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成为了英雄，但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我已经死了。
魂魄离体的瞬间，依稀见到村里的人正在给我布置灵堂，给我立牌位，一边哭一边说我是个英雄，两个孩子披麻戴孝地跪在那里，我还没来得及看其他，引魂使便到了。
我活着的时候拜师修仙门派，见过许多的妖魔精怪，对于冥界向来只闻其事，却从未见过其真容，如今我自己死了，才真正看到了传闻中纵横阴阳二界的引魂使是何模样。
他长得和人没什么区别。
我没看到传闻中的牛头马面或者长舌宽耳，只他一身黑衣站在我身后叫了一声我的名字，告诉我该上路了。
许是因为死了，我感觉我已没了思考能力，昏昏沉沉便跟着引魂使上了路，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面前出现一条一望无际的河流，一只小船停泊在岸边，引魂使才说了一句：“到了。”
我一个激灵，仿佛脑子清醒了些，但还是一头雾水，我想：到了？到哪儿了？
许是看见我满脸疑惑，引魂使接着说道：“你已走过了阴阳路，现在已到黄泉了。”
又指了指那只船：“你要坐船去奈何桥。”
我傻愣愣地看着他，心想这便是传闻中的黄泉，刚才我迷迷糊糊走过的是阴阳路，原来传闻中的黄泉路是直接把两样东西搅和在了一起。
但我十分不理解他是什么意思，告诉我坐船，却又没有任何引我上船的意思，而且我扫了几眼这只船，怎么看都是个独木舟，能不能塞下一个我都得打个问号。
何况还有个引魂使。
见过满脸不解，引魂使道：“坐船要交摆渡钱。”
我“啊”了一声，难以置信我都死了还要被收钱，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上，又想起我死之前身上也没揣什么钱。转念一想就算揣着钱也用不了，这里是冥界，通行的应当是冥币才对。
做人的时候窘迫就算了，毕竟人死债消，可没想到我都是个鬼了，竟还会有这种窘迫之感。
我试探地问道：“没钱怎么办？”
引魂使叹气道：“没钱你只能游过去了。”
我震惊得无以复加。
我实在没想到“有钱纵横天下，无钱寸步难行”这种事，居然在冥界也能遇上。以前在山上当个外门弟子，顶多就是隔段时间就被撵下山去想办法赚钱，如今来了鬼府黄泉，没了钱坐不了船就算了，甚至都不能走过去，还得游过去。
简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引魂使许是看我脸色不好，解释道：“我也刚干这个没多少年，你这样的我也第一次遇见。我之前就算去义庄接人都多多少少都会有人烧点纸钱一并带走的，可我接你的时候，什么都没有。”
我有些怔忡。
我分明记得我死的时候瞄见村里人在给我布置灵堂，连披麻戴孝哭丧的孩子都给我找好了，莫不是一切只是做个样子？或者只是在骗我？
可是骗个死人图什么呢？
引魂使接着道：“刚刚上阴阳路的时候本来可以坐车的，可我瞧你迷糊楞噔人事不知的样子，我不好向你开口，就想着阴阳路也没多远距离，就走两步算了。但阴阳路我可以带你走过来，黄泉却是走不了的。因为奈何桥在黄泉之东，想去奈何桥只有黄泉这一条路。”
“你要去到奈何桥，问孟婆讨到忘魂汤，才能入轮回道投胎转世。”
我听得无奈又无助，仔细回忆了下我活着的时候，作为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短短二十几年的人生虽说算不上什么善男信女，但也恪守做人的底线，还拜入仙门学了几下皮毛术法，除了几个精怪祸害。为了村子，我还拼上了我的性命，杀了为祸多年的鱼妖，死的时候分明瞧见村里人为我设堂立牌，俨然一副要厚葬我的架势，但现在我却一点钱都没收到，我这个他们口中的英雄死得真是毫无价值。
更让我震惊的是我人都死了，都已经是鬼魂了，竟还要被这黄白之物所困，在冥界没钱坐船竟然还要鬼魂自己游到奈何桥，真是礼崩乐坏。
我忍不住向引魂使确定道：“当真一点钱没有吗？”
