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过了一小会,又像是过了一年。
语化回过神来,将思绪从泛黄的记忆中抽离出来,有些不知所措地再次尝了一口。
在场的客人修养都很良好,无论年轻人还是长者都很快从语化身上离开了视线。他们神色自若地继续着自己的话题,气氛一切如常,好像并未发生过什么。
只是,周遭的人群偶尔投来一抹余光。叹息,蔑视,疑惑兼而有之。
世家长辈端着自己的酒杯,摇了摇头,“那般无价的酒在当时也不过一人一杯……若她手上那杯是真的,那乌铃妖君未免出手也太过阔绰了。”
“至少也算是松了口气。”修士耸耸肩,“大抵是天道书院也知道黎鸢的身份敏感。现在多方掣肘让书院也不得不暂且搁置着。长此以往,黎鸢也不足为虑。”
修士转身,点点头,举起杯子:“赵家主,往后还请多关照。”
赵家主颔首,“破船还剩三斤钉,还得仰仗萧小友。”
两人的杯盏一触即分。
耳畔回想的窃窃私语声并未让语化在意。她仍旧凝望着雕梁画栋的天花板,有些走神。
“嚯,语化你原来在这里,可是让我一通好找。”
一道略带惊讶意味的声音传来,引得众人纷纷转头寻找声音源头。
人群自觉地为声音的主人分开了一条道路。
语化瞳孔恢复了焦距,顺着声音望去,然后显现出了诧异的神色。
“沛灵?你怎地过来了?”
不远处的女子,讶然地挑起了眉毛,从人群中瞧着语化。
与语化这般闲散的峰主不同,吕沛灵可是名号响当当的。
中州大商,春秋商会的二当家。抛开在商战中攻城略地的一手令人心惊胆战陶朱之术不谈,就单单说她乾元境的修为而言,真交上手,整个中州敢说稳稳胜过她的不超过十指之数。
周遭的年轻人的眼神看向她,也带着崇敬,仰慕的神色。
“借过。”吕沛灵随意地挥挥手,无视掉了那些热切的目光,走到了语化的身前。
一丝异香扑鼻。
吕沛灵鼻翼微动,轻轻偏头,思索道:“诸酒?”
语化有些不确定地点了点头,抬手摇晃了一下酒杯,让酒液的香味散得更远一些。
吕沛灵嘴角勾起一个玩味的笑容,道:“的确是真货。”
年轻的大家长只是语调平淡地确认了一番。却仿佛蕴藏着雷霆般的力量,让整个房间内的声音再次为之一静。
黎鸢默默盯着那杯散发着浓郁酒香的就被,小嘴渐渐张开,越张越大。
“咔嚓——”
微不可查的一声,赵家主手中的杯子裂开了一小道缝隙。有酒液从中滴落。
此刻,无论是世家的贵公子还是见多识广的长者,都难以置信地望着那杯酒。他们的眼光仿佛不像是看着酒杯,而是在看着无上的法器,绝品的灵玉。
酒的意义从来不局限于酒的本身。
市井闹肆,就只是凡夫俗子们一醉解愁的麻醉品罢了,而在上流人群中,酒是一种身份与地位的象征。
世家出身的他们能叫上来绝大多数美酒的名字,也能将这种酒的由来与酿造过程解说得头头是道。
但是在这人间的最巅峰,她们喝酒无甚讲究。只是觉得良辰,应配美酒尽兴。又或者更加简单——好喝,想喝。
所有的酒都在削尖脑袋,想要入得了他们的眼。仿佛被她们承认上一句随口的“不错”,就像是鲤鱼跃了龙门。
“等等!”
终于有人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愕然道:“怎么可能,摘星阁怎会有这种酒的储备?”
仿佛是,这句话总算是能让吕沛灵提起兴趣。
她偏头微笑着对着说话的那位年轻人致意。
“你说得对,摘星阁不会有这种酒的储备。”
“呼……我就说……”
年轻人方才松了一口气,就听到这位大家长不紧不慢地说道:“但是乌铃妖君君个人收藏这种酒便决然不奇怪。昔年,乌铃妖君与天道书院妙玉神君切磋之时,妙玉神君可是赠送过妖君一批诸酒的。”
“换而言之,这杯酒是妖君特此准备的。”
顿了顿,吕沛灵摩挲着洁白的下巴,俯下身子用仅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轻轻打趣道,语调俏皮。
“语化,你说是不是乌铃妖君看上你了?”
语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她决定在宴会之后向妙玉神君打小报告,治一治吕沛灵小姐信口开河的坏习惯。
“……”
“……”
年轻人愣在了原地,终于渐渐地回忆起了八年之前乌铃妖君以半步无相境的修为与妙玉神君斗得难解难分的惊天一战。
他觉得这个世界简直是太荒谬了,这酒竟然在那个时候送出去,又再次突兀地出现在他的眼前。又这般随意地与普通的酒混在一起端上来,最后跑到了以为名不见经传的一位先生手中。
这玩笑开得有些大了。
不知从哪里响起的低语声,让所有人的表情都是一阵抽搐。
那年轻人本想说会不会是工艺类似的酒,可是话未出口便噎死在了嗓子里。
毕竟此间关系质疑酒的真假大约是在质疑吕沛灵小姐的眼光,质疑乌铃妖君的声誉。
年轻人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不再多做言语。
此时此刻,语化的表情从一开始的茫然,变得有些明悟起来,她大约是明白这杯酒的用意了。
只有旁边的黎鸢面色很是古怪,所有人的关注点都是那杯象征意味大于实际酒本身的劳什子酒的时候,黎鸢的关注点却有着些许地奇怪。
她琢磨着方才吕大家长那一句如同闺中密友般的亲密的打趣,看着晴虹仙子温柔又无奈的眼神。
晴虹仙子……您的同事关系怎地这般地好啊?
黎鸢不由得暗暗吐槽。
“沛灵,你怎地过来了?”语化再次出言询问,据她所知,吕沛灵现在应该在和妙竹小姐打马虎眼扯皮才对啊。
念及于此,语化偏了偏头。吕沛灵会心一笑,朝着远处努努嘴。
在她来时的地方,一袭华服的少女面无表情,神色淡漠。此时,语化与她恰巧四目相对。
吓!
语化的眼皮子种种跳了几下,这只掌门小姐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如果说现在中州有什么人是她害怕的,大约除了狐狸这只有危险我保护你,没危险我就是危险的不稳定因素之外,就是这位掌门小姐了。
向妙竹。
究其原因……
——她见过,之前的我。
语化一瞬间有些窒息。她掌心有冷汗冒出,她眼睛都不眨一下,假使妙竹小姐上来一句“哎呦大姐我咋抽你恁眼熟咱俩是不是在哪个嘎达见过。”她大概只能当场和狐狸去合欢宗,然后被狐狸百般摆弄了。
“……”
默默盯着语化一会,妙竹移开了视线,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语化松了一口气。
唔……这姑且算是过关了?
彼时妙竹尚且年幼,而且自己总是以假面示人,妙竹大概是认不出来的……吧?
看到她连招呼都懒得打一个,吕沛灵无奈地笑笑,与语化轻轻碰杯,一口饮尽。
语化低下头摇晃了自己杯中的酒,眼神颇为奇妙。
“多谢你的解围。”她小声感谢道。
“小事。”
一墙之隔。
妙竹闭上了双眼。
良久良久,她用着细不可闻的语调轻声道:“我看不见她的道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