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封信,你读过几遍了?”
温尔抛出了一个不痛不痒的问题。
气氛似乎得到了缓和,可是理由呢?在刚才接连的逼问下,安德森夫人觉得就算温尔下一句话是要她死,都不值得令人奇怪。
她从早上知道温尔兴师动众地要找她那一刻起,就已经产生了不妙的预感,而事实也印证了她这一想法,她与温尔周旋了一个上午,这位面容清秀的少年终于还是向她露出了獠牙。
要杀要剐,其实只需要温尔一句话。
至于为什么还要继续废话,大概这位少年还是要面子的。安德森夫人心想,无非就是想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给我定罪,这样他才能心安理得。
至于为什么从九个人当中选择了我,可能是觉得我这样的老人完全就是累赘吧……
安德森夫人突然有点怀念起以前的生活,那时候她还是个大学生,和朋友开派对一晚宿醉第二天都不见得头疼,精力充沛得就像是怪物一样。可什么时候起,自己连上楼梯都要喘气了呢?
那些记忆恍若昨日,却又让人不得不服老。
安德森夫人认为温尔不是小孩子了,应该知道需要一个人牺牲,就得给他一个痛快。
但温尔也可能不知道。
托马斯说温尔是值得托付的人,小镇剩下的人也基本以他马首是瞻,但他的年龄似乎连安德森夫人的一半都还差得远,这样的人在某些国家连酒都不能沾,不能喝酒的人能称为大人吗?
终究只是一个小孩子而已。
就像现在这样,温尔找到了不错的借口,也摧毁了安德森夫人的某些防线。从温尔询问她有没有儿子的时候,她就感觉自己失去了什么。
她只一瞬间就明白失去的东西,叫做“活下去的希望”。
托马斯死了,她也早就是个孤家寡人了,就算活着从生存游戏里出去,她也不可能像这些孩子一样,见到父母家人,像她这种年龄,就连朋友都走了不少。心脏病,高血压,糖尿病,车祸,地震,一颗从公园里飞来的棒球,这世界上能夺走人们的生命的东西数不胜数,也不差生存游戏一个,所以她从来都不觉得被卷入生存游戏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人终有一死的。
所以温尔该做的步骤都做完了,就算他再爱面子,对安德森夫人的审问也该到此为止了。只要和其他人稍微解释一下,或者威逼利诱一番,他就能集结全部人的投票投给任何一个人,于是一切就这样结束。就这样好了。
安德森夫人原本是这么想的。
可温尔似乎还有话要说。他到底要怎样!难不成还想逼我自己死得心甘情愿才行?
“几遍……四遍或者五遍?”安德森夫人心平气和地回答着这个问题,“我觉得正常人看一封信也就这个次数了。”
“是嘛。”
温尔还保持着咸鱼仰的姿势:
“那你知道这是一封藏头信吗?每段的头一个字连起来,连成了一句话。”
“什么话?”安德森夫人问。
“‘我早已经知道。’”
一句不明所以的话。
两人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
安德森夫人还记得拿到遗笔信的那一刻,并没有想太多,她粗略地翻看了一遍,又精读了一遍,之后再随便翻了几眼。心中有数后,她也就赶紧把信先藏了起来。
这只是一封只有几百字的信而已。
谁知道还会藏下线索?
“他……托马斯不应该这么做。”
安德森夫人有些迟疑:“这是他留给我的遗书,他为什么要藏着这么一句话?而且我也没搞懂这句话什么意思,说不定只是巧合而已。”
“您真的认为这是巧合吗?”温尔话里的意味不言而喻。
别再自欺欺人了。
温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刚看到这封信藏着这么一句话的时候,第一时间想的不是这句话的意思,而是这句话为什么会出现?我们都知道,这是老爷子写给您的遗笔,也是他留在人世对您说的最后的话语。”
“老爷子想要您知道某些事情,所以才会留下这封信,这也是遗笔最基本的性质——传达信息。可如果接受信息的那个人看不懂某个信息,那这个信息传达还有什么意义?就像您现在这样,您并没有发现藏头信的存在,老爷子肯定也早应该料到这一点。因为这封信本来就不能光明正大地出现,您必定会在极短的时间内把它藏起来,所以藏头信被忽略完全是极大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那么,这个藏头信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安德森夫人听着温尔提出的问题,心中有些无奈。
她知道,温尔说这些肯定早就有答案了。但她作为妻子,作为一起相守了三十年的人,她竟然对此毫无察觉。
“不用卖关子了,说吧。”
“哦。”
温尔终于坐直身体,稍微舒展了下筋骨:“安德森夫人,你如果给别人留下了谜语一样的信息,为的是什么呢?”
