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明白的是,若真的是共生,鱼妖应该会在河里食用孩童,或者将孩童的遗骨扔进翠河才对。可我看见的,是他食用之后把那些剩下的骨肉埋在了后山,这怎么也说不通。
难道是鱼妖之力在支撑此地吗?
我马上否认了自己的这个想法。
若它真有此能,又怎么会让李家村每年献祭两个孩子作为贡品给自己。
我自知在此自行猜测也无济于事,想起方才孙家阿爹说的村西李正家后面的庄稼地也变成了沙,想着不如再去那里看一看。
想我做鬼也没多久,却已经完全适应了做一个合格的鬼。以前在山上当外门弟子,可能是我天赋有限,学了许久也没掌握到御剑飞行,经常飞得歪七扭八,时不时需要其他师兄弟搭把手。
如今做了鬼,却无师自通,飘得十分的轻车熟路。
不过须臾之间我便到了村西。果不其然,距离李正家不远的庄稼地里,庄稼杂草也尽数枯死,原本肥沃的土地斑驳干裂,和沙子也大差不差了。
我想不通这里面的原委,忽然记起李正家的小儿子当时被送到河边当贡品,鱼妖原本当日便把两个孩子卷走了,不知何故却立刻没有吃了它的贡品。
硬生生让我赶回来救下了这两个孩子。
或许能问问李正的儿子还不记不记得那一天发生了什么。
但我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我现在是个鬼,他看不见我,我根本就没法子去问那个孩子什么。
除非托梦。
我有些纠结,一面觉得李正家这个孩子年纪太小,托梦给他或许除了吓到他并无其他作用,一面又觉得另一个孩子更小,更没法子问出个一二三来。
眼下引魂使还没有叫我,我应当还有时间,为探查真相,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我飘到李正家的堂屋,果不其然他的小儿子躺在那里睡觉,我按照引魂使教的迎面扑过去,那一瞬间我打了个寒颤,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吸了脑子一样,呆呆傻傻了不知多久,突然回过了神。
我发现自己还是如刚才一般站在这孩子的面前,我有些疑惑,我完全是按照引魂使教的去做,此刻应该已经入梦了才对,为什么脑子空了半晌却还在原地?
我试探性地伸手触摸这孩子,发现我感受到了实物。
看来我已经入了他的梦。
我叫了两声他的名字:“李小刀,醒醒。”
李小刀听见声音,动了两下,却没有睁开眼睛,我提高声音又喊了两声。
李小刀这才悠悠醒转。
然后他瞪大眼睛尖叫出了声。
虽说在梦中我并不担心他的尖叫声引来谁,但这孩子的嗓门忒大,我甚至觉得我的耳朵被震了两震。
但我实在时间不多,等不得他一直叫,只能直接捂住了他的嘴。
我直入正题:“还知道我是谁吗?”
李小刀眼泪都出来了,两只小手害怕地覆在我的手背上,我明显感到他顿了一下,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直盯着我,点了点头,含含糊糊说了句“阿棠姐,你没死”。
我心想真是个聪明孩子,也不知道是不是靠他的聪明才能在鱼妖手底下活下来,说不定真能在他这里找到什么线索。
“小刀,你记不记得你和和阿月被鱼妖带走之后发生了什么?”
