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说过,魏子期的聪明才智并非是与生俱来的,他——那时的魏子期还是个男人,不,男孩,也跟同辈的孩童一样,是个不折不扣的混小子,整天被父母拿“别人家的孩子”来作比较。
直到有一天,魏子期做了一个梦,梦里的他躺在了病床上,耳畔的声音除了为数不多的亲友,就只余下了呼吸机压抑地回响。
在那一段日子里,魏子期反复地去做那一场梦,梦里除了那些他不认识的东西以外,就只剩下了那些如死寂般的噪音在回荡,将他扰得不得安宁。
魏家是医道世家,治疗儿童夜惊的手段也有很多,但无论请来了哪位亲戚,也拿魏子期身上的怪病束手无策,到了最后,反而请动了当时还只是家主备选人的魏世成。
施针、引线,再煎药,魏世成不愧是当时众望所归的家主继承人,在经过了治疗后,魏子期就不再做那一场死寂压抑的怪梦了。
他做了一些,别的梦。
梦中,他不再是那个躺在病床上、半只脚踏入鬼门关的将死之人,而是一个年少有为的医生,救死扶伤,为着自己的职业献出了一切。
魏子期没将这件事情告诉其他人,他只是如饥似渴地汲取着梦中的那些知识,只等待着有朝一日,自己可以崭露头角。
后来,他成为了魏家的天之骄子。
再后来,他变为了她。
再再后来,那个男人的“他”死去,新的“她”诞生。
只是她从未后悔过,自己会踏上一条医之道途,若是给她再来一次的机会,她还是会毫不犹豫地,走上这么一条前路并不明显的道路。
而此刻,大乾皇宫的御花园深处,少女与老人,正在那湖心亭之中相对而坐。
“其实我一直有一个疑惑,那就是你们卦之一道,真的能窥破天机么?”魏子期疑惑道:“曾经我也尝试过去找一些略有薄名的卦修去占卜,结果每次都只能得到一些模糊不清的话,到头来还是花了钱,只买到了个教训。”
“窥破天机么?不过是些市井之人和江湖骗子杜撰出来的传说罢了,用来骗骗愚昧百姓那本就不多的钱财,也是为了安那些贪图享乐之人的心,好让他们无比相信,自己的富贵是‘天注定’,谁也夺不走的。”
说完这一番话,上官凤海摇了摇头,接着道:
“卦修一道,有伤天和,知道的越多,就死得越快;从古至今,能踏足四阶的,又有几人?更别说,只是在那传说之中的第五阶了。”
“那你为何说,我有修习卦道的天资?”魏子期问道:“我看起来很像是什么骗得了人的神棍吗?”
“小女娃子,卦道可不是什么骗人的营生啊,这里头,可大有讲究。”
上官凤海无奈地苦笑道,他早年多次“窥破天机”,人伦尽伤,如今垂垂老矣,还是膝下无子、孤身一人,如今见了魏子期这般活泼有趣的人,倒是生出了些慈爱之情,道:
“卦之一道,只有两种人可以行得长远,一种是完全相信自己的命运的,他们被裹挟着前进,随波逐流,接受着上天给予他们的恩典;另一种,就是完全不信命的人,没有人可以在命运的洪流中击倒他们,直到他们自己放弃。”
这番话倒是有些深奥,魏子期不爱读些什么哲学名著,就她而言,大道理看得再多,都没有自己亲自去走一万步来得实在。
“若是我再年轻个二十岁,能好好物色几个如你这般的弟子,悉心教导,那昭齐,想必也不会是如今这般凋敝模样......哎,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啊!”
“你这话说的,若是由我再来二十年,我也依然会选择医道,”魏子期道:“既然无奈,那我看你也别浪费,教我几招通用的,如何?”
“通用?这渺渺大道,何来通用一说?”上官凤海被魏子期的话逗得哭笑不得,但还是道:“若是一些小玩意,我还是送的出手的。”
“哦?”魏子期一听到对方要给她送东西,就激动了起来,她才不相信,自己冒着风险潜入皇宫,会毫无收获呢,“是什么东西?”
“呵,你这女娃,还真是没良心,原来与我聊天如此之久,就是为了从我这套出些东西来。”
上官凤海颇为无奈,又觉得有些好笑,道:
“不过是一些小物件,你就拿去吧,算是我这个长辈,对你们这些年轻人最后的一点期盼吧。”
说罢,他就在袖子中摸索了好一阵,最终拿出了一个小小的罗盘,看着只有魏子期的巴掌大,古朴陈旧、久经世事,其中很多小字都已经模糊得辨认不清,像是从哪个古墓挖出来的宝贝。
“这是什么?”魏子期有些好奇,又有些意动,但她好歹还算有些修养,至少没有直接上手去抢夺过来,“司南?罗盘?那不就是指南针么?”
