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接风宴后,回到住处的莱瑞洛卸下那光鲜亮丽的银盔银甲,从行囊中取出一套灰褐色的皮质便装。
不同于埃拉诺和阿尔费琳,比起带着炫耀意味的华丽衣裙,她还是更喜欢这种朴素中不失风度的行装。
对着镜子穿好衣服,那紧绷的俊俏脸庞上才显出一丝这个年龄本该有的青葱笑意。
仅仅是看着这身衣服,莱瑞洛便像是看见那位眉目如星,英俊高挑,脸上随时都挂着谦和笑容,名为墨尔玟的青年。
渐渐的,这抹笑意却又像是倒春寒时的潺潺溪流,在复归的冷意下再度凝固。
都说睹物思人,
可物是人非,自是得不了半分温馨,
徒增寂寥。
她不知道自己和埃拉诺,阿尔费琳走后,墨尔玟究竟经历了些什么。
她只知道,当一行人回到王都,迎接她们的却是漫天飞扬的鲜花和彩带,是王都居民的小脸,是恶龙被彻底消灭的好消息。
如天上掉馅饼般突如其来的荣耀,
代价是什么呢?
这些天,莱瑞洛对墨尔玟的愧疚和思念,总会在无尽的自责与后悔中化作梦魇,在每一个宁静的夜中让她在哭泣中惊醒。
每当她抽泣着推开房门,总会看见客厅中另两个默然沉在月色中的身影。
她轻轻叹口气,站到阳台上望向远处。
这里是秋松镇最高最豪华的一间客房,专门用于接待莱瑞洛这类来自王都的使者贵客。
橙黄夕阳下的田野,林影树间的青色薄雾,街道两侧随风吱呀作响的带锈灯笼,烟囱中升起的袅袅炊烟,北方边陲特有的乡野风光一览无余。
可再宁静的风景也驱散不开莱瑞洛心头的桎梏,带着露水气息的晚风也吹不散心头的悔意和哀伤。
莱瑞洛穿上短靴,默默离开客房。
她站在街道上,行人们都沉浸在庆典的美好氛围之中,没有人注意,也没有人在乎这间镇上最豪华的旅店中走出来的究竟是谁。
反正在镇民眼中,
勇者就是穿着银盔银甲,肩扛旗帜,骑白马的俊朗少女,
谁穿,谁就是勇者。
莱瑞洛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没人认出自己,似是自嘲,又似是解脱的轻笑一声,迈开脚步,身影渐渐融入其中。
村姑少女家的店铺是家餐饮住宿一体的酒馆。
墨尔玟和尼德霍格到达后,便在少女父亲,也便是之前那男人安排下,在店里的一间空房中安顿好。
男人摸着鼻子,歪着脑袋在账本上写划:
“嗯…白天的帮工,不以工资结算的话,今晚可以随便喝店里的啤酒,吃食也可以…但是肉得另算钱。”
墨尔玟点点头,这价格和她想象中差不多。
她用食指轻轻敲敲柜台:“那住宿的费用…”
男人放下账本:“我女儿让你们住着,你们就住着嘛,毕竟…”
说着,他露出铁汉柔情的一面:“当初在路边看着你们两个那样睡着的时候,我就联想到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在女儿出远门的时候,会不会也落得这般境遇,呜呜…”
墨尔玟:“……”
少女:“……”
男人正正色:“咳嗯,住宿的费用暂时不用担心,反正秋松镇这偏僻小地方,很少会有人来,客房空着也是空着。”
墨尔玟也不再推辞:“多谢。”
寒暄完,她随意找了一处角落中的座位坐下。
不论是来到这个世界前,还是之后,
墨尔玟都是个滴酒不沾的好青年。
用她的话来说,喝酒容易误事。
可现在,
又有什么事可误呢?
禁欲的压抑后,自然是报复性的放纵。
尼德霍格像幽灵一样静悄悄的坐在一边,看着墨尔玟将一杯又一杯带着泡沫和果香的液体灌进嘴里。
喝了没一会儿,墨尔玟就开始有些迷迷糊糊:即便这是度数极低的啤酒。
生怕墨尔玟把自个整死牵连上自己的尼德霍格趁着墨尔玟打嗝儿的空档,把杯子扒拉到面前。
她倒要看看这里面到底有什么神奇的魔力,让墨尔玟这个愚蠢人类着迷成这样。
墨尔玟当即不乐意了,醉醺醺道:
“干什么!?”
尼德霍格撇撇嘴:
“凶什么凶,吾只是看看…你喝的到底是什么而已…”
“小孩子不准碰……”
“小孩子?!吾可比你十八代祖宗都老!”
“十八代祖宗?”墨尔玟醉眼朦胧的看着尼德霍格,没拿杯子那只手还在半空中瞎晃悠:“那你该是唐朝,还是宋朝的老不死?”