可惜的是,李小刀摇摇头,告诉我他其实什么都不记得了,他只记得他和阿月被送到翠河边以后,一阵风把他们俩一起卷走了,然后他就晕了过去。后来他醒了一次,好像看见了后山上的逍遥花,然后不知道怎么地又晕了。
再醒来已经是和阿月一起披麻戴孝跪在我的灵堂了。
我发现了这里面不对的地方。
我当时和鱼妖几乎是同归于尽的,已经无力再送两个孩子回村子,可李小刀说他醒来的时候已经跪在我的灵堂里了。
这么看来这两个孩子并不是晕了过去,而是失了魂。
我仔细回忆了多年前撞见鱼妖食人的场景,的确,当时被当做贡品的两个孩子是站在那里的,鱼妖生食他们的骨血,那两个孩子却一动不动,毫无反应。
所以鱼妖应当也是打算吃了李小刀和阿月,只不过中间出了什么岔子,让他未能得逞。然后我赶了回来,和他打得昏天黑地,最后惨烈地同归于尽。
或许是在我和鱼妖打斗的时候,李家村的人无意间在后山碰见了两个失魂的孩子,继而把他们带回了家。因鱼妖身死,施加在两个孩子身上的失魂术渐渐失去了作用,他们也慢慢清醒了过来。
我意识到再问他后山的事可能也问不出个所以然,转而问他:“你被送到翠河边之前,有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
我本意是想知道是否鱼妖会提前来看这些被选做贡品的孩子,或者它有没有提前对这些孩子提前做什么,哪知李小刀听见我的话愣了愣,好像想到了什么难过的事情,小脸垮了下来,说道:“我阿爹让我不要怕,说这是我们家的荣耀,是为了村子,让我不要反抗神明。”
我呆住。
李正竟然是这么对自己的儿子说的?鱼妖为祸李家村数年,吃了那么多李家村的孩子,简直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可是李正竟然告诉李小刀这是荣耀,还说鱼妖是神明?
他是疯了还是脑子已经不正常了?
事情仿佛朝着一种诡异的方向发展,我原本猜测的共生还没能确认,如今又从这里得知李正将鱼妖视为神明,将献祭视为荣光,这些繁杂的思绪令我如堕烟海,完全弄不清其中的状况。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心中揣测是只有李正这样想?还是整个李家村的人都这样想?
如果只有李正这样想,那我可以认为是他疯魔,或是中了邪脑子不正常。
但如果是整个李家村都这样想,那历年来将两个孩子作为贡品送给鱼妖并非被迫,是他们自愿献祭。李小刀刚才说李正告诉他是为了村子,或许李家村是以献祭孩子和鱼妖做了什么交换。
我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
若真如我假设的这般,那我斩杀鱼妖其实也斩断了李家村和鱼妖的牵连。
难怪鱼妖死之前盯着我的表情那么古怪。
所以不是共生,而是鱼妖之力确实支撑了李家村的某些东西,被我斩断这种牵连后,翠河才会衰竭,周遭的生灵才会枯萎。
或许斩杀鱼妖之后,它残存的力量还起了点作用,李家村的人以为他们此后既不用再继续献祭,又能维持这种牵连,故而为我设灵堂,立墓碑,甚至连为我哭坟的孩子都找好了。
可是很快他们发现翠河和李家村的变化,他们突然发现原来一切都随着鱼妖身死而渐渐消散,他们不但失去了那种牵连,可能连自己的家园也即将失去。他们将我掘坟,然后抛尸进翠河,试图重新建立这种联系。
可惜没有起任何作用。
我有些心灰意冷,原意是回来找阿囡给我烧个纸钱好上路而已,却没想到发现了这些。看着他们为我举行葬礼,一口一个英雄的夸我,我还有些欣慰,觉得自己也算是值了。
原来是我一厢情愿。
我还想问点李小刀其他的事情,忽然虚空之中听到引魂使大喊了一声我的名字:
“胡棠速归。”
我下意识想回头,一股巨大的力量突然袭来,像是要将我撕扯成碎片,我被这股向后之力整个拖走,恍惚间看到了李小刀张大嘴巴的震惊小脸,不过须臾,我已身在黄泉岸边。
引魂使问我:“怎么样,说清楚了吗?你朋友去给你烧纸钱了吗?”
我摇了摇头,没有告诉他我其实并未入阿囡的梦,又想到方才自己的那些推测,叹了口气道:“算了。”
“我没找到人给我烧纸,我会自己跳进黄泉的,我就游到奈何桥吧。”
诚然我根本不会游水。
这也是我听到让我游到奈何桥就有些发怵的原因,但我想着我都死了,这黄泉总不能把鬼淹死吧。
引魂使有些失望,但并未追问我什么,而是递给我一根白色的布条,上面印了一串我从未见过的字符。
我问他:“这是什么?”
