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二十一年,安阳河畔,依旧是那个未尽的夜晚。
江枫渔火,小舟搭乘着三人,静静地荡向渡口。
“两位客人,这前方就是李家渡了,”老船家撑着桨,贴心地当起了导游的角色:“李家渡建于好几百年前了,据说,是一位上山采药的穷小子,无意之间救下了一条蛇妖,那蛇妖为了报答他,就送了他一场造化,让他发家致富。”
“我怎么好像也听说过这个故事?”少年疑惑道:“也是一个采药人,救下了一条蛇妖,然后那个蛇妖变为美女嫁给了他,但最后又被修为高深的修士降伏了?”
面对少年的拆台,老船家也不恼怒,而是极有耐心地反问道:“小郎君,你家乡是渔阳那边的吧?”
“额?也......差不多吧,”少年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即使是想到了什么,也不会立即就在脸上表露出来:“我母亲曾在那边居住过,这故事也是她告诉我的。”
“哦?那后来她远嫁了?”老船家问道。
“不,她被人拐卖了,”少年淡淡道,脸色平静的好像在说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她嫁到了北方,一个很远的地方,直到死前,都没有能够看见故乡一眼。”
楚静月侧过头,不留痕迹地看了他一眼。
“怕不是嫁吧,若是农家汉子买来的媳妇,你还能跑到这来?”可能是记着前面和他犟嘴的仇,老船家哪壶不开提哪壶,道:“地主家的小妾,通常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听到这话,少年没有大动肝火,而是面露苦涩道:“是啊,对啊,生活在那种魔窟里,连死都死不出一个尊严来。老船家,你还是接着讲李家渡的故事吧。”
老船家冷哼一声,满是不快道:“讲故事?哼,都怪你东讲西讲的,这都快到渡口了,我才刚讲了个头呢。”
这时,却是一道温柔的声音从少年的身旁传来:“老人家莫要生气,我猜,接下来的内容,是那穷小子的暴富引来了外人的注意,有修士前来捉妖吧?”
“哦?”老船家出乎意料地看了一眼楚静月:“没想到你这女娃子倒聪慧,没错没错,那修士捉了妖,却发现那发了迹的少年是个好人,那蛇妖也不是什么恶妖,就在村里立祠堂作法,让那妖怪修了金身,从此庇护一方百姓。”
“嘶,这结局倒有些怪,”少年疑惑道:“有些仓促,老船家,你这讲得也太简洁了吧。”
“那还不是怪你?”老船家对着少年翻了个白眼,“马上就到了,你们准备好下船吧。”
在老人翻白眼的一瞬间,不知是不是少年的错觉,他发觉老人眼里的血丝格外的多,翻得也特别的白,几乎不见瞳孔。
忽然,楚静月插嘴道:“这故事里的蛇妖,是一条水蛇吧?”
老船家一愣,奇怪地看了楚静月一眼,疑惑道:“女娃子,你咋知道?不过你倒是没说错,据说,这村里的人,可都是蛇神的后代呢。”
“不过一介鳞虫,也敢但称神明?”楚静月凛然道,那声音里充满了不可抗拒的力量,就连一旁的少年听了,都有一种发自内心的臣服感。
这是怎么了?他在心里念叨道。
“姑娘啊,这话,你跟我一个马上就要进棺材的老东西说说,也就罢了,你可不要对着村里面的人说啊,”老船家畏畏缩缩道:“他们啊,是真的会打人的。”
少年忽然听到了一阵细微的声音,像是虫子在啃食木头,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还伴随着水流被荡开的动静,像是波澜里有什么东西在游戈。
“不好!”少年面色一变,下意识想要拉起身旁的两人,却快不过船底被破坏的速度,一条有着成人手臂粗的水蛇从船底破入,直扑少年的门面而来。
情急之下,少年灵巧躲过,水蛇擦着他的肩膀而过,顿时一阵火辣辣地疼痛从那传来。
少年随身配着一把短刀,他下意识抽出,回头见被水蛇破坏的船舱不断涌出水来,还有几道黑影从中不断涌现。
他回头想要提醒两人,却发现原本的老船家,在面露笑容地看着他,嘴里发出“嘶嘶”的诡异叫声。
他还吐着蛇信子,眼瞳中的黑渐渐被一抹摄人的红所替代。
少年想都不想,提起短刀便往那老船家的脖颈上刺去,却发出一声金铁相擦之声,黑夜中有火花闪过。
这一击并未得手,老船家的头裂作几段,生出一丛作态扭曲的白蛇来。
如此恐怖渗人的一幕,却没能拖住少年一分半秒,他侧手反击,一刀便剁掉了一个飞来的蛇头。
有几条蛇从漫过少年脚踝的水中跃起,想要咬住他的脖颈,却被他用手臂轻易拦下。
衣服被扯碎,原来少年的手上一直戴着一件手甲,甚至还在全身上下都披了一层薄甲,任凭那些水蛇在他身上啃咬,却没有伤及他半分。
在一艘将要沉没的船上与擅长水性的妖怪战斗不好,但水中更是它们的主场,此刻的他进退两难,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扭过头,却看见刚刚的姑娘一人孤立于船头,随后玉足轻点,一跃而下。
“姑娘!”少年下意识想要抓住她,可却见她并未沉入水中,而是独自站立在水面之上,仿佛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夜静风平,少年眼中好像只余下了她一人。
好美,好强,少年心想。
“还愣着做什么?”那人间仙子踩了踩脚下的坚冰,对着少年道:“赶紧上来,莫要被那帮鳞虫给害了。”
她一挥手,一道金光打出,将那扮成老船家的蛇妖一把打飞,后者落入了水中,立马把那一副不知道从哪劫来的皮囊抛弃,四散奔逃。
少年连忙跟了上来,在踏上那块凭空产生的坚冰时,还有些犹豫,不过他见楚静月如此泰然自若,倒也放下了心来。
“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对着仙子问道:“怎么他是妖怪假扮的?这可是安阳城外,不是南洲妖族能为非作歹的地方!”
