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炉子里开始冒出热气的三明治,布尔顿没能忍受住野蛮生长的食欲,迫不及待地拉开炉门,取出来呼呼地吹两口热气,然后塞进嘴里大嚼特嚼。又顺便把装着牛奶的马克杯塞了进去。
虽然说实习第一天就迟到是一件很尴尬的事情,但是他的性格就是如此大大咧咧,和新同事打了一圈招呼之后,他就把工位上的纸袋提起,径直走向了办公室角落的微波炉,打算好好充实一下虚怀若谷的胃带。
他盯着旋转的红色马克杯,思想已经神游天外,规划着今天的日程。
“砰!”办公室的大门被一脚踢开。
“又是!哪个!蠢货!在用微波炉!不是说了观测时间不准用吗!”操作员咆哮着四处环视,很轻易找到了一边呼着热气一边缩头缩脑的布尔顿。
“叮”——
牛奶热好了。
“你现在立刻给我滚过来!”
办公室里,操作员随手抓起一沓数量可观的报告,举起来就作势要往布尔顿脸上砸。
布尔顿缩头抬手地往后躲,却只听到书册砸在桌面上的声音。
“你自己好好看看这些报告,太阳活动,电磁污染,人造卫星……我们每天遭的干扰比你摸过娘们的手还多,而现在却招进来一个会在上班时间用微波炉的蠢货!我警告你,下次再发现这种事情,你就立刻给我收东西滚蛋!”
由于布尔顿干的好事,观测台不得不废弃了那些受干扰的数据段,重新开始新的观测。凑巧的是,就在他们忙碌着整理数据,重新观测的当头,两颗卡本星的卫星在它的的阴影之中相撞,用一场奔向太阳的天体烟花,宣读了自己的讣告,壮烈而美丽。唯一的小问题是,这条讣告对于那颗名为德特的生命星球来说,有一些过于盛大了。
三天后,国际政治协调组织秘密召开了一次安全理事会内部会议。
“目前的大概情况就是这样……悲观估计,距离德特星的第七次生物大灭绝,只剩103天……”
“那么乐观估计呢?我们的日子还有多长?塔弥里联邦驻国协代表打断了这名天文学家的发言。
“呃……”他的眼神有点飘忽。
“114天,先生。”
“那可真是太好了,甚至还多出了一趟短期旅行的时间,你说是吧?”他看起来好像还有些高兴,直接在会场上笑出了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呵——呵……咳咳……”
放肆的笑声在会场中回荡,激起一阵回声,似乎还掺杂了些许的快意,又或是释然。
“他妈的。”
……
塔弥里联邦记忆与神经学研究所,涅若尔教授一言不发地盯着屏幕上不断呼唤着停工集中的国协发言人,心中颇感不妙。
“请所有智慧生命暂停手中的一切不必要事务,集中到广播,电视,或计算机前。”
“请所有智慧生命暂停手中的一切不必要事务,集中到广播,电视,或计算机前。”
“请所有智慧生命暂停手中的一切不必要事务,集中到广播,电视,或计算机前。”
……
“在国协安理会的再三讨论过后,我们决定向诸位宣布,《临终关怀宣言》。
“致德特星全体居民:我们怀着完全的共情与无比的悲痛通知您,德特星智慧生命的全部历史,或许、最长仅剩下112日,密集小行星群正在快速向我们的家园袭来,预计直击概率超过了97%……这并不是恶作剧,而是集合了数个目前最为尖端的天文台的观测结果得出的结论——部分地区的私人观测设备也可以发现这个令人扼腕的事实。”
扑通一声,一个人顺着墙边软塌塌地倒下,那是涅若尔的得意门生夸特伦,他花去了几乎三分之一的人生,来学习各种高深的理论,前个月才刚刚来到这所研究所,不说是春风得意,也能算是天道酬勤……不过这一切大约都要在三个多月之后作废了。
“最后的生命倒计时,所有人与您一同共同分享,故此,我们,以及各个仍有政府组织能力之政治实体仍然敦促您遵守最基本的法律制度,以免影响他人度过自己的临终时光……您可以尽量尝试一些曾经设想,却又被现实重重阻碍的生活……”
那个一边扯着嗓子嚎叫……或者说,唱歌,又一边手舞足蹈的人,是跟了他半辈子的助手阿萨特。这人虽然很死板,和他的性格完全就是两个面,但是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像他这么熟悉自己的人。自己一抬手,他就看得出应该递什么工具……他的手很稳,做手术的时候从来没有抖过哪怕一次。
“我们建议:任意有能力的政治实体应尽量组织所有自动化生产线全力开动,废除货币,关停一切私人资本集团,同时实行配给制,以满足全体居民的基本生活起居需求并防止囤积居奇。”
一阵极下流的脏话在办公区的一角响起,紧接着是一阵乒乒乓乓的打砸声音。那个连白大褂都买奢侈品牌的公子实习生查理被身边的人跪压在地,全身上下只剩一张嘴还在往外倾倒着脏话,其污脏程度几乎让所有人闻之色变。