他说:“这是你魂魄的标记,带着这根布条去奈何桥才能在孟婆那里讨到茶喝,然后你才能去轮回道转世投胎。”
我点了点头。
引魂使又指了指我的脚下。
我顺着他所指朝下看,这才发现我的脚边有支孤零零的花骨朵,将开未开。
引魂使道:“这株曼殊沙华是你的轮回之印,它马上要开了,待它盛开便是你下黄泉的时间。你记住,入了黄泉没有任何方法上岸,无论发生任何事,你都只能往前,一直到奈何桥为止。”
我胡乱地点点头。
我其实心乱如麻,都没太听明白他说的意思,心中还在不停地想李家村和翠河之事,虽说没有万念俱灰之感,但也十分沮丧就是了。
引魂使可能以为我因为没讨到纸钱而垂头丧气,大约是善心发作,说道:“离你下黄泉还有点时间,你若有什么疑惑可问我,或许我能为你解答一二。”
我蹬鼻子上脸道:“一个妖魔死了,它所在之地也跟着死了,所有生灵尽数枯萎,这是为何?”
我其实并未指望他能解答,但病急乱投医,又想着万一知道呢,而且就算他不知道我也不损失什么。
引魂使思索了片刻,答道:“你指的可是业力?”
业力?这又是什么?我从未听说过。
引魂使接着道:“万物汲天地之灵,积日月之华,经年累月便会生出业力。日月轮转之中,业力会孕育生灵,也许是妖,也许是魔,也许是各种精怪。但无论是何种生灵,在它出生的那一刻,生死命数便已和业力紧紧捆绑在一起。”
我好似理解了点。
鱼妖可能是因翠河的业力而生,或者说它其实就是翠河的化身。翠河滋养周边生灵,鱼妖的生死命数和翠河牢牢捆绑,一旦鱼妖生死,翠河的业力也会消亡,自然周遭受翠河滋养的一切也会跟着枯萎。
我接着问道:“业力可分善恶?”
引魂使想了下,说:“业力本身无善恶,但业力孕育的生灵可能会受到周遭事物的影响,或许有善恶之分。”
我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如果我的推测是对的,那李家村的事或许是这样。
滋养一方的翠河有了业力,以业力为依托诞育了鱼妖,鱼妖起初可能并无什么恶念,但受到了什么东西的影响,逐渐被恶意侵蚀,以食用孩童作为自己的修炼之法。日渐增强的力量让它牢牢掌控了李家村的某些事物,让李家村的人心甘情愿的献祭孩童给它,以换取某些利益。这样诡异残忍的循环持续了许多年,也维持着微妙又古怪的平衡,直到这一切被我打破。
我不由地有些感慨,果然世间万物皆有命数。
我本以为我斩杀鱼妖,是救李家村于水火的英雄豪杰,但其实我也斩断了他们的生源。
李家村的人,或许一开始他们可以选择迁移他处安家,避开鱼妖的掌控。可他们发现这种献祭能为他们带来某些利益时,他们选择牺牲村里的孩童,也许对他们来说,每年献祭两个孩子轻而易举,而置换而来的利益足够诱人,甚至令他们抛弃做人的底线也在所不惜。
若时光重来,就算我还是会死,我可能依旧会斩杀鱼妖。
但李家村的人可能会做另一种选择。
我长叹一口气,深知如今想这些都已没什么用处。
我已是一缕鬼魂,已无力再去确认这一切,也无法再追查什么。
他们将来是福是祸,我亦无能为力。
我向引魂使行礼致谢,目送他离去,我拿着属于自己的标记静静等在黄泉彼岸,只待曼殊沙华绽放。
然后去奈何桥奔赴我自己的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