引魂使道：“当真一点没有，我做引魂使的日子虽不长，但也接过许多的王公贵族，我总不能讹你这点蝇头小利。”
我一想也对，但还是想挣扎一番，道：“可有些地方纸钱是要等头七才烧，或许等我头七的时候就能收到纸钱付船费了。”
引魂使想了一下，道：“你说得有理。”
我还没来得及高兴，他又说到：“但没时间了。”
“鬼府律例里，鬼魂轮回转世是有时间规定的，超出律例里的时间还没道地方，就会失去轮回的资格。”
我虽然觉得人心不古，但我还是很想顺利去投胎转世的，问他：“那......那旁的引魂使可能有见过我这样的，最后那些鬼魂都是自己游到奈何桥的吗？”
引魂使思索了片刻，往旁边看了下，然后走了过去。
方才雾太大我也没仔细看，此刻雾似乎散了些，我这才发现这里竟然聚集了那么多的鬼魂和船只，间隔几丈远便有一模一样的小船停靠在岸，长相各异的男女老少都跟着一身黑衣的引魂使站在一起，有人刚到便上了船，引魂使一挥袖，那船摇摇晃晃的竟在黄泉里自己往前走了，根本无须摇桨。
难怪是个独木舟。
原来根本用不上船夫。
那边厢我的引魂使和另一个引魂使交谈，没多少功夫便回来了，对我说道：“还真有一个不用游过去的法子。”
“你生前积了不少功德，按例有个托梦的机会。”
我福至心灵，对啊，我可以给别人托梦让他们给我烧纸钱。
引魂使把我往旁边捎带了一下，对我说道：“但你只有一个入梦的时间，就是只能马上选一个你记得生辰籍贯的人托梦于他，尽快说明白你想说的，不能有任何耽搁。”
引魂使又看了眼远处，我也顺着他的目光一并看过去，但除了雾气沉沉的黄泉，再无其他东西，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只听他说道：“因为你的时间不多了。”
我始终没太能明白他口中的没多少时间到底什么意思，他是确认我还剩多少时间的？
好在引魂使没卖关子，指了指远处的浓雾道：“那片大雾会慢慢移过来，坐船也好，游水也罢，在这里的所有鬼魂都必须下黄泉。若等大雾过来你还在岸上，你就会魂飞魄散，没法子轮回转世了。”
我有些迟疑，但看了一眼宽阔无垠的黄泉里起起伏伏的鬼魂后，我还是决定利用这一次托梦的机会。
我问道：“剩下的时间还够我托梦吗？”
引魂使点头。
“入梦的方法也很简单，我打开幽冥通道把你送到那个人的面前，你只需朝他扑过去，就像......唔，就像是鬼魂上身那样，如此这般你便可强行带她进入梦境。”
顿了一下，接着道：“你要抓紧要的说，到时辰我会直接唤你会来，如果错过下黄泉的时辰，你就没法子去轮回，还会连累我一同被惩戒。”
我愣了一下，想象了下那个朝人扑过去的场景，怀疑引魂使是不是在骗我，怎么想这都是鬼上身。又觉得这时辰实在赶得紧，但想到让我自己去游黄泉，还是决心放手一搏。
我告诉引魂使，我要托梦是我生前的一个朋友，叫孙妗言，潞州李家村人，生在乙未年冬至卯时二刻。
引魂使的手指动了两下，大约是在算我口中的那个人，突然伸手直接从虚空中一抓，凭空拉开了一道口子，里面黑漆漆像个无底的深渊，听到他说时间到了他一定会把我召回到这里，然后一把把我推了进去。我的惊叫还来不及叫出口，感觉自己如同一片树叶，在这一片黑暗之中飘了起来，不知飘了多少圈，清醒时发现自己已站在了李家村的村口铁匠铺，门口拴着的麻布上写了个歪歪扭扭的“孙”字。
正是孙妗言的家。
我牢记引魂使的话，不敢耽搁，见门开着，直接往里走，还没走到她家里屋，就听她爹低声喝道：“阿囡，别哭了，你想给家里惹麻烦吗？”
我不明所以，下意识停下了脚步，又听她爹说道：“我知道她是为了我们才死，可，可她死了，我们还活着不是”
里面传来孙妗言反驳的声音，还带着少许哭腔：“阿爹，是她杀了翠河的鱼妖，是她救了村子里当成贡品的孩子，你们早上还说她降妖除魔是李家村的英雄，你们拿棺材殓了她说要厚葬她。可是才半日，不过半日，你们就变了脸，砸了给她立的墓碑，撅了她的坟，用一卷草席囫囵着把她扔进了河里。我不过是想去翠河边给她烧些纸，连这样也不可以吗？”
孙家阿爹语气有些急，辩驳道：“我们这也是为了村子。翠河的鱼妖死了，李丛和李正家的孩子得救了，我们也确确实实感激她，不然李正家的老娘也不会拿出自己备的楠木棺材去殓她。
“可是......可是......”