“给谁?托马斯吗?”安德森夫人似乎注意点在奇怪的地方。
“随便,”温尔无所谓地摆摆手,“就当给老爷子好了。”
“嗯。”
安德森夫人思考了一会儿,给出了一个中规中矩的回复:“如果不考虑两者之间的关系,仅从出题者的角度思考的话,应该是为了考教某人吧。”
“你还不如当做给老爷子出谜题呢……”
温尔对这个答案有点无语,对这位总是把事情想复杂的老人家,温尔也只能干脆公布答案:“老爷子只是说了一件事而已,有人知道,或者没人知道都无所谓,所以它才能是谜题,这也是谜题最基本的意义。”
“我可不认同,”安德森夫人说着不认同,但表情似乎却不怎么坚决,“如果没人知道也无所谓的话,那为什么还要写出来多此一举呢?”
“可能对方其实并不想你知道呢,安德森夫人?”
“什么?”
安德森夫人愣住了。
温尔发出了无声的叹息:
“‘我早已经知道’。这才是老爷子对您最想说的那句话啊……可是真相永远是伤人的,所以他才用如此晦涩的形式表达。”
“谜语的真正作用,其实是保护真相。”
温尔叹息道:“还记得我在早上最开始问你的吗?‘老爷子有没有看出你的问题’。”
“记得……”
安德森夫人的迟疑已经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了。
她很想打破一直被温尔牵着鼻子走的现状,但她只能感觉很多话被堵在胸腔里,如鲠在喉,连脑袋也运转得很慢。
因为她也想知道,托马斯在临别之际到底要告诉她什么——那个所谓伤人的真相。
猛然间她睁大了眼睛,瞳孔收缩,脑海中仿佛划过一道闪电。
“看来您懂了。”
温尔遗憾地摇摇头:“我一直开始在想老爷子有没有看出您是在假装抑郁症,但怎么想都觉得,一起生活了这么久的人,总会多少察觉到的吧?”
“所以我是默认老爷子知道这件事了的。可是当我终于看见老爷子的信时,那句用藏头信隐藏起来的文字,反而成了否定我想法的证据。”
“‘我早已经知道。’”温尔轻念这句话,“他是知道您在假装抑郁症吗?问题是连樊命羽他们这几天都看出些端倪了,老爷子又岂会真的不知道?他煞有其事地留下这句话,仅仅想说他知道您在假装抑郁症?您觉得这有什么好隐瞒的?”
“我……”
安德森夫人失魂落魄地看着地面,仿佛喉咙干涸了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
温尔露出苦笑,不知怎的,安德森夫人的表现让他突然想起那个叫黑崎雄介的中年人。
温尔环顾了下四周,那些家具用品的摆放,又一次被他提及:“您以前住学校宿舍,也是把宿舍打扫得像现在这样整齐干净吗?”
温尔明白现在的状态,安德森夫人也不可能回答了。
不过事情总得有始有终才行。
“我猜也不是。这又不是你的房子,更何况你七天后就要离开这里,正常人会把根本用不到的屋子收拾成这样吗?”
温尔起身走到落地衣架旁,看着挂得几乎能称得上对称的衣服——不仅仅是衣服,帽子,脸盆,毛巾,所有挂在衣架上的物品,全都以中轴对称。
如此和谐的景象,可惜这是人为的和谐。如果强迫症患者看到这一幕,一定会很欣慰。
“如果我记得没错,抑郁症患者会伴随一些强迫症现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