“此外,我们认为,自然人可以选择性的无视道德规范与准则——有些时候,特别是现在这样的毁灭时刻,过多的条条框框有可能只会影响人们尽情享受生命中的最后时刻……”
那个撕了衣服跳舞的实习生——她的那一对确实很漂亮……不过还是比不过自家那位年轻的时候……
“我们强调:不要蓄意毁坏任意公共设施,例如发电厂,净水厂,水坝,道路等,距离末日仍有一段时日,应尽量确保最基本的水电交通条件,以尽量满足所有人的临终需求……”
明明差一点就能完成了……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从腰间拔出了那把特批携行的手枪。他前段时间还在和上面抱怨,为什么老是要他去练习这种对研究毫无用处的东西,现在他反而理解了那帮人的良苦用心——一万个人一齐扯烂嗓子都不如这玩意有效。
“砰!砰!——”
那台电脑,显示器连同主机,以及研究所内的吵闹混乱,被他随手的数枪彻底击碎。
“还想干的,回工位;不想干的,滚。”
研究所几乎在瞬间就恢复了往日的忙碌模样,小声交流的嗡嗡声,不过这次是在讨论生命中的最后一段时光;脚步挪动的嚓嚓声,伴随着水杯、文具在箱子中的碰撞声一步步远去;纸张翻动的哗哗声,找寻着最后可能还用得上的一些资料物件。
不消一个小时,偌大个研究所几乎人去楼空。
“不打算走吗?”他嗅着身后飘来的茶味——他从来不喝茶,也不喜欢别人喝茶,这玩意尝起来不好,闻起来也不香……
“老混蛋。”阿萨特第一次使用不包含“博士”的字眼叫他。
“我性格上确实和你不太对付。
“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我在这里干了半辈子了。
“在就差一步成功的时候离开,是不可能的。
“总得在死前尝试一点自己从没试过的东西,比如你发疯的臆想实验,比如更加……不严肃的生活。”
“去你妈的,”涅若尔说,“看来我得重新认识一下你这个王八蛋了。”
“好吧,那我现在改名叫‘老爹’。”阿萨特笑了。
“神经病。”涅若尔也笑。
——
那个撕了衣服的女人挂着那对明晃晃,直接就在大门旁边的树丛里和一个身着军装的士兵抱在了一起,防弹衣,枪支,匕首……各种装备扔了一地
“想寻刺激,我不管你,但是别在我的地界上开搞——现在给我滚出去。”涅若尔冷着脸放话。
“老东西你……行,我走。”士兵不耐烦地转头,第一眼就看到了涅若尔黑洞洞的枪口。
“枪和防弹衣丢那里!你敢往那去一步我就立刻在你脑袋上开个洞!”
赶走了在草地寻欢的二人,目送两道背影落荒而逃,涅若尔又叹了一口气:“自诩文明的生物们竟能在这样短的时间之内堕落至此……”
“或许从我们脚底往下一万多公里的那帮家伙会更……严肃——或者说——团结一点?”
“我不知道,我只看到身边绝大多数的人在宣言之后都变成了肆意宣泄欲望的野兽,这不得不令人感叹。”
“人活一辈子,总得有个前行的目标——名声、金钱、爱情、游赏、嬉戏、甚至是肉体……人终归是社会组成的基本分子,哪怕高高在上如总统,他想要上台也得讨好那一群选民……在这个视角下,人类之间几乎没有什么不同——总是个人在自我改造而适应于社会,而不是社会主动变化而契合于个人。”阿萨特又啜了一口冷却的茶。
“那倒不一定——如果,我是说,如果,那两颗该死的卫星没撞到一起,整个社会都将被我的天才创造彻底改变——”
“可惜没有这个如果了,你还不如现在把那件防弹衣套上,去外面劫个倒霉路人过来,帮你把最后的志愿者实验给搞定,也算没枉费我给你空耗了大半辈子的心血——这事情可别扯上我,我可没有配枪,也没有消遣式的射击训练。”阿萨特脸上的褶皱拥挤着,散发出戏谑的意味。
“去你的吧,改变世界的伟大发明又怎么是空耗心血了?!”
“如上文所示,你没有这个机会了——”
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从大门附近传来,驱赶了微微冒出的火药气息。
研究所的大门岗哨里不知何时腾起一阵浓烟,云雾缭绕之下的身影摇摆颤抖,看起来这就是那阵咳嗽的来源。
“我们或许有志愿者了。”
……
“咳咳、咳呃——呕——”
两人把这个跪在地上干呕的倒霉蛋拖到岗亭门边,借着傍晚的残阳辨认着他的名牌。
“R. J. 特伦布莱……军士?你还留在这做什么?”
“没地方去……咳咳,看到这东西就想着抽来玩玩……”
“雪茄?那可是真有品味啊。”涅若尔的脸上挂着玩味,“难不成你一整口全吸进肺里了?”