“这可不是什么普通的物件,这可是一件法宝,”上官凤海将它交到了魏子期的手中,道:“拿上吧,其中用处无需我言,等到你需要到它时,它也会找上你的——这也是你的命。”
魏子期将那东西收好,这好歹也算是一件法宝,说不定哪天就会派上用场。
至于被对方谜语了的用处,她回去找家族里有门道的人问问,不就行了么?
“那我就谢谢你了......”魏子期忽然想起了什么事,一下子就从位置上坐起,着急道:“不对,祭典和封赏就要开始了,我得赶紧过去才行!”
“呵,小女娃,你也不必着急,我这药园子,离那祭坛,倒也不算太远,”上官凤海仿佛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一般,释然道,“不过,我本来以为你是一只来这皇宫里偷油吃的小老鼠,只是没想到,你居然还会有参加祭典的资格。”
“嘿,这你就不懂了吧,”魏子期咧嘴一笑,道:“我可没有踏入皇宫的资格,这不也还是进来了吗?”
上官凤海听了,先是一愣,随后呵呵一笑,又道:
“那倒也是,你也倒是机灵,还会讲这些俏皮话......对了,我先前答应过你的,这药园子和御花园里的花草,你随便采,只要你拿得下、带得走!”
“你这么说,我可就不客气了。”
她真没客气,说完这句话,起身便走,上官凤海也乐得如此,这些东西都是他的,可他生不带来,死也不带走,与其等直接死后被皇帝赏赐给那些王公贵族,倒不如分给这年轻人,尽管她很大概率是魏家出身。
可那又如何呢?上官凤海要死了,不是今天,那就或许是明天,他已经厌倦了朝堂上的那些争斗,更厌倦了这个任他如何施为,都无力回天的昭齐。
想起了每日收到的那些败退连连的战报,又忆见那些醉生梦死的王公贵族,上官凤海的心也是渐渐地凉了下去。
“哎,昭齐,将亡也!”
既然连他这么一个昭齐国师都如此言语,那昭齐的希望又在哪里呢?
但他知道,中洲的希望在哪里。
是在那些年轻人的手中。
于是这般,上官凤海在湖心亭中坐了许久,期间又念起了许多当年的事情,不禁悲喜交加,但当他看见归来的魏子期时,还是不免得有些惊讶。
“你怎么什么都没拿?”
上官凤海讶异道,刚刚的魏子期对于那院子里的草药们还垂涎欲滴,怎么现在倒两手空空,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了起来?
莫非,是自己看错了她,其实她对那些价值连城的东西根本不屑一顾,心中还有更远大的理想呢?
可魏子期只是尴尬地挠了挠头,道:
“我、我是有些小手段啦,也不能说什么都没拿吧......哎呀,算了,我先走了,赶时间呢!”
上官凤海看着她仓促得狼狈的身影,无奈地笑了笑,将壶中的烈酒饮尽,就把那酒壶收入了他随身的方寸物之中。
等等,方寸物?
一个可怕的猜想逐渐在上官凤海的脑海中浮现,他的脸色快速变化,最终还是决定拄杖起身,到药园中去看了一眼。
说是满地狼藉,也不过分,枝残花落、创伤一片,但也不知道是魏子期良心发现,还是看在这药园主人刚刚与她交谈甚欢的缘故,她还为上官凤海的每一种草药都留下了一株。
至于其他的?自然是能带则带了,反正这些东西说到底都是昭齐朝廷的财产,与其让它们化作挥向自身的刀剑,倒不如给她好生利用。
反正老佛爷付过款了。
只是此刻轮到了上官凤海无奈伤心了,虽然这些东西在他死后都要归于朝廷没错,但这毕竟都是他精心打理过的,哪怕是连皇帝老儿都只敢在他死后将其侵夺,而不敢在此刻向他大肆索要。
而魏子期就这么把他种植的那些奇花异草、珍奇良药给带走了?
等等,好像是自己先提的“如果你能带走,想拿多少就拿多少”。
只是上官凤海在原地拄杖站立许久,最终还是下定决心,要为那女孩算上一卦。
一个随身携带方寸物的女孩,又怀着不明的目的潜入皇宫,这是为何?
他决心看一看,她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