尼德霍格眨眨眼,她可从来没听过这些词汇:“唐朝,宋朝?那是什么?”
嘀咕几句,墨尔玟又像是赶蚊子一样在眼前晃了晃:“哎不对不对,按二十年一代算,十八代也才三百六十年…哦!应该是明末的老不死!…嗝儿…”
墨尔玟拿起啤酒杯又往嘴里倒上一大口。
都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可墨尔玟越醉,却越是清醒,越是忘不掉心中凄凉。
都说醉中梦回唐朝,
她梦中的唐宋元明,却像是一把割裂虚幻和现实的刀。
曾经真实的记忆,在这个真实的世界却都成了虚幻。
记忆中的人,不论是爱自己的,自己爱的,还是在遗憾中或恨或怨的,皆为虚幻。
甚至如今真实的自己,都成为已在战斗中“死去”的墨尔玟。
回不去的家。
看不见的未来。
无处可去的灵魂。
唯有醉中迷离的空壳躯体,颓坐在满是欢声笑语的酒馆中,脸上带着行尸走肉般的麻木神色。
她听不见周围的喧闹,
耳畔只有死一般的沉寂和金属扭曲时的刺耳悲鸣。
所谓希望,如镜花水月,清醒后只剩满脸清泪和月辉满屋。
没等墨尔玟继续吨吨吨,之前那少女端着一盘水果和一杯牛奶坐了过来。
她担忧的看看脸上不知是泪还是酒的墨尔玟:“额,她这样,应该没事吧?”
尼德霍格直愣愣看着少女。
你问我这事儿,我哪知道啊!?
少女见尼德霍格不说话,还以为是尼德霍格还因为什么事情在和墨尔玟赌气,
关心却又不好意思求助。
她放下手中果盘和牛奶杯,匆匆离开。
没多会儿,她带着一位穿着围裙的胖妇人返回。
那妇人小心的将墨尔玟扛起,在引领下缓步来到墨尔玟和尼德霍格的房间,轻手轻脚的将墨尔玟放下后便离开了。
离开前,少女对尼德霍格叮嘱道:
“方便的话,可以用热毛巾擦下身上哦。”
尼德霍格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把门合上了。
额。
让她这么尊贵的邪龙,给墨尔玟这个愚蠢的渺小人类擦身体!?
“才不要…”
她嘴中嘟囔着,可看着墨尔玟这幅要死不活的样子,
尼德霍格又怕她真噶了:到时候又拖累自己重生成更蠢的样子,那可就不好了。
左右犹豫一番,尼德霍格拿起一张毛巾,有些笨拙的在盛有热水的木桶里拧洗起来。
当她将完全没拧干的热毛巾啪叽一声砸在墨尔玟脸上时,一直哼唧个不停的墨尔玟明显安静了不少。
尼德霍格加快毛巾蠕动的速度,在墨尔玟身上擦了好几转。
不过让她稍微有些奇怪的是,在擦到一些部位的时候,墨尔玟老是发出一些如哀似怨的婉转声音。
像金丝雀一样,还蛮可爱。
打烊的铃声响起。
男人站在柜台后,叼着根烟斗算着账目,胖妇人麻利的清理着桌上的残羹冷炙,少女则在一张小圆桌前,观察着一个正趴在桌上抽泣不止的女子。
她轻轻戳弄一下对方:
“那个…这位小姐?你还好吗?”
莱瑞洛眨一下眼睛,挤落眼角那滴满盈的泪水抬眼望向少女。
兴许是幻想破灭的残念,或者是不愿接受现实的下意识逃避,
不知为何,莱瑞洛总觉得这家店里有墨尔玟的气息——尽管她知道墨尔玟从来不会到酒馆一类的地方喝酒。
少女只觉眼前女子有些面熟,可又想不出究竟是谁,便问道:“您是在我们店有住宿吗…?还是?”
“我…我没事……”
莱瑞洛摇摇晃晃的站起身。
少女连忙上前:“需要我扶您回去吗?不是本店的住客也可以…不收费的…”
莱瑞洛连忙摇头,要是被人知道“勇者”喝醉成这幅样子,那还成何体统。
如果墨尔玟知道的话,一定会很正经的训自己吧……
墨尔玟…
莱瑞洛老想开口呼唤这个名字,可她又觉得自己不配。
谢绝少女的好意后,她浑浑噩噩不知在街道上走了多久。
抬头望去,一轮明月静谧于夜空中。
与夜幕同色的浮云都无法遮住它的光明。
像这样的圆月,墨尔玟总会一个人在庭院里坐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晚风带着凉意拂过莱瑞洛的脸颊。
她望着月亮,像是一尊石像。
沉默许久,才在昏黄灯火的映照下,一摇一晃的消失在街道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