特伦布莱点了点头。
“有没有兴趣来玩玩?”
“呃……”特伦布莱看了看这俩小老头干瘪的躯体,“您二位还有这癖好呢?可惜我不是……”
“看来我俩被当成某些奇怪的东西了。”阿萨特瞥了一眼涅若尔,脸上带着掩盖不住的笑意。
涅若尔黑着脸掏出了枪:“特伦布莱列兵听令!我以最高临时长官的身份命令你,立刻给我爬起来!”
“这就开始撸军衔了?!”
——
“这就是您二位说的……玩玩?”特伦布莱看着眼前的巨大机器,双腿不住地打颤。
“是的——参加实验的话,我们还可以额外给你送一套脑神经增益套件,装上思维嗖嗖快!”涅若尔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哟,怎么还发抖呢列兵?你不会真的刚出训练营吧?大学生?”
“还真给你猜中了一些——我确实是大学生,不过已经服役一年多了,一直就部署在这附近。可能上头觉得文化水平高点方便说话吧?我也不清楚……”他顿了一下,“虽然说我没地方去,但是这种功能不明的机器……还是免了。我参军只是为了还那该死的学贷,而不是来搞神秘人体实验的。”
“就算你不要脑神经套件……难道不想体验一下完全不一样的全新人生吗?”涅若尔换了套话术。
“全新人生?什么意思?”
“就是这台机器——意识装载系统!通过全方位的脑部扫描来建立你的专属大脑模型,并且在数字平台中复现你的思维。如果你还植入了脑神经套件,这些数据甚至能在部分情况下做到实时上传!
“与之相对的,安装了脑神经套件的人,也可以成为一个全新意识的承载体……之前的计划是装在战斗机器人的身上,不过现在嘛,是没机会搞机器人了。所以直接下载到别人身上也不是不行。
“总而言之,我们可以借助这台机器把你的意识下载到任何植入了脑神经元件的人身上——你可以选择以第一视角体验不一样的生活,又或者直接读取和覆写这个倒霉蛋的意识——这一切都由你自行决定,我们也懒得干涉,只要你能帮我收集到足够多的数据就行了。”
特伦布莱打了一个冷颤:“这不就是在随意剥夺他人的生命权吗?”
“什么狗屁生命权,那些脑神经套件基本都是签了字的志愿实验项目,没有这东西,这群人早就不该存在了——你要是真的于心不忍,那就在覆写之前把他们也上传到卫星便是了……当然,卫星存储有限,你最好谨慎选择。”涅若尔阴笑着。
“那么,作出你的选择吧——是在一百天里体验那些完全不一样的生活,还是在社会崩溃的破片雨中寻找慰藉?只需要轻轻晃一下你肩上扛着的瘤子,就能走上两条完全相去甚远的临终路。”
“那我现在的身体怎么办?”特伦布莱试着问道。
“就三条路:清醒、冬眠,或者销毁。可以自己选,我们不拦着。”
“那我还是冬眠好了……”
“那么,你想装脑神经套件吗?下载冒险经历的时候会快速很多。”
“装吧,反正所有人都已经时日无多。”
“很好、很好。往这边来吧,洗个澡换套衣服,我们准备手术——上次喝水是什么时候?……”
一段时间后。
特伦布莱悠悠转醒,眼睛还没睁开就开始抱怨:“啊……真是折腾得紧。体检、剃头、禁食,甚至还要灌……”
“别乱动,等会麻药过了就得痛了——你自己看看时间,这么长时间的全麻手术,还是给脑子开刀,你无意识的时候可没法控制下面那个门……”
“好的我知道了你别说了要吐了。”特伦布莱嫌恶地摆了摆还没完全回归控制的右手,“什么时候能开始上传?”
“现在就行——你只消在脑子里默想‘代码42:高速思维’即可准备。”
他在脑中默想着,于是世界的速度即刻变慢。
涅若尔的声音似乎在天边遥遥传来——或许是提前录好的简要介绍。
“高效神经递质,辅助计算模块,以及一系列你听说过的和未曾听闻的技术共同构建了这方缓时空间。进入缓时状态后,时间的流失速度就变成了正常的三百分之一,可以有效避免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遭到伤害。
“如果仅通过生物电充能,每天仅能充入约50%的电量,而每上传一次数据,就至少需要消耗约15%的电量。高速思维的消耗则是每分钟30%,嗯,这里指的是现实时间。
“故此强烈建议你仔细关注套件的电力余量,默想‘代码00:系统状态’即可以幻视、幻听的形式拉起和查看系统状态——除了根控制权限之外的所有可用代码,也能在这里找到。
“再次强调,最好不要让电力归零了,因为重新启动系统会非常麻烦!这套脑神经组件可以兼容绝大多数环球生化集团生产的的无线或有线供电组件——每次重新部署的时候都可以尝试优先寻找环球生化的医用电源以确保系列组件的正常工作。
“现在默想‘代码99:重新部署’准备开始实验吧。”