“我不知道,”楚静月面无波澜,诚恳道:“不过既然来了,就好好接受它们的招待吧。”
少年听此一怔,连忙向岸边看去,只见一排整整齐齐的火把就矗立在了岸边,那些举着火把的家伙,各个皆是蛇首人身,红瞳吐信。
“为什么它们都长得这般奇怪?”仙子忽然来问,“我也见过一些南洲妖族,他们多半是兽耳兽尾,绝非这般兽首人身的怪异模样。”
面对这危难之际的闲聊,既然佳人提问,少年也只好搜肠刮肚、绞尽脑汁道:“我听说,越是修为高深的妖族,身上遗留的兽器就越少,这样的妖族,生下来的孩子也就越接近人性,一代又一代,妖族的外貌也渐渐与人族无异。”
脚下的坚冰清澈透亮,还能透过冰面,看到底下来势汹汹的水蛇在不断游弋,伺机而动。
少年悄悄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推测道:“若是修为不足、兽体残留过多的妖族,与人族交媾,那想必就是这般模样吧……”
闻听此言,仙子在脑海中推演了几番“兽体过多的妖族与人族交媾”的画面,却怎么都得不出结论来。
见冰面上的两人许久不动,那些举着火把的蛇妖也按耐不住了,纷纷跳入水中,化作一条条五彩斑斓的水蛇,向着他们游来。
一件件衣服飘荡在了水面上,好似一个个死去的魂灵,在不安地躁动。
少年看向一旁的仙子,想起她先前的表现,又看到她这一幅雨打风吹而不去的泰然自若,心中莫名觉得安心,道:
“姑娘,你有办法的,对吧?”
仙子侧目道:“我是有办法,只是,为何要救你。”
少年的脸一下子就僵住了,没等他问为什么,一条水蛇就已经爬上了冰面,盘尾立首,对着他蓄势待发。
他抽出刀,打算再怎么也得展现一次自己的决意,却发现身旁围上来的蛇妖是越来越多,叫人看了心里直发咻。
所以,他举双手投降道:“我知道错了。”
“你错哪了?”仙子问道,略微抬眉,无形的气场释放,周围的蛇妖们没有一条敢靠近她,只能原地吐信子,装作自己很有威胁的样子。
情急之下,少年甚至来不及胡扯一个理由,连忙道:“我我我......我哪都错了!”
似乎是很常见的一句话,所以也足够受用,仙子缓了缓脸色,提醒道:“先前我上船的时候,你在瞟些什么?是在看我么?”
这一瞬间,少年连自己的死法都想出来了千万遍。
“好了,我也不想计较这么多斤斤小事,”看着少年一脸凝重,显然是把她的话当了真,“我初来人间......此地不久,还不熟悉这边的风土人情,你就替我看看,做个照应便好。”
说罢,她一挥手,村庄、火光、蛇妖......一切都好像泡影般碎裂,彻底消失不见,好似从未存在过那般干净。
连同少年脚下的那块坚冰一起,所以他掉了下去。
“啊......咕噜、咕噜......”
仙子一愣,她自有凌空的手段,可却忘了他是个凡的不能再凡的凡人了,如此疏忽,着实不想她以往的作风。
只是,仿佛是命运的使然,她先前鬼迷心窍般对着少年用出了她的“三生梦”,却发现少年的命运如丝线般缠绕,或进或退、或成或败。
她有些好奇。
素手清点,一个辟水咒和几个护佑术飞出,在确保少年能够安全顺水漂流到安阳城的同时,对他先前不安分的眼神略施惩戒。
又是一张符箓扬起,飞到了少年手中,被他紧紧抓住。
“明日,你跟着这符来寻我,过期不候,”仙子问道:“对了,你叫什么?”
“我姓秦......咳,”少年泡在水里想了想,道:“我叫秦淮,秦淮河的秦淮。”
“那好,我叫楚静月,”她道:“明日见。”
仙子不知道,她随心的一手,会让少年与某个此刻还是安阳公子哥的人结识,她只是独立于江面之上,仰视银河间的漫天星辰。
眉目间,只余下了迷茫,空自悲叹。
(上卷·雪中观玉清愈清,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