孙家阿爹好像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声音都有些抖：“你不是没看到，翠河的水突然就变红了，像血一样，河里面的鱼虾也全都死了，翻了肚皮浮在河面上。不过一两个时辰，翠河的水都臭了。阿囡，你还小，你不知道这种味道，我从前在义庄干过搬尸体的活，翠河水的臭味和义庄里的尸臭味一模一样。
“还有种在河两岸的庄稼，眼看着只有半个来月就要收割了，可就那么一会儿的功夫就全都枯死了，就连那些野花杂草也全部枯死了，地里的黑土全都变成了沙子，我们以后也不可能种活什么东西了。我和李正他们去村东头看，那边的庄稼地也全死了，我们平日里去猎的野兔狍子也莫名其妙的死在庄稼地里面，不是一只一只的死，是死成了一片你懂吗？
“阿囡，你要为了阿棠让全村的人都送命吗？”
我怔住。
我记得我是拼着最后一口气，用尽全力把伏魔锏钉在了翠河鱼妖的心口，它临死前甚至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一双突兀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我。
我当时以为所有的一切都会到此结束。
李家村幼小的孩子们以后能好好长大，李家村的人从此也能够过上平静安宁的生活，我死的时候还十分心安，觉得以我之命换那么多人的安宁，也算是值得了。
可为什么会是这样？
听孙家阿爹的话，翠河鱼妖死了，为什么好像周围所有的生灵也一并死了？莫不是它已和那个地方生死相连？
我从前当外门弟子的时候，和几个外门的师兄弟跟着内门弟子去除过一个山精，他本是一根藤，修炼多年终于能幻化人形。只是他有些本事后，便开始拿周遭的无辜小妖和人炼邪术，那邪门的术法是由他想法子炼化这些妖和人，将炼化所得的精气自己吸食，炼化的残余全都埋进那座露山里，经年累月下来，露山似乎也有了些精识，还会自行设下一些陷阱捕捉过往的路人和小妖小怪，到后来，藤精和露山已经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循环。
费尽心力除了藤精之后，露山似乎也跟着死了，山上其他的花草树木开始陆续枯萎。
我当时十分疑惑，不明白哪里出了问题。
还是内门的师兄告诉我们，藤精和露山已然形成了共生，藤精将炼化所得的残余埋进山里，其实也滋养了那座山，那些依托山而生得事物也是同理。
所以后面露山甚至自己活了过来，帮助藤精一起捕杀。
如今藤精被击杀，所有的精气随之散去，本就依赖此而生的露山自然也随其一并覆灭。
这便是共生。
而此刻，我不得不怀疑是否翠河的鱼妖和翠河也已经形成了共生。
我在门口冥思苦想，听到里屋的孙妗言冷笑了两声反驳她的父亲道：“所以阿爹，你们是以为因为阿棠杀了翠河鱼妖才致此结局，你们掘坟抛尸是想祈求翠河的原谅吗？你们还将阿棠的尸首扔进翠河。”
“可刚才你们已经去看过了，翠河的水还是红的，那些臭味依旧如故，枯死的庄稼和花草也没能起死回生。”
“阿爹，你们或许还可以用无数种方法去试，去验证到底是因为什么导致了这一切，可阿棠，阿棠的尸首再也找不回来了，她甚至连个安葬的地方都没有，她以后连回来看一眼都不能，她只能当个孤魂野鬼。”
孙家阿爹没有说话。
我开始踟躇到底还要不要去入梦，依照阿囡所言，我的尸首已经被扔进了翠河，就算入了梦对她道清了原委，她又该去哪里烧纸钱给我呢？
翠河边上吗？
翠河里的冤魂成千上万，等着别人烧纸钱去轮回转世的鬼魂也不止我一个，阿囡就算真去烧了纸，我能不能拿到这钱恐怕还得两说。
我有些哭笑不得，当了英雄就死了，死后还没人烧纸钱，更没想到死了都没能入土为安，让人掘了坟抛了尸。
命运对我属实有些残酷了。
与此相比，我忽然觉得引魂使让我自行游过黄泉都不算什么了。
屋子里面传来孙家阿爹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和阿囡的抽泣声，我已无心再去听他说什么，只疑惑翠河与鱼妖是否真的形成了共生，鱼妖之死是否还牵连了其他。
我思虑再三，决定不去入梦，而是去往翠河边一探究竟。
引魂使对我说我没有多少时间，要尽快入梦道明原委，可我如今还在孙家门口并未被带回黄泉边，应是时辰未到。
我没有丝毫犹豫，即刻动身飘往翠河，若要硬说这做鬼能有什么好处，便是不用脚踏实地的走路吧。
到翠河的时候，我发现一切比我想象得更加严重。
翠河的面上密密麻麻飘了一层白肚皮，把河面遮得严严实实，不止是翠河里的鱼虾，甚至还有平日捕食鱼虾的水鸟河狸，若非我一开始便知道这里是翠河，恐怕会以为自己认错了地方。
许是因为死了五感有损，我闻不到任何味道，但看这些密集的死鱼虾，也猜想得到其间的味道不会好。
我看了岸边的农田庄稼，如孙家阿爹所言，所有的庄稼花草都枯死了，而且这一片地方好像变成了一片死地，什么声音都没有，更确切的说，是什么活物都没有，寂静得可怕。
我突然有些明白孙家阿爹的惧怕从何而来，不过半日的功夫生机无限的河岸变成了死地，按照他的说法，村子东口也有此迹象。
换了我，心中恐怕也是惧怕居多。
我幼时和阿囡在后山玩耍时无意间撞到过鱼妖食用孩童的场景，剔骨食肉的场景太过震撼，那种胆颤心寒之感一直伴随我长大成人，也是因此我才拜入仙门修炼，只为除此邪魔，让其他的孩童不必再遭此劫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