人摸不着丈二头脑。
“拜天神殿?那可远着呢,”老船家讶异道:“姑娘你是西洲人?这里可是安阳城外,离西洲还有十万八千里呢!”
“竟是这样?”那女子喃喃自语,片刻后又问道:“那船家,请问我该如何去到那里呢?”
“想不到姑娘年纪轻轻的,也学起我们这些老头整天求神拜佛的模样了,”老船家不知是在笑谁,抬起满是虬结肌肉的手臂,使劲一挥,便把船桨深深插在了泥土里,小舟也不再随着夜晚的安阳河而荡漾,“姑娘,上来吧。这大半夜的,外头不安全,我载你一程,也不要多,收你二十个铜板就好了。”
一直忍着不偷看女子脚踝的少年,这会倒冒出头来,愤愤不平道:“喂,你刚刚不是收我三十个铜板么?怎么这会又变卦了?”
“诶诶,你看,年轻人就是浮躁,我说两句便要浑身冒火咯,”老船家哈哈大笑道:“你这俊后生,怎么气量如此之小,老夫我不过赚点辛苦钱,养家糊口罢了。”
少年说不过他,只好气呼呼地扭过头去,中间不忘悄悄看一眼那女子侧脸,却刚刚好与转头过来的她四目相对,闹得少年面上一通燥热、心底一阵尴尬。
那女子还要推脱,但船家似乎有些不依不挠,好说歹说劝女子上船,后者似乎有些推不过,还是迟疑着上了船。
小舟微微荡漾,少年强忍着不往下看,心底念叨起了他比对方多出的十个铜板。
若不是前几日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打乱了他的行程,他昨日便能入了安阳城,也不必在大晚上的花上几十个铜板来坐船。
他偷一次富商,左右不过拿几锭银子便罢手,神不知鬼不觉,但若是入了安阳城后找不到谋生的手段,他怕是还要再犯。
可安阳城里有皇帝老爷养出来的“九门”,那可是全由修行者组成的特务机构,他凭他那几个花把式还能混混日子,若是遇到有些修为的,他怕是能横竖死上几遍。
估摸着还要被当作是魔族奸细,头不知道得挂在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哪个门上。
船舱里的位置不多,勉勉强强够挤下两个人的,那女子看了一眼,便在老实得如鹌鹑般的少年旁坐下了。
二人同坐而无言,舟波再起,老船家在船头摆着桨,唱起了悠悠的山歌。
“谢公夜已休,渌水今仍荡,
我提谢公履,我登青云梯……”
“船家,你这是改自李大剑仙的歌吧?”少年终于坐不住,还是出来找起了话题,“是这一带的民歌?”
“后生,打断人唱歌是很没有礼貌的事情,你家大人没教过你吗?”老船家气呼呼道:“李大剑仙的诗在中洲可是无人不识,连个黄口小儿都能滚瓜烂熟地背下来。你说是吧,姑娘?”
见老船家提到自己,那女子也不再无言,道:“李剑仙的剑法我学过一点,诗倒少看。”
“哦,李大剑仙的剑法博取百家,市面上流传的多半是些假货,姑娘可小心,别被外人骗了,”老船家饶有趣味道:“想不到姑娘还懂剑法?莫不是个修为高深的大修士吧?老朽我老眼昏花、有眼不识泰山,看不出来,姑娘可不要怪罪。”
女子没有回话,而是扶了扶面纱。
老船家倒也不尴尬,接着问道:“姑娘,你是哪里人?这大半夜的也不好进城,只能委屈你在城外面找家小旅店,凑合凑合咯。”
“船家不必担心,我自有去处,”女子道:“我么?勉强算个西洲人吧。”
“西洲人?不瞒姑娘,自从昭齐和西洲停战后,西洲人我是越见越多了,只不过都是些往来的商客,很少见过女眷,”老船家道:“姑娘,马上就是昭齐的秋月节了,你也是来看花灯的吗?”
女子有些无奈,道:“船家,我先前不是说了么?我是要到拜天神殿去的,只不过......嗯,中途路过安阳城而已,明日还要再启程,往西洲去的。”
“哎呀哎呀,是我人老了,记不住事了,糊涂糊涂,”老船家一拍脑袋,又扭头看向少年,道:“那小子,你说你要去安阳投奔亲戚,那你那亲戚家里是做什么的?”
怎么接了个女客人,对我的态度就一下子全变了?少年在心里抱怨,却没在嘴巴上表现出来。
他麻溜地说出之前编好的那些话,信誓旦旦道:“我一个远房亲戚在安阳城里做药材生意,我特地来投奔他。”
“哦?那你这亲戚住在哪个坊市里啊?”老船家笑呵呵道:“既然是做药材生意的,莫不是家里有姓魏的?”
“嗯?”少年一顿,没回答在哪个坊市,因为他暂时还没编出来,旋即道:“这我就不太清楚了,反正就在城里......你刚才说,姓魏的会怎样?”
“这你就不懂了吧,”老船家神秘兮兮道:“这天下归当今陛下管,可这安阳城呢,还是要靠魏家啊,究竟谁大谁小,我可不敢说。”
少年不解,还想再问,可老船家却怎么也不肯开口了,直到小船渐渐靠近了一座灯火通明的庞大城池,他才道:“你看,安阳城到了,它虽然没有宵禁,但夜间的城门可进不去。这样吧,我带你们去那边的小渡口,你们在那边的村子先借宿一晚,如何?”
少年想了想,也答应了,反正他又进不去城里,与其像之前那样风餐露宿,倒不如找间屋子好好休息休息。
于是他鼓起勇气,对着一旁的陌生女子问道:“姑娘,你也要去么?这大晚上的,安阳城尽管是一国之都,但城外也难免会有歹人出没,倒不如寻个村落,好生歇息一晚,明日再进城?”
那女子只是换了一种眼神看他,少年立马便意识到自己的冒犯了:这大晚上的,你邀请一位妙龄女子与自己同行?
下头下头。
“不是,我的意思是……不不……”少年随即手足无措起来,“哎呀,反正……反正……”
月色凉如水,少年的心也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她会不会把我当成坏人了?
她好像是个有修为的修行者,会不会出手灭了我?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好啊,”女子道:“就依你说的做。”
“对不……诶?”少年一愣,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女子反问道。
“怎么,你不愿意么?”
“不不不,没有问题,没有问题。”少年连忙道。
“那就好,”女子点点头,也不看他,独自望向船舱外的那轮明月,用他人都听不见的音量,喃喃自语道:
“楚静月,你连自己要去哪都搞不明白,怎么还有